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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33.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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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逃得远远的,可总有东西在牵扯着他。

蓝曦臣十九岁时的逃离

-----正文-----

***

(上)

或许蓝曦臣永远不会忘记他在十九岁时的那次逃离。在连续通过了十来个安检口后,黑发青年把这二十天来的一沓车票扔在了云梦泽市车站带着锈斑的垃圾回收桶里。“曦臣,如果你选择去做那些鬼音乐,你就不要回蓝家。”他叔父的话不能不说是决绝,他知道,那是在提醒他,顶着长子的身份出生,就必须接受被规划好的未来。

“叔父,我知道了。”他勾起嘴角,柔顺的黑发使他看上去与以往温顺柔和的模样无异。甚至在长辈离开时,他还提醒对方晚上可能会有暴雨。他的叔父——父亲的兄弟,可能不会想到,他会和他父亲一样,在那个夜晚消失。

黑发青年在离家的时候,带走了所有的曲谱,黑色的背包里装着他最爱的那支俄国复音口琴,他弟弟戏称它为“列宾”,那口琴背后繁复的花纹可不就是复刻的那个俄国浪漫主义画家Repin成名作的一角么?没有音乐的未来,他不敢想象。他从来没有像那刻一样希望自己是个透明人,而他叔父的话就如同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乘着火车一路南行,他想,要是能逃去世界的尽头就好了。遗憾的是,这个世界没有尽头。

这是黑发青年在抵押掉了身上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父亲送给他的成年礼物,一块D牌的腕表后想到的。下一次呢?是不是就要把Repin抵押出去了?黑色的头发黏黏腻腻地贴在额头上,他抿紧了嘴唇。

他的手生得极为漂亮,卖糯米糕的大婶看了一眼他的手,叹气道:“你这样的手又怎么洗盘子呢?”说着,推开他,自顾自地捣米去了。洗车的师傅扫视了一眼黑发青年直挺挺的肩背,看了看他不甚皱的白色衬衣,亦摇了摇头:“你干不了这活儿。”

黑发青年低着眼睑,看着钱包里的钱越来越少,那一往无前的自由最终被现实困顿住了。他在逃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少量现金和一支手机——一支早就没电的手机——他知道如果他想逃,那支手机就必须保持关机状态。他从便利店的货架上取了一条法棍和一罐黑咖,想了想,又把法棍放回去了。他只买了黑咖。他平时吃饭并不规律,相比之下,他更爱黑咖的味道。青年想到,可能某天他会因胃疼在地上翻滚。那样,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永远消失了。

果然,那天夜里他的胃仿佛绞在一起一样。那种疼痛,他一生之中只经历过一次。他的母亲死时——那时,他两天没吃下去饭。他暂住的宾馆里只有自来水,更别提药了。他皱了皱眉头,披了一件风衣,从背包里摸出钱包就往宾馆外走。胃部一抽一抽地疼,他到了药店门口时已额头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从药架上胡乱拿了一瓶胃药,正欲去结账时,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踮着脚从药架上拿了一盒药,然后飞快地塞进衣服口袋里。他讶异了一下,下一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个小孩子在药店的收银员给上一个客人结账的空隙趁机偷药。

他环顾了四周,除了他似乎并没有人发现异样。他走了过去,不动声色地抓住那只小小的手腕。那孩子的肩抖了一下,大大的眼睛中写满恐惧,脸变得通红。那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孩子,可是衣服却有些脏。他从那孩子的口袋里抽出了那盒药,竟听见那孩子稚气未脱的奶音,带着颤抖:“不……不行……”

他紧紧捏着那孩子的手,声音却很低:“怎么不行?”

“没了它……阿羡就会死。”

他没有把那盒药放回药架,而是把它和他的胃药一起结了账。他的手,一直拉着那个孩子的手腕。

直到走到药店外,他才松开手。

“下次不要再偷药了。”他对那孩子说,“你答应我,我就把药给你。”

谁知那孩子握紧了拳头,朝他挥了挥,不甘心似的:“你把它给我!”可是黑发青年毕竟要高出那孩子很多,那孩子抢不到药盒,竟抽泣起来。“呜呜呜……阿澄,讨不到药,阿羡就会死。他们不给阿羡吃药。”起初只是浅浅的哭声,像小猫一样,到了后来那哭声就大了起来,用小小的胳膊遮住眼睛,开始往本就不太干净的外套上蹭眼泪啦、鼻水啦。这下,黑发青年反而心慌了。

“你叫阿澄?”

