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和圣骏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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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陆地的上的人们甚少靠近海洋。

即使是在圣骏堡，乌萨斯最接近海洋的城市，也几乎见不到走下沙滩享受海水浴的市民。繁忙的都市生活使他们无暇分心，信使、邮件、驮兽，四面八方的金钱潮水般涌来又散落到世界各地，不同种族的人在几千堵墙壁后出生或死去。正如一首诙谐的民谣所说：

“一面是大海，一面是痛苦。”

“大海”和“痛苦”，这两个在乌萨斯语中押韵的词，恰如其分地在这座城市落下韵脚。赫拉格从高处眺望，天气并不晴朗，浓云遮蔽着半边天空，天际线几乎与灰色的海浪融为一体。沿着海岸筑就的防波堤下民房林立，参差不齐的屋子笼罩在黯淡的光线下，只有玻璃窗闪烁着金色的辉光，好像一只只方形的眼睛。

“要下暴雨了。”身旁的年轻人说。

赫拉格微微颔首。

他们本不应该在这里。圣骏堡恢弘的市政厅里，一个八等文官的桌上，有几份罗德岛外勤干员的入境许可。这几张许可上缺一个章，天知道是因为什么。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值得罗德岛的博士亲自去一趟。”赫拉格对房门口的年轻人如是说。被称作博士的年轻男人端着一个瓷杯，另一只手捧着杯身，似乎在捂暖。他靠在门框上，歪着头若有所思，额前棕色的短卷发贴着金属材质的门边。

“快五月了吧。”他忽然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

“是的。”

年轻人抬眼看了看赫拉格，“将军，”他说，“有人曾告诉我这样一句诗：‘再见了，奔放不羁的大海！’，您觉得这句诗怎么样？”

赫拉格微微一笑，神色变得柔和起来，他回答道：“‘你碧蓝的波浪在我面前最后一次翻腾起伏，你高傲的美色闪闪耀眼。’这是咏颂大海最好的作品。”

“我想看看海。”年轻人慢慢喝着杯里的热水，“初夏的海洋。”

温热的海水直扑到沙滩上来，在细软的沙面留下一道濡湿的线。他们顺着防波堤向下走，烘热潮湿的海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能清晰地闻到风中有盐的气味。赫拉格将外套拿在手里，因为活动不便，他平时很少穿正装。现如今穿的一套还是数年前的，然而布料十分结实，看上去仍然接近崭新。

当他在穿衣镜前把衣服整理好，拉平每一道褶皱。青年从房间的那头走到他身边，看着镜中人，鼓励般说道：

“您真是一天也没有老……”

然而在初夏的海边，穿这么多也确实是太热了。赫拉格提着外套的领子，将它搭在手臂上，同时把自己的衬衫袖子也挽到小臂，迈开腿走下海滩。年轻人跟在他身后，柔软的沙子使他们同时想起了市政厅办公室里的地毯，毛毯上漂亮的织花循环往复，就像八等文官本人的言论——无用、冗长、总是重复。

“您究竟想怎么样呢？”青年记得赫拉格几乎是无奈地把手放在文件上，带着忍耐后的平静盯着文官的鼻子。那个红彤彤的鼻头动了动，惊讶地说：

“啊呀，您手背上的伤真是骇人！”

赫拉格拉了拉自己的袖口，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青年，和缓地说：“是战争留下的。”

“这么说，您参加过战争？”

“是的。”

海滩上没有其他人，大雨前压抑的空气催促着海浪，使灰绿色的海水急躁地拍打沙地，泛起肮脏的白色泡沫。年轻人谨慎地靠近潮湿的沙地，弯腰捡拾细碎的贝壳。个大而且颜色鲜艳的贝类早已被捡走，他们走上堤坝时就在街边的小摊上见到它们了，被串成了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贝壳链子。

年轻人垂着头，苍白的手指在土褐色的沙里挖掘。他偶尔找到什么，将它放到涌到脚边的海水里清洗。赫拉格看着他无言的举动，感到胸腔中升起一种陈旧而强烈的痛苦。这种感觉几近苦涩，但却十分模糊。究竟是什么？他问自己，但沉重的岁月掩埋了答案，剧烈的痛苦已经太多了。

很快青年走过来，向赫拉格摊开手掌。他的掌中躺着几个很小的贝和螺，其中有一个略长的螺壳颇为别致，不同的几个颜色旋转在一起。赫拉格将它拣起来，青年微笑了，他对赫拉格说：

“壳里的生命已经死去很久了……别看它这么小，或许它很古老呢。”

赫拉格沉默了。他想起八等文官将公章按到入境许可上时说的话：

“我一向尊敬行伍出身的人，尤其是像您这样的老兵。”

战争已经把他的一切都剥去了，然而踏上乌萨斯的土地，人们仍在议论那些早已作古的胜利。胸中的痛苦越来越强烈，几乎快把他压垮。庞大的海洋里，什么都是渺小的，美也一样。他把海螺还回青年的掌中，侧身看这片海。

圣骏堡，骏鹰兴建的大城，依海而建，规划完整的城市，大理石的城市。但与古老的海洋相比，它的历史不值一提。而海洋……恐怕只有爱情同它一样古老。

而胸中深埋的痛苦——比爱情更古老，赫拉格想，比爱情更古老。

“将军，”青年叫他，但赫拉格察觉到他的声音里有微妙的畏缩，“我听说，乌萨斯人总把圣骏堡比作婚约中的男性，而把首都比作未婚妻。然而据我看来，它们的婚姻恐怕不会幸福。”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圣骏堡有太多的激情，而它又试图掩盖。它的海洋神秘莫测，它自身却强调秩序。”

赫拉格转过头来，看见青年的眼睛。那双年轻的眼睛几乎是鼓足了勇气在看他，但很快又垂下目光。

年轻人将手里的贝壳收进口袋，忽然又拿出了一个盒子。很小的、丝绒的盒子，他把它递给了赫拉格。

“今天是五月五日，”他看着自己的鞋面，有些拖沓地说，“是您的生日，将军。”

赫拉格打开盒盖，一群白色的鸟正受大风的驱赶从海面上飞起，纷纷落到海岸边的崖壁上。盒子里是一只银色的戒指，胸口的痛苦忽然像暴雨一样落进海浪之中，猛地逸散开去了。

“生日快乐，将军。”

很久以前赫拉格就听过一个譬喻：大海，就像爱情，要么使人恐惧，要么激起人的柔情。他取出戒指，放在手心，银色的圆环映射着天与海。

年轻人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小心地看着他。赫拉格微笑了。他仍然记得引他们同来海岸的那首诗：

“大海呵，世界一片虚空…… 现在你要把我引向何地？人间到处都是相同的命运。”

暴雨骤至。

赫拉格展开外套，把年轻人护在外套里，说：

“博士，我们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下一句是这样的：“哪里有幸福，哪里就有人占据；或是有识志士，或是无道暴君。”而你，博士，你又会是哪种人呢？在避雨的棚屋下，赫拉格攥紧了手中的戒指，把年轻人护在怀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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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骏堡的原型盲猜是圣彼得堡，因此就完全按照圣彼得堡来写了，所提到的民谣是一首描述彼得堡的滑稽小诗，创作这首诗的小丑被彼得大帝下令打了一顿来着【。】首都大约对应的是莫斯科，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爱恨情仇还是挺复杂的hhh~文中所提到的诗句是普希金的《致大海》，在俄罗斯的传唱广度大约类似我们的“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文章里还有一两句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和她写的信，为了避免叠床架屋就不另注释了，总之好句子应该不是我写的……【。】第一次写生贺，真的很喜欢赫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