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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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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相遇

-----正文-----

曼斯菲尔德监狱的医务室和停尸房紧靠在一起,这仿佛是一个恶毒的隐喻。由此滋生了许多的怪谈,但没人敢公开提最著名的那个:狱医是个疯子,以搜集尸体为乐。

这个传言流传到安东尼的耳边时,已经添加了数个生动的细节,几乎能从中辨认出哥伦比亚小报的痕迹。至少是三年前的惊悚小说套路了,安东尼想。他抖抖白底黑纹的耳朵,十分礼貌地侧身听着“板牙”应付狱医的心得。得名于两个长牙的扎拉克族人对安东尼的反应非常满足,他抬起瘦长的手,带着些许恐吓意味地拍拍安东尼的手臂,说:

“你想的话就去吧,新来的。”

入狱三个月后,安东尼·西蒙第一次在狱内斗殴中受伤,伤口并不严重,但已经有了恶化的倾向。在伤口产生炎症之前,他决定向狱医求助。在去往医务室的走廊上,安东尼确曾犹豫片刻,因为一旁“停尸房”的标牌刺目得过分,流言将它擦拭得闪闪发光。

医务室里是一位表情称得上冷漠的萨卡兹女性,她干燥蓬松的酒红色长发有些杂乱地披在身后,额前的乱发稍微遮住了眼睛,显得有些阴沉。与此不协调是她身材娇小,穿着略嫌宽大的围裙,样式复杂的金属器具和药剂瓶在她腰间叮当作响。她走到医务室中央,冷冷地望着来人。

“安东尼·西蒙,C区囚犯。”安东尼报出自己的姓名,同时展示伤口。

“请坐。”狱医说。她在围裙一侧取出一份名单翻阅,不时迟疑地打量着安东尼的伤口。

“躺在这里吧,我为你取出伤口里的碎铁片。”她轻轻拍打简陋的医疗床,见安东尼坐着不动,她补充道:“如果你介意上面放过尸体,可以垫上另一张床单。”

“不,不介意。”安东尼将尾巴缠在腰上,坐到床沿。当他把左腿放上破旧的医疗床,它发出了惨烈的声响,仿佛它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而散架。狱医对这个声音充耳不闻,平静地在工作台前挑选药物,细长的萨卡兹尾巴在她身后左右甩动。

蘸着酒精的棉球擦拭伤口边缘,安东尼绷紧了腰腹,细小连绵的刺痛让他心烦意乱。这时他注意到狱医相当年轻,脸颊饱满,生在头部两侧的角也没什么磨损,除去阴沉的神色,几乎还是个少女。她俯身观察伤处,冰凉的镊子在皮肉里抓住一块铁片,向外拉扯。

疼痛使安东尼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他察觉到近来自己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狭小枯燥的牢房比逃亡生涯还要令人难以忍受,房间犹如一个可笑的橱窗,昼夜不息地向摄像头展示他的一举一动,还有自以为是的狱警和所谓的“前辈”。伤口恶化的疼痛使他夜不能寐,短短的时间里,刺伤他的铁棍碎片已经和他的骨肉长在了一起。如果不施以按压,感觉上尚且好些,但内里却是在一点一点坏下去。他知道,如果放任这个伤口,最终它必定会流脓发炎,成为一片坏疽,正同狱中其他人身上的伤病一样。

铁片从皮肉间拔出的一瞬,安东尼在喉咙里恨恨地咆哮了一声。低沉的声音震得桌上的药剂瓶略微抖动,狱医退了一步,抓着手里的手术刀具,显得有些无措。

“抱歉,”安东尼送开手,侧过头望着退开的女孩,“抱歉,狱医小姐,我只是……太疼了。”他顿了顿,轻声说道:“你能够轻一点吗?”

她迟缓地点点头。安东尼想,她为什么会被认为是一个恋尸癖呢?她有一双牡蛎灰色的眼睛,好像沉默的贝类生物。

“好了,”狱医站起身,“你可以坐起来试试看。”

安东尼翻身坐起,医疗床的发出的响动依然十分骇人。伤口处理得很整洁,安东尼感激地望着狱医,向她伸出手。有力而粗糙的兽爪使女孩再次向后退了一步,安东尼沉默了片刻,尴尬地收回手,说:

“抱歉,只是想和您握手表示谢意。”

