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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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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恨

-----正文-----

“他诚然有他的罪恶,可是当他自道其恶时,他尤为迷人。你也许会恨他,而当你恨他的时候,你其实最爱他。”

把湿润的海砂握在手里,再松开,掌心的砂团印出了圆形的指痕,随后又因凝聚力的失去逐渐成块碎开。我倾侧手掌,松散的砂块向下滑落,瞬间就消失在茫茫沙滩上。我踢出一脚,只扬起些许沉重的沙粒。今天没有南国的好天气,天色古怪地阴沉,发白的天空中垂着一排排半球状的阴云,形似一种糟糕的疾病。

海面十分灰暗。浑浊的海浪边缘嵌着一圈白色的泡沫,不停地冲击着沙滩,在漫长的海岸线上留下一线长长的白沫。我沿着蛇一般扭曲的泡沫看去,注意到远处的礁石上有人缓慢地走下来。他双手插在青灰色外套的口袋里,暗沉而杂乱的白发在深色的礁石背景中尤为瞩目。他走下礁石的动作谨慎又懒散,似乎对前行不太愿意,反而希望往回走。

“狛枝?”我呼喊他的名字,他远远地望了我一眼,跳下沙滩,向我走来。

“日向君,”他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竟然在这里遇到你呢。”

老实说,我总觉得他这两天愉快得过了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挂着的微笑显得自信又恶劣,而且仍然说着一派希望啊才能啊之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又频繁地出语讥讽我是没有才能的预备科,好几次把我噎得说不出话来。所以在天气糟糕的海滩上遇见他让我有些不适,眼前昏暗阴郁的景色倒是和他很相配。

“你不会在礁石上计划着什么事吧?”

“日向君未免太高估我了吧,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危害到各位呢?”

他仍旧笑着,笑容令人捉摸不透。这样的笑使我脊背发凉。他有一张放松下来就显得很柔和的脸,至今我还记得他在海滩上唤醒我时那种毫无戒心的神情,对一无所知的我几乎是一种有力的宽慰。这样的容貌笑起来当然也温柔可亲,但越深入地了解他,越觉得这样亲和的笑容深浅难测,有种隐秘的狂热藏在他亲和的表情之后。

他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现在可以在岛上自由活动,我们漫无目的地在海边走了一小段。鞋底踩在潮湿的沙地上稍微下陷,留下清晰的鞋印。不知不觉走到了海边小屋的门口,我站在门边向外望去,看见我们的两排脚印在沙地上杂‌‍‌‎‍乱‍‎交‌‍‎‎错,然后并排延伸到眼前。

“我记得你搜集了所有人的脚印?”我对狛枝说。这本是很无谓的一句话,我们的伙伴小泉死在我身后的这所小屋时,狛枝曾把每个人的脚印作为识破谎言的证据摆到班级审判中来。站在这里,我又想起了那天的情形,小泉是个热心又要强的女孩,也有着很高的才能,却这样离开了我们。

提起这样的事,当然十分煞风景,但对象毕竟是狛枝凪斗。他悠游自在地笑着,很自然地回应了我:

“足印是人所能留下的痕迹。文字、绘画这一类的东西,说到底,也是痕迹的一种不是吗?文学作品里也有很多用脚印比喻生命痕迹的例子。”

他又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我疑惑地看向他。他见我的表情,解释似地说:“了解大家的脚印也能帮我更了解各位呀,日向君,我也想更多地看清我心爱的希望实现者们呢。”

又来了……果然和他交谈就无法避开这个话题。“什么希望的实现者……”我嘀咕着,“我们连这座岛都逃不出去,说什么希望,也只不过是幻想罢了。”