那个抽泣着的小脑袋点了点头。

他俯下身,拉开那孩子遮住眼睛的胳膊,在他预感下一轮哭泣到来之前把药塞到那孩子的手里。“你刚才说,没有药,阿羡就会死,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拿到药,满眼水汽地看了他一眼,竟然扭头就跑走了。他反应过来时,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跑出去十来米远了。他叹了一声气,刚才那小动物一般的柔顺都是装的吗?摸索出药房的小票,APAP。退烧药。不知怎么地,他想到了他从小体弱多病的弟弟。南方的夜晚的空气总是氤氲着潮湿,他感到胃又开始隐隐痛了起来。他刚买的胃药现在正躺在他风衣左侧口袋里,它总是无意间碰到他放于口袋中的手。黑发青年叹了一口气,转身往旅馆走去。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他总是有意无意地从那个药店“路过”,但并没有再见到那个叫阿澄的孩子。他略微放宽了心,但心里又隐隐约约担忧起来:如果偷药被别人发现了,那个孩子会被人抓住吗?

他每天白天坐在旅馆附近的便利店里,大抵需要写废五张谱纸和喝完两三罐黑咖后,才会起身离去。在晚上,他寻到一份临时的工作,去给附近的餐厅的客人们吹萨克斯。有些餐厅为了烘托气氛会让萨克斯手配合小提琴手一起合奏。他对铜管类乐器都很熟悉,况且店里的乐谱也不难,做那份工作还算轻松。唯一需要克服的可能就是和小提琴手的配合问题了,但黑发青年人还算和善,他在配合时总会迁就对方,因此这唯一的问题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那天傍晚,他刚换好店里的工作服,正欲到餐厅前去,就看见老板走了过来。

“今晚有客人点了曲子。”老板向他和小提琴手说道。

“什么曲子?”他问。

“这首,你们会么?”老板翻着手机找到了乐谱,用手给他指了指。

“很小众的曲子。”他淡淡说道。

在看见小提琴手紧张地摇了摇头后,老板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投向了他。他低着头,转身回了更衣室。他再次出去时,手里拿着一支口琴。“我可以用它独奏么?”他问道。

老板惊讶地看着他手里那支口琴,若是识货的人,此刻定会捂住嘴。那个黑发青年握着那俄制口琴,任谁都看得出他对它的爱惜之情。

“你还会这个?那就试试看吧。总之,这次的客人是温氏集团的老板,不好得罪。”老板面露欣喜之色。

餐厅里的灯光暗了下来,他开始试吹起那首曲子,原本该是提琴的谱,由口琴吹出来却并不甚违和,反而多了一些轻快,倒和餐馆里烛光朦胧的氛围很贴切。在他吹奏的曲子里,“最后的客人”也由侍者引入了席。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左手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那个孩子穿着漂亮精致的小西装,如杏子一般大大的眼睛。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看错了,他紧紧地握着手里的Repin。

那个偷药的孩子?他为何会在那里?

(下)

倘若蓝曦臣没有在那个傍晚出现在那家餐厅里,或许他彼时逃亡的夏天不会让他记得那么久。如果那段向南逃离的岁月不是黑发青年不为人道的秘密,也许那时他给那个年幼的小孩子最后的道别会是体面和风光的。可实际上,那岁月却仓促而狼狈,裹挟着那滴清澈的泪。

他十九岁时于那家餐厅的表演是被一个女人和男人的争吵打断的。那个女人穿着极细的高跟,身姿丰腴。那个男人看着她闹,看着她抓着那个孩子的小西装,用尖细的声音说“他算个什么东西,也要带去给他么?”

老板朝他走了过来,示意他把吹奏停下。

“你下去休息会儿吧。”见他站着不动,半是解惑半是嘲笑在他耳边低语:“温家的保镖,黑白道都沾的,却被二世祖的骈头压着一头。那孩子,温老板喜欢的。”

黑发青年那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一个哭泣的小小身影最后填满了那片空白。我们一起逃吧,未来,真是糟糕透了。

他对老板说了声“抱歉”,然后绕过那些人。十九岁青年的手很漂亮,修长而温柔,可它也叛逆和坚定。他抓起那个孩子的手,从人群中,低声说:“我们一起跑吧。”他的声音那时带着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青涩而潮湿的气息。

上次,你跑得这样快。

这次,我们跑得一样快,就不会被抓住了。

黑发青年拉着那个孩子,他的手紧紧地牵着那只小小的手。穿过人群,穿过街区。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撞击着,听见风从他耳边呼呼地吹过,听到路人捂嘴窃窃私语。他们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他听到那孩子喘着粗气说:“大哥哥,我跑不动了。”

他手上的力气稍微小了些,他们在一堵墙前停了下来。他说:“你叫阿澄,对不对?”

那孩子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呢?你不是和阿羡在一起吗?”他用手指帮那孩子捋了捋被风吹得翘起来的头发。

“我不知道阿羡去了哪里。如果我不去,去的就是阿羡。”那孩子咬着嘴唇说,小小的手把他的手打了开。

“我不喜欢别人摸我的头发。像是摸茉莉和妃妃。”

“茉莉和妃妃是?”他问。

“我养的狗。”那孩子气鼓鼓地说,但他分明在那孩子眼中看到隐约的难过“它们都和我走散了。”

“或许它们并不是和你走散了,它们以后会变成其他东西重新回到你身边。”黑发青年想了一阵,开口安慰。

“好酷。”那孩子呆愣愣地说。

他又继续骗:“没准儿它们觉得跟阿澄一起跑会让你逃得太慢了,会拖累你。”

“你骗人,茉莉和妃妃才不会嫌弃我慢呢!”