安东尼披上自己橙红的囚衣外套,准备离开医务室的时候,身后传来桌椅的推拉声。“明天。”女孩在他身后说。

“什么?”安东尼转过头。

“明天你过来,”女孩摆弄着工作台上的器械,没有抬头看他,“给你止痛药。”她顿了顿,温和地说:“现在剂量不够。”

次日安东尼在医务室并没有见到狱医,门虚掩着,屋内空无一人。安东尼在就诊椅上坐下,环顾整个房间,狭小的医务室里满是器械、药剂和书籍,杂乱地散落在各处。屋子一侧用一片从天花板垂到地面的白布做了隔断,无法看到那边的情况。而另一边的墙壁上,有扇不甚明显的小门,安东尼犹豫一阵,敲响了小门。

“请进。”果然有声音应答。安东尼推开小门,弯腰走进去,霎时陷入黑暗里。凭借身后的灯光,勉强能看清是一个摆放物什的房间。

“别动,”房间那头说道,“是几具尸体。”

声音传来的方位有柔和的光亮。安东尼伫立在原地,他在黑暗中视力不坏,很快看出那是两三盏小灯,而站在灯旁的正是昨天的萨卡兹女性。房间里气味很不好闻,所幸尚未有腐烂的气息。安东尼仔细辨认道路,缓缓走到她身边。

女孩身旁摆放着大小不一的细毛刷子和不能辨认的粉末,她正托着一只惨白僵硬的手,仔细修剪上面的指甲。安东尼有些恶寒,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女孩完成手里的工作。

“你不害怕吗?”她问,安东尼注意到她的语气比起昨天似乎更放松。

“你呢?你害怕吗?”他试图让自己直视平躺着的那副已死的面孔,却发觉很难做到。

“我习惯了。尸体从不伤害他人,对我来说,没什么可怕的。”她停止工作,摘下橡胶手套,将手套搭在一边,“回医务室吧,我拿药给你。”

“为什么要帮死去的人修剪指甲?”安东尼问。

“死亡之后指甲还会生长。”狱医回答,她两只手指之间捏着一个小纸包,递到安东尼面前。安东尼伸出手,纸包落到了他宽大的兽爪中间。

“止痛药很珍贵。”安东尼瞥了一眼那个小小的牛皮纸包,用手指慢慢拨弄着,他看向眼前心不在焉的女孩,“谢谢你。”

“我希望它们能帮到你,”她没有看安东尼的眼睛,“而不是被拿去和瘾君子们换东西。”她顿了顿,“不过,随你怎么使用。”

一阵窘迫的沉默之后,安东尼站起身,向女孩告别。“无论如何,我很感谢您,狱医小姐。”

“我叫杜玛,”女孩答道,“是狱医,也是装殓师。”

安东尼微笑了,“那么,谢谢你,杜玛小姐。”

止痛药很管用,入狱以来,安东尼从未睡得那么好过。但不妙的是,接下来的几天,伤口恢复得十分缓慢,而且就身体状态来说,安东尼判断自己发烧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想,也许伤口已经有了炎症。医务室去得太勤一定会被盯上,安东尼尽量保持伤口的清洁,希望运气眷顾自己。

直到某个漫长的下午,安东尼再次走到了医务室门前。他头痛欲裂,满腔怒火,对惊讶的狱医说:“抱歉,杜玛小姐,我发烧了。”

杜玛为他量了体温,又重新查看了伤口的情况,最后拉开抽屉,取了两片药给他。

“你需要休息。”她说。没有等安东尼开口,她走到房间一侧,挽起那片垂到地面的白布,露出一张宽阔的床,“吃了药在这里睡一觉吧。”

那张床是两张单人床拼接的,一面贴着墙,床上摆着洁净的鸭绒枕头。墙上有悬空的置物架,整齐地放着书和小装饰物。

“这是你的房间吗?”轮到安东尼惊讶了。

杜玛拉着隔断的白布,一言不发。有那么一刻,她好像露出憎恨自己的神情。

“如果你介意……那么不必了,”安东尼接过她手里的白布,轻轻放回原位,“我很感谢你,杜玛小姐。”

杜玛摇摇头,她重新拉开那片白色的帷幔,“相比起身体上的伤口,你情绪上的问题更大,请躺下吧。”