他心平气和地看着我,仿佛说痴话的反而是我。

“我无法理解你所谓的‘希望’,对我来说,你所说的希望也是一些虚妄的东西罢了。”我忿忿地说下去,大约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与他斗气。他诡异的态度是我在这座岛上最无法理解的事,看似乐观开朗,无辜地笑着,张口却是些自暴自弃的话。最吊诡的是他的所谓“希望”的执著,就像一个疯子信徒在谈论上帝,几乎是达到了狂信的程度。然而和我说起时,他又显得笃定而平静,更加让人心烦。

“果然还是不能被大家所理解吗……”他双手抱臂,有些沮丧地侧过头,好像颇为苦恼。忽然他又转过眼睛来看我,灰色的瞳孔里闪过一线狡黠,“还是说,身为预备科学生而没有才能的日向君,很难体会希望的可贵呢?”

他摆出这样可恶的姿态真让我想一拳揍到他脸上。才能!确实,我没有这样的东西,恐怕根本没资格进入希望之峰学园,但却和一群才能卓越的人一起卷入了自相残杀。我理应是个普通的高中生,每日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往返于学校和家里,握着地铁上的把手昏昏欲睡,被人撞到也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偶尔在课桌前憧憬生命的高光时刻,也只会换来同龄人的讥笑。我理应——理应是这么一个庸庸碌碌的家伙,就和沙滩上的沙子一样,细小得不能分辨,一松手就会消失在茫茫沙海中。

然而——可恶!我狠狠踢了一脚沙子,决心不再理会狛枝凪斗。和他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好说的,本质上我不过是担心放任他这种无法理解的存在会弄出大麻烦来罢了,这种人离我的生活越远越好。

然而他却好似对我的厌烦浑然不察,依然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温和地问道:

“日向君,你怎么看这片海呢?”

我不予回答。

他指了指那片翻涌着波涛的昏暗海域,继续说下去:“它无时不刻地包围着我们,却不受我们控制,无论我们是睡着还是清醒,甚至我们死去了,它也永恒地拍打着这座岛屿。希望就是这一类绝对性的东西。”

“胡说!”我不禁大声反驳了他的鬼话,“我们现在就是被海水困在岛上,硬要说,这分明就是绝望才是啊!”

“没错,正是这样。”他笑得眼角微弯,双掌相击表示赞同,“绝望可以是希望的踏板,是诞生希望的温床。就像这片海洋对于我们,既是牢笼,也是可以被寄予厚望的逃生道路。希望和绝望就是这样的关系,所以为了这样绝对性的事物,我做什么都可以哦。不如说能以一己之力扭转绝对性的力量,我很自豪呢。”

我无言以对,总觉得他这套说辞十分古怪,但却思维严密,我无力反驳,只能咬牙忍耐。他站在我身边,重新把手插回衣袋,愉快地望着辽阔的海面。不知为什么,我看见他脸上隐约出现一种难以言表的狂乱,他的眼睛——闪烁着希望与绝望交织的光芒,浅灰色的瞳孔因为奇妙的光线变化而显得尤为浑浊。我见过这样的神情,只有下定决心为某种信念而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表情,只有被疯狂的想法折磨着、不去践行就无法解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他到底在想什么……我的手指不禁有了些凉意,我攥紧了拳头,把发冷的指尖攥进发热的掌心,最后高声向他喊了一句:

“喂!”

他带着思绪被打断的茫然转头看我,然而我并没有准备什么话,于是我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日向君,你不必太担心我,”狛枝忽然做了个轻松的手势,“我现在很高兴哦。我这样的人渣还从未有过这样重要的地位呢,我一定会大干一场的。”

我盯着他,他瘦削的脖子上喉结因为语言而上下滚动。我突然有种奇怪的直觉,仿佛在迷宫中央骤然想起了离开的方法。迷雾自眼前散去,阴暗的云层在海洋上空堆叠,像某些病变的器官。我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并不惊慌,微笑着反问我:

“日向君认为呢?”