“那你父母呢?我现在带你回家好不好?”他忽然想到,或许家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没有家了。”那孩子垂下了头,“我爸爸做生意亏了钱,高利贷找了来,我妈就把家烧了。后来,我爸爸也死了。”说到了“死”字,那孩子狠狠地掐了他的手一下。

手上传来突兀的疼痛,那疼痛让黑发青年想到了他的弟弟,想到了那个胃疼抽搐的夜晚。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牵着他弟弟的手。他们站在门口,听到管家说:“夫人去了。”那个平时乖巧听话的小孩子捏紧了手,用了比平时大得多的力气。再然后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发烧击垮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他守着他的弟弟,管家送来了饭他也吃不下。直到第三天黎明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那个家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你为什么不逃跑呢?那里那么黑、那么冷。”他想对母亲说的话也没能再说出来。

“你饿了吗?我们去买点吃的好不好?”他悄然地把手放进衣服口袋,对那孩子说。

“好。”那孩子红着脸“我好久没吃过东西了。”

“有多久?”

“恩……或许是今天早上……”那声音嘟哝着小了。

他笑了出来。

他们在便利店的货架旁久久逗留。逗留的原因是他想买法棍,而阿澄喜欢奶油蛋糕。那孩子不仅自己要吃奶油蛋糕,还要让黑发青年吃。可黑发青年不喜甜食,他叹了口气:“你买了就要吃光。一个人吃光。”在那两个奶油蛋糕里,多了一罐黑咖。结账时,他摸着裤兜里不多的钱,想到那只被遗落在餐厅更衣室的背包,又叹了口气。

他想逃得远远的,可总有东西牵扯着他。

只有当饥饿感袭来的时候他才感到这次逃离的意义,就如那两天的绝食。可他知道一切其实都没有用。他迟早是要回去的。黑咖的苦涩把胃部压得满满当当,他再尝着那过分甜腻的奶油蛋糕时只觉得自己快要完了。他的预感是对的。

那疼痛袭来的时候,阿澄在他身边,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嘴角还有白净的奶油。

“哥哥——大哥哥——”那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黑发青年被那疼痛磨得蹲在地上,看见面前的水泥地湿了几点,那是他额上滴下的汗。那疼痛把他扯回现实,让他痛苦万分的现实。会有很多迁徙的鸟飞过无数城市,落到这处南方城市。它们身后跟着猎手的老鹰。它们一个都跑不了。

“就是那两个,温老板说的,别让他们跑了。”

“大哥,这个年轻人快要死了,怎么回事,在地上……”

“把他们都带到车上去。”

他记不清那些猎手的话——在十九岁的那年,他的那场逃离到了最后就只剩下那疼痛。他是被消毒水的味道呛醒,满目都是洁净的白色。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他的记忆仿若断片,或许意识朦胧中还有白色的手术灯。

他看见了他的叔父,安静地坐在床边,红着眼睛。

他的父亲死于他十九岁那年。

在他逃离蓝家的那个夜晚,那个他印象中一直板着脸的父亲就突然离开了。他不知道关于那个夜晚的事,彼时他还在向南逃离的火车上。他曾想开口问他的叔父,可在看着那人疲惫的脸后终究还是只字未提。他黑色的背包遗落在了那个叫云梦泽的南方城市,里面装满了他那时写的曲谱,还是他叔父还给他的。

他惊讶地看着那只背包,又看了看那个男人。

“有人用那只手机打了一个电话。”他叔父说。

“说你是个温和、善解人意的年轻人。还说你的萨克斯吹得很好。”那个男人的脸在那一瞬间柔和了。“找到你的时候,那边乱糟糟的。连警察都出动了。”

“那个孩子呢?”他问道,感到手在抖着。

男人略一迟疑,说:“哪个孩子?”看他目光直直地探寻着,终是说道:“谁知道呢,可能逃了吧。”

他的那场记忆就如那南方城市淡咸的雨水,连结尾都是满眼的水雾。他又回到了生活了十九年的家,家里的弟弟仍旧乖巧听话。他有时会吃奶油蛋糕,还会笑着问他弟弟要不要吃一块儿。他笑得那样温和,捧着那只盛着蛋糕的盘子。

“你要是喜欢就去做吧。可是下次……下次你别再跑了。”他的叔父有次见了他说。那个男人把雨伞放于门边“最近这暴雨天气真是让人头疼。”

他答了声“好”。

黑发青年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为别人吹过萨克斯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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