我记得,接下来不久,‘鸡鸡’就把快递转手了。他是我们公司最精明的一个,当然我是说,他生而能说会道,他的派件区域最小,揽件量也并不很多,却转手了九万元。说起来,他还是我们公司转手所得最多的一个,大家都对此欣羡不已。因此之故,有一段时间,公司里出现了一阵‘转手热’,大家都知道拼死拼活,到头来赚的比赔的还多,于是都希图想找个生手下家,从中狠狠赚一笔。
王老板在‘鸡鸡’之后转手的。他把他的片区转了五万多,王老板的区域和‘鸡鸡’的大小相当,但揽件量却几乎是全公司最多的,能转到五万多元,多少也因此故。而之所以选择转手,是因为新任老板中途在揽件方面增收了区域费所致,譬如,增收之前,他每件货基本都能赚到六毛钱,我是说对于淘宝大客户的,他的几乎所有揽件都是那些淘宝大客户的,如此,增收之后,几乎就没得赚了,因为其中一半多地区都有区域费,区域费分别是两毛,五毛,一元,其中五毛占多数。
紧接着转手的是活化石,他转手多少,具体我无由知晓。但我知道他也转不了多少,因为他的派件量原本不多,而且,维持多年的两个大淘宝客户也相继搬到了其他地方,揽件量大幅降低,即使转手,也没有诱人之处。
如此这般,后来我也下定了转手快递的决心。我记得,我最后转了三个多月才把快递转出手的,接手的人是我运输业大学的一名学生,在毕业前不久接手快递的,包括三轮车等所有工具一共转了八万五。那时他说他一下还拿不出那么多钱,一开始我很忌讳,当后来咨询我转手事宜的人渐渐的少了时,我才勉勉强强接受了他的请求,当然,那时我还担怕快递转不掉,烂在手里一文不值。总之,付了六万,剩下的则分三期付清。
表哥在我转手快递之前离开的。那时他知道我的生意不很好,被总部和网点老板不停的贪罚克扣之后,月底结账时便所剩无几了。那时,我基本每个月都拖欠他的工资,因为资金周转不急,由此之故,我猜表哥很早就有了另谋出路的打算,并非拖欠工资本身,而是,担怕我的快递不稳定——他不过是想找个稳定,而且,工资较高的工作罢了。总之,表哥坚持干了大学半年时间就走了。走时,他已经瘦了三十多斤。我还记得,表哥刚初来乍到时,看起来胖乎乎的,显得精神抖擞,走时,却已经瘦削削的了,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这么着,就像刚刑满释放的犯人一样。总之,他和来时判若两人。
我记得,他走的那天跟我们大家讲过一句话,颇使我感到难受。我母亲很抱歉地说快递把他干的瘦了很多。他笑着说他是在减肥,他减肥成功了。
表哥走后不久,紧接着,小强也试图想走,他曾不止一次向我提出离职请求,但后来经我强力挽留,最终还是打消了从表哥身上兴起的念头。
但开年以后便再没来,他借口说他家里有事,于是我便不再强求。然而,事实上,他曾穿着中通快递工作服发了不少朋友圈,于是我猜,他已经在老家也承包了一片区域,像我一样,做起了快递承包商。
小强在我眼里是个勤劳,踏实,而且能吃苦耐劳的人,尽管他囿于身体上的残疾,手脚不便,但经过了一番的努力,在做快递期间,他学会了骑电瓶车和自行车,学会了成都人的本地方言(虽说的不很流利,但基本都听得懂),学会了用右手写编号、撕单子,学会了和大家开玩笑(他来时性格很腼腆,不敢和别人说话,而做快递碰巧是一件需要和客户交流的事,他学会了)。
我相信,我下决定转手快递的又一大原因也在于小强。没错,小强不来以后,那时我请过五六个快递员,收效都令我大失所望。他们一个个信心满满的来,而后,又都一个个百般嫌恶的去。他们不是嫌工资太低,就是嫌分拣包裹太脏、太累,要不就是嫌上班时间太长,而且,到点了,不论你店子里有多忙,他们都要求准时准点走,多一分钟都想要跟你谈加班费或涨工资(要知道,他们还没好好干几天呢)的事。当然,那只是其中一点,更重要的是,他们大都看起来心浮气躁,属于那类难耐寂寞的轻薄青年,一个个脸上明显大写着‘干不长久’的字眼儿,而干快递又是一件多么单调和无聊的重复性工作,因此,我又何必强人所难——没错,那时在我看来,花钱请他们干快递简直就如同我在糟贱人才!或者扼杀了他们某种伟大的天赋!