药片开始生效,疲倦如潮水不断拍打着他的心灵。安东尼想起无尽的高楼,闪着耀眼光芒的摩天大厦。他仿佛在会议转场的车里,司机开得很平稳,绵延不尽的城市建筑在车窗这头出现,在车窗那头消失。而他刚从一场繁琐的会议脱身,马上要去往下一处应酬。杜玛坐在床边,伸出手,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臂上。安东尼抬眼看她,他第一次发现她的手如此修长美丽,那是天生适合弹奏乐器的手,优美轻捷,柔软得像一片羽毛。手指的缝隙中闪着金色的柔光,似乎是某种源石技艺。

安东尼知道自己在她眼中应当是什么样子,高大强悍的虎族菲林,常年练习拳击而显得双臂粗壮,即使在穷凶极恶的囚徒之中,也属于令人怖惧的类型。但她却给了他一段小小的、安宁的时间。难得的小憩里没有摄像头,没有狱警的呵斥,细小的手指梳理开他郁结的思绪,安慰他入眠。

许久之后,突如其来的重物撞击声将安东尼从沉眠中惊醒。醒来的瞬间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的目光落在头顶的置物架上,注意到上面有一两本哥伦比亚通俗小说。房间逐渐安静下来,安东尼小心地拨开手边的帷幔,向外探视。

“吵醒你了吧?”杜玛站在医务室门口,示意安东尼不用担心,“只是他们送了东西过来。”

安东尼这时看见她脚边庞大狭长的袋子,“你想的没错,是尸体。”杜玛弯腰拽住尸袋的一角,向旁边拖开,“好些了吗?”她抬起头看安东尼,一边把自己的长发扎成一束。

“我来帮你。”安东尼下床,走上前想拎起袋子,但杜玛拒绝了他。

“这是A区的囚犯。”她说。

曼斯菲尔德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A区,这个词代表着矿石病。

“我和A区的人也打过了,”安东尼仍然伸出手,“我和这个袋子里的家伙,也就是死和没死的区别罢了。”

杜玛沉默数秒,提起工作台上的一盏小灯,为安东尼引路。他们在停尸间的尽头停下来,杜玛把灯盏放在一个平台上,似乎在按着什么。

“这里不开灯吗?”安东尼把尸袋放在地面,四处张望。

“死人不需要灯光,”杜玛回头看他,“这是典狱长说的。”昏暗的光芒中,她的发梢闪着漂亮的光泽,金色的光点在其上跃动。浓密的头发衬得她皮肤苍白,牡蛎灰色的眼睛显得有些冷酷。

随着机械启动的轰鸣,墙壁上骤然亮起通红的火光,那一块方形的光亮恰如一个窗口,安东尼靠近看了一眼,其中只有炽热的火焰。

“这是……焚化炉?”

杜玛点点头,“将患矿石病的死者无害化处理,曼斯菲尔德是这么做的。”她拉开袋子,熟练地将尸体推到粗糙的传送装置上。说起来非常俗套,但在安东尼眼中,焚化炉正像一个吞吐火焰的金属怪物,张开庞大的嘴巴,露出千疮百孔的口腔,将尸体吞食了。

“还得等一段时间呢,”杜玛说着,有点懊丧地坐到了地上。她屈起膝盖,双臂交叠在膝上,把脸埋在手臂里,细长的尾巴拖在她身后,“你可以回去了。”

“你很难过?”安东尼问。

“我习惯了。”她平静地回答,“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体面地死,矿石病患者的尸体不能停留太长时间。”

空气里已经有了皮肉烧焦的难闻气味,火焰中传出的噼啪声也让人有不太好的联想。但安东尼坐了下来,他坐在女孩对面,注视着她身上摇曳的橙红火光。他问:

“你为什么不出去外面坐坐呢?”

“总得有人送他最后一程。”她抬起脸来仰视那片炫目的光,“死亡就是这样的,”她说,“很孤单。”

她呼出一口气,接着说:“而且也要有人把他剩下的骨殖拣出来,一块一块敲碎。这是最后一步。”

“都是你一个人做吗?”安东尼看着她的脸,那张脸年轻、洁净,某个时刻看起来有几乎不存在于世的天真。

听到这个问题,女孩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神情,好像既厌烦又无奈,但更多的是漠然。犹豫了片刻,她开口说:“和我的……老师,但他已经死了。”

“那么,我能申请过来志愿帮助你吗?”

“搬运矿石病患的尸体?”女孩睁大了眼睛。

“是的。”安东尼向她伸出手。女孩迟疑了一会儿,把手放进了他的掌心。有力的兽爪小心地握住那只苍白的手。

“谢谢你,安东尼。”女孩低声说道,她灰色的眼睛闪着柔和的光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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