“你上次在惊奇屋说的话是真的,对吗?”我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直视这个疯子——这个——重病缠身的人。当时在惊奇屋狭小又刺眼的绿光里,他平静地说了几个可怕的名词。他对我说淋巴癌三期和额叶萎缩症,甚至脸上还带了些平和的笑意,好像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受到过一丁点疼痛的折磨,也不曾为遗忘和感官迟钝所困扰。只有一瞬间他表现出恐惧——在他谈起“爱”的时候,他迟疑地说:

“我只是希望去爱某个人。”

接下来他又将自己的话全部推翻,说那是对书籍的引用,开始谈起什么希望。我背对他离开的时候,他再次迟缓地在我身后说起了希望,只是加上了爱:

“我爱你身上沉睡的希望。”他说。

“你打算怎么践行你的希望?”我抓着他的袖子,加重口气问他。他向后退了一步,想摆脱我,却仍然不慌不忙地问我:

“你认为呢?”

“狛枝凪斗!”我被他激怒了,用力推了他一把,他在沙滩上踉跄了几步才站定。“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向他喊道,“你想去死!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他站在灰暗的海滩上大笑起来。

“凭你吗?预备科的日向君?”

“够了!”我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去,他平静得接近冷酷的脸在我眼前放大,这时我感觉到他的冰冷,那种毫无生机的腐朽气质简直就是一具尸体,腐败的血液在他濒死的身体里缓慢地循环。世界骤然颠倒,强烈的失重感袭来,海面急速扑近我们的脸庞。

我镇定下来,明白自己双手掐着狛枝凪斗的脖子,把他按在了沙滩上。

“够了,狛枝凪斗。”我说,我的身体好像已经脱离了控制,变得毫无知觉。取代意识的是眼前闪过的一些破碎的画面:狛枝凪斗躺在一个光线很暗的地方,浑身是血和伤口、双眼睁得很大,一支长矛直直地钉进他的腹部。

这是……什么?

被控制住的狛枝扭动了几下,突然密集的砂石直扑上我的脸。眼球被沙砾击中的剧痛让我下意识地护住了头,肩膀被一只冰凉的手狠狠一扳。等我勉强睁开眼睛,看见的已经是狛枝凪斗把我按在了沙滩上,他跨坐在我身上,确保我不能反抗。

“喂,日向君。”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难看,“你用不着这么生气,”他说,但表情已经不再平和,而是显出一种高烧病人的狂乱,“不用为了我这样的人渣做到这种程度。”

他弯下腰,略显急促的呼吸喷在我的脸颊上。他缓缓开口说:

“奇怪的是,日向君,时至今日,我仍然相信你身上有希望。”他的声音温柔得令我反胃,我简直恨不得将他远远推开,永远、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他。“我……”他说,颤动的嗓音留出了古怪的停顿,“我爱……你身上沉睡的希望。”

“我、恨、你。”我咬着牙挤出这么几个字,这几个音节仿佛能够抽空我所有的力量,我像吐出什么顽疾一样恶狠狠地把它们吐了出来,用尽我所有的力气瞪着眼前的狛枝凪斗,瞪着他灰暗而杂乱的白发,瞪着他苍白的脸颊,他看起来虚弱又疯狂。

“我知道。”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如果你活下来了,为我铸造铜像吧,记住我吧,日向君。”

难以抵御的倦意向我袭来,我努力地眨眨眼睛,狛枝凪斗的脸却在视线里逐渐模糊,我只能看见他的神情逐渐恢复平静,仿佛第一次唤醒我时的样子,却逐渐被空无一物的黑暗所遮盖。

我醒来了。

我是日向创,是神座出流,在贾巴沃克岛的清晨醒来,如同往常一般面对我同伴的死亡。几位在自相残杀中死去的同伴陆续有醒来的希望,只有一个人一如往常,他叫狛枝凪斗,躺在机械舱中,生命体征微弱,他的生命随时在消逝的边缘。而我仍然打算弄懂他,让他回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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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朋友约的稿

首句是尼采的一句话,我做了点简单的修改后将它作为题记放在了首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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