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喳,吱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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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转眼就沉闷下来,抬头望去,前几日烈阳高挂的天早已布满厚云层,即使是正午骄阳时也透不下一丝明光,整片天空便是灰蒙蒙的布着。昨日清爽的夏风今天就沾满水汽,温度被压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就像人被蒙着眼睛也摸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让人喘不过气来。一切无非提醒着人,黄梅时节已至,天无三日晴,之后一段日子都是阴雨绵绵的郁闷作伴了。这样的天气里,虫鸟鸣得更甚,却不是清晨枝头的啼叫或者夜半场外的低吟,它们叫得焦躁、叫得沉闷,仿佛沉重的空气将琐碎的吱喳都压了下去。况且虫鸟如此,人也不见得沉得住气,任何走上街道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嚷骂一句梅雨季,却也无可奈何,他们搔首扯拉被汗润湿得紧贴身体的衣服,言谈五句必有一句对天气的责骂与不适,宣泄完心中浮躁,有心之士便会叹口气去翻查梅雨天的优点或是能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多少解些心头之快。
越是闷热的空气,人便越愿意独行,棉质的衣物已经借着水蒸气与汗紧紧囚住人体,没人愿意再去用肉体挤扰肉体,穿越那些人声沸杂的纷乱场合。标注在地图上的商业街很容易避开,人们在脑海中深深记着那条路,虽说路是刻意绕远了些,但能躲开喧噪多少还是值得。但同样被标注清楚的人群地段,也有难被避开的,倒不是因为它居于要道非过不可,只是早已从校园毕业多年的我实在也摸不透学校放学的时间,他们偶尔会按时放学,小孩便吱吱喳喳涌出校门,随后便是车鸣人嚷,娴熟的司机与路人便会按时按点将这条路从行程上划去。但学校不是总在那个为人所知的时间放学的,很可惜我也不是一位懂行老道的旅客,还没等我反应,耳朵早已被吱喳声涌满。这片叫喊闹得我大脑发懵,本就沉闷的空气此时变得更加稀薄了一些,我几乎不能思考,胸口也有几分喘不过气来,那些吱喳似乎被这梅雨天衬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冲击了——原来孩子的声音是如此震耳的。
人群如洪水般涌来,我被冲停在原地,就像被人声压过的虫鸣鸟叫。
刹那间人群静了,如军队般整齐划一地静默了,也许是有几个脱离队伍的小孩嘴闭得慢了些,但在沉默的大片面前他们的嚷叫声不仅不显得突兀,反而渺小不堪。我仍在人群中央,但人群已有窸窣散去的迹象,我没听见制止的命令,就循着几个学生偷瞟的目光找去,想弄明白是什么神威在呼吸间摆摆手就静默了心直口快、直言不讳的孩子们。我左顾,满是矮上我一头的学生们,留着清一色的短发,十米之外难辨雌雄,我冲他们尴尬地笑笑,没人搭理。我右盼,全是相互拖拽着离开校门的孩子们,有几个好奇地盯着我的,见我对视,马上就扭头跑掉了,他们边跑边回头,刻意放缓脚步,做出一副对我有所期待的模样,似乎在等我追上去。但我没有,散去的人群之后有更吸引我的东西。那是一对师生,但这个形容好像不太恰当,应当称为一位老师与一个学生,因为一个学生是很难和老师搭成对的,两个学生也不一定能与一位老师比较,三个、四个,或者一个班级,成群上千个学生稍微能与一位老师相称。因而,人群之中的是一位老师,和一个学生。
那位老师面容儒雅,身体并不高大,放在人流之中并不显眼,但偏偏是这一位刚才我完全没看见的人,学生离散后才显现身形的人,一言不发而令学生缄默。我稍靠近他们,便马上知道缘由,君子以静为雅,在我学生时代也有不许在走廊喧哗打闹的规矩,不仅如此,课前学生们散漫自由便吵成一片,老师步入教室的第一件事便是斥责“安静”,回答问题之前也需要先使课堂保持安静,学生排长队进入活动会场时要遵守规矩、保持安静,而活动开始时也莫过于此。如是想来,老师职责在先的便是“使人静”,学生义务在先的便是“安静”,若得不到无声的条件,万事都难以开始。自我走向一位老师和一个学生开始,前者就一直在讲述静与纪律之间的精妙关系,列举了约莫五个典故与三个好处,言辞条理清晰,学生也在不停点头。我走近才发现,那是个女学生,发丝被汗液打乱黏在额间,她抽着老师换气的空几次去拨弄刘海,都被老师微微皱下的眉头反驳回来,这时老师则会引用校规校纪中容貌与精气神的相关关系,依旧论据丰富而用词尖锐。女学生实在是热得发慌,小一号的校服皱巴巴贴在身上,她的行为举止也因此拘束了些,豆大的汗水砸在地上,就连离他们两米远的我也能听见滴水的响声与女学生鼻里发出的哼哧声。她也许是个优等生,每当老师说话间隙,她嘴就微张试图吐出几个学术讨论的辩词,可能是语言组织的时间还不够,或者她只是个学生,老师点点头继续阐述育人的道理,女学生的嘴巴便张张合合,最终只能把喉里的话挤到鼻腔里哼哼地发出声,而她的口腔则是用来呼吸换气的,因为话到嘴边能成文,而塞进鼻里,就只是不吭不响的闷声了,就如这温度不上不下的黄梅天,都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几乎走到一位老师与一个学生身旁,才听见那单向的对话的内容。沉重的空气化解了句子,我听得零零碎碎。“你看得见校训那八个大字,它就摆在面前,实际上就是看不见。”老师怒着训诫,然后放女学生与走来的几个学生一同离开,那几个散漫的学生见到老师马上大惊失色,把被汗打湿的校服又穿上,急忙摘掉显眼的、精准的走时表,戴上那满是雾气的眼镜,抓着女学生赶紧跑了走。见此状,本还对老师的话有几分迷惑的我顿时深以为然,我折服于其育人的本领,更好奇那教化人成为优秀的好学生的校训在何处,崇拜感与震撼感抑制不住我一睹为快的冲动。我略作打理,大步向前请教这位儒生老师。
“请问先生,贵校校训在何处?我四处环顾也没见着啊。”
“看不见,才是看得见的体现。”老师笑答。
我一瞬间吓得惊慌失措,仿佛见了这世间最为怖人的东西,我大腿拽着双脚,脑袋提着胳膊,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学校相反的方向跑去。我被吓得喊不出一个字,只得在喉间、在鼻孔处发出几声哼哼以示恐惧,每次我一张口,沉闷的空气就塞进嘴里,脏汗压住喉舌,鱼刺卡喉一般只能发出嘶哑的吱喳。
次日我不知道放学时间,但也没敢再走那条路,只是听说学校周遭的虫鸟由于太过喧噪都被扑杀了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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