我记得,那时,在新老板的手底下,有个最大的特点,那便是,公司的“新陈代谢”周期变短了,基本上十天半月就要大换血、代谢一次,然后,不知不觉的,换成一张张崭新的脸。
2
两年以后,我和女友分手了,她找了个当地的有钱人,大概是有钱人吧——我相信,至少她不希望跟着我像一棵浮萍一样东飘西荡。那是一个物质的时代,那时我觉得我一无所有。当我悲哀的再次回到永和街的时候,我发现那里的所有一切都变了。
宣白不拔曾经寒酸凋零的小店子如今依然门扉紧锁——房东大概是倒了八辈子的血楣。
从我手里接过快递的那个大四学生又换了新的面孔,也许只是他转手给了他,也许是他转手给了他,之后,他又转手给了他,也许已经转了好几手了吧。我相信,那时没有一个人干快递干的长久——当你在一个贪得无厌、眼睛时刻紧盯着你钱袋子的老板手下追求理想的时候,除非你纯粹出于乐意‘为人民服务’。
现在的永和街整体看上去就像一辆翻新过的小轿车,模样儿显得既洋气又高贵。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前面讲过,它以前是破破烂烂的,活像电影里演的地下贫民窟,但以前的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尤其在那灯光璀璨、犹如白昼的夜晚,其繁华程度令人印象深刻。尽管翻新后的现在看起来漂亮和优雅不少,但街上的每条巷子几乎都空荡荡的了,杳无人影。有时我真怀疑我的眼睛——的确,说只是那么的一说,实际上的变化你还真不得不为之震颤,我是说,但凡只要稍稍对环境变化有所感知的人。现在连续几条巷子都是KTV和酒吧的娱乐场所没有了,曾经盛极一时的私人影院(专攻大学生情侣的)现在也没有了,寄居在其周围的大大小小的洗脚店、美容店、木桶浴、推拿店等服务性行业也无一幸免,犹如连锁反应一般,几乎是一片倒,大都门扉紧锁,之后在卷帘门上贴一张转让的广告纸了事。当然,带有标志性的整条主街也不例外,曾经的辉煌一去无返,剩下的便是一些小超市,药店,以及大大小小的苍蝇馆。
到了晚上,几乎没有人像以前那样走街串巷地闲游、漫逛,一群群打扮时髦的少男少女和一群群兢兢业业的‘守业者’去哪了?无由知晓,大概因此之故,永和街一下变得凄凄惨惨冷冷清清,活像学校放假的一两个月。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永和鸡排店一下少了三家,只剩学校后门人流量最多的一家和校内的一家。
当我为眼前所看到的那一切感到好奇和茫然的时候,我碰到了我以前的同事杜老板——令我吃惊的是,他至今还依然在做快递。
那时,我虽与他的交情并不很深,或可说鲜有来往——我甚至敢打赌,那时我们自始至终都不曾面对面正儿八百地讲过一句话,尽管如此,现在见到他时,我竟感到异常的熟悉和亲切,而他竟喜出望外,眨巴着那双失神而好奇的眼睛问我后来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我考虑了一会,然后勉勉强强地回答了他,“先是去北京旅游了一阵子,后来回到重庆就开始忙起来……”我向来不喜欢把私事透露给别人,而且那时更不可能。
如此,我们以一种非常陌生的口吻彼此寒暄了一阵子——我相信,那时完全是出于对彼此的好奇,而非那所谓的同事关系。之后,我从他口中得知关于永和街变化的事。
“从前年开始,”他叹息道,“基本上所有生意都不好做了!”我知道,他意指的是永和街的夜工作者集体消失的事,因为那时我也明显的感觉到了,那曾经的繁华又何尝不是因那一行的繁荣所使然。
“以前抓过好几次,”他接着又说,“一次大抓,像军队一样动用了很多警力,抓了有几百号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那时已经快凌晨了,那些人一个个像鸭子一样,被全部赶进一个围起来的旧楼盘里,最后两辆大巴车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才被拉完。”
“可能是因为去年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庆的缘故吧。”我说。
他摇了摇头,说,“换市长了,现在和以前大不一样了,现在的官要硬气的多,老虎苍蝇都敢拍。”
接着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我一个连我也意想不到的消息,他很严肃地说我曾经的文员小肖也在那些人当中。老实说,那时我竟一下不知所语,愣了半天才从嘴里吐出‘不可能’的字眼儿。
“信不信由你!”他最后笑着道。
于是我保持沉默。大概正因此故,他接下来所说的关于以前的快递的种种往事我几乎都充耳不闻。而当他小心翼翼慎之又慎地透露出关于两年前郭伟杰的保价手机丢失的事时,我再次惊讶的不知所语。
“那个包裹有六公斤重!”他轻描淡写地道,“用的是硬纸盒包装的,包的很扎实,那时我们拆了半天才拆开,拆开后发现里面竟有十三部华为手机,都是全新的,那时网上的报价是一千二百九十九。”
“哦!”
“那时我们就是为了报复宣白不拔的,”他说,“那些机子出现的也真是时候,当时在场的一共有六人,我,王老板,“鸡鸡”,活化石,你表哥,还有小强。那些机子当场就被我们拆分了,有人分了两部,有人分了三部,唯独小强分了一部。”顿了顿,接着又说,“连你表哥都分了两部!”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小强分的少,是因为那时候小强在我们大家眼中的地位较小之故。
我依然没有搭腔,脑海里幻想着那时的他们贪婪的场景。
“你没想到吧?”他笑着问我。
“真的没想到。”我感慨地道。
“你表哥和小强都没跟你提过?”
“没有。”
如今,我怦然又怀念起以前做快递的日子来,有好几次我说服自己再找一家快递接着干,但我发现我早已没有了当年那个勇气,我畏畏缩缩,躺在出租屋的板床上迷茫的不知何去何从。那时我快三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