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喝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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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和肉是友谊亲密的助手,一顿火锅之后,两个新邻居的关系迅速拉近了。姜明一手包办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修理工作,虽然他是个电工,在柯向瀛看来,自己的邻居根本是十项全能,给窗户换玻璃,给卫生间装淋浴喷头,除了他干活有点费钱——人工是免费的,但姜明买材料总是大手大脚——幸亏柯向瀛手头还算富裕。
直到上礼拜,柯向瀛晚上回家,黑咕隆咚在楼道里叫邻居的自行车绊了个大马趴,眉头摔出个口子,姜明当面笑了半天,一边给他涂红药水一边说,这叫“增添了男子汉的气概”,转头就买了个声控开关,终于做回了电工的本职工作,把楼道口电灯的按钮给换了。自然,钱还是俩人对半。
柯向瀛终于再忍不住:“你看我像有钱的吗?天不天的你就乱花钱。”
姜明笑得蔫坏,“反正你不像缺钱的样子。”
“得了吧,我们单位一月工资就三百块钱,你再这么着,赶明儿起,我不和你下馆子了。”
“怎么还小气上了,你当我没见过没吃过,虽然我不清楚你钱哪儿来的,但我可知道,你前天买的香油不是家门口小卖部的,是还往前走那家小磨香油,比小卖部的一瓶贵五毛钱;上礼拜叫你去买米,你买的是最贵那档正宗小站稻,再看你这条裤子吧,”姜明上下打量着柯向瀛,拽住了对方的裤子㩐了㩐,“一看就不是自己拿针织涤纶布裁的,瞧这裤线,让我猜猜,是不是香港进口货?”
他们正都歪在柯向瀛屋里的沙发上,是发小留下来的,宽敞又舒服,柯向瀛被他说得来气,一脚踢过去,“显摆你眼尖?”姜明手脚灵活极了,一躲,没让他踹到,“是不是,是不是?不就把开关换成声控的嘛。”
“又不是给家里换,我买米买油,那是咱俩吃。”
“你这个人好自私,再者说,你进出楼洞口不用灯?”
“就你无私?你无私怎么不给全楼都换了?”
“要换全楼,有厂里,有居委会嘛。”
“你也知道?这房子也不归你也不归我,咱操嘛心。”
姜明一时哑口,想了想,“房子四舍五入也算厂里的,厂里的事怎么不能操心呢?哎呀,怎么说说还急了,这不就逗着玩嘛,笑一个,笑一个,别老绷着脸。”说着,就用手去戳柯向瀛。
柯向瀛琢磨了一下也觉得奇怪,人家乐意花钱,自己管得着吗?再说,这事儿论到根子,还不是因为自己摔的跤。他越想越不明白,索性不去想,顺着姜明的话回答说:“那就算你‘以厂为家’好喽,表扬鼓励,奖你个橘子吧。”说着,顺手从茶几上捞了个砂糖橘砸过去。
姜明在半空一把接住,“谢谢邻居同志,我以后再接再厉。”
“去你的,”柯向瀛又忍不住,“话说回来,你都不好奇我哪儿来的钱?”
姜明剥着橘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你要想说就说,你要不想说,我可不干那打听别人隐私的事。行啦,我回去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上班呢——别说,橘子还挺甜,下次还买这家,喏,给你留一半。”
等姜明走出房间,小小的屋子一下子安静起来,寂静从光秃秃的雪白的墙上压下来,把柯向瀛压倒在沙发上,他一点一点用目光梭巡着这方勉强维持在整齐和杂乱边缘的小天地:这要感谢姜明,是他每次进来吃饭时,都忍不住收拾屋子里随手乱放的小东西:扔在床上的电话,忘在茶几上的墨水瓶,摊在地上的报纸还有顶着门搁的吉他。他叹了口气,抱着靠枕哼了一会,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别做梦了,等人家一结婚,搬出去,就没你柯向瀛嘛事儿了,说不定以后就搬进来一个腆着肚子的臭狗烂儿,拿你油拿你醋,打碎了玻璃碰坏了灯,到晚上就跟女朋友在屋里折腾,把你吓得都不敢出屋。柯向瀛越琢磨越难过,迷迷瞪瞪快睡过去时,他终于忍不住想,万一姜明就把他女朋友甩了呢?售货员也不见得配得上咱国营大厂里的副班长。
一宿辗转反侧,第二天,没有一点悬念,柯向瀛上班又迟了到,不过他这个组走后门塞进来的多,今天他请假明天我早退,柯向瀛这种不旷工的,已经算得上热爱工作。
喝完茶,柯向瀛和小王侃了通南联盟局势,一起等着中午去食堂吃饭,正无聊呢,忽然桌上电话响了,竟然是姜明,他声音清亮,隔着电话线都能听出来喜气洋洋。“你晚上没别的事儿吧?甭做晚饭,我买大王庄的烧鸡回去。为什么?嗨,有喜事儿。也不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成绩,评了个先进,劳模,优秀,模范,总而言之,就是说我的工作受到了一点肯定。什么,别翘尾巴?怎么叫翘尾巴呢,就是这么优秀,没办法,已经努力藏拙,可惜群众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哎哎,你别挂,我还没说完……”
刚把电话假模假样撂上,铃声又丁零零响起来,柯向瀛立刻接起,笑着骂道:“你还没完了?”结果电话那头的人虽然莫名其妙,还是顺着他说了下去,喂,编辑部啊,你们都知道了?是没完了,拖拉机厂和钢厂一样,年底没奖金,也闹起来了。柯向瀛翻了个白眼,嗯嗯啊啊,了解明白,我们有时间的话一定采访,然后便挂了电话,给茶杯续了热水,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
小王也是闲,接了话茬,“什么新闻这么无聊?”
“厂里赔钱,发不出奖金呗。”
“哦,那确实不叫新闻,现在哪个厂子发财了才叫新闻。你别说,以前咱天津,谁要进国营大厂,胡同里见面都得竖大拇哥,搞对象,小闺女排着队,现在可难说喽。”
柯向瀛点点头,他心里一动,是呢,这都90年代了,很多过去的金科玉律,早化飞烟了。
后来想想,柯向瀛觉得自己就是个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晚上他回家,一直等烧鸡等到九点,姜明才进门。柯向瀛开门想打个招呼,结果一闻,好大的酒味。
“你这大半夜喝酒了?”
姜明点点头,脸上却一点笑模样没有。
“怎么了?”柯向瀛头一回见到姜明把脸沉下来,他才发现,原来这张总是嬉笑的脸也能做出严厉的样子,令人恨不能立正站好,“不好受?我给你淘把热毛巾?”
姜明摇摇头,还是没说话,衣服也不脱,就站在门口。柯向瀛心里又害怕又难受,拉着人往屋里去坐,又单穿着秋裤就跑到厨房,哆哆嗦嗦烧上热水。姜明醉了倒是不闹腾,由着他按在沙发上,乖乖脱了外套,拿湿毛巾擦了脸。柯向瀛听壶里水叫了,忙关上火,沏了茶,端进来左思右想着怎么把水喂进嘴里去,姜明这时终于醒过神,接了杯子道谢,“麻烦你了。”
“咱都邻居,不麻烦。”柯向瀛拎了把椅子坐到沙发旁边,“遇上事儿了?我能帮忙吗?”
姜明呷了口茶,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倒也不是大事儿,就是我那个女朋友跟一个大款跑了。”
“啊——”柯向瀛舌头打了结,这话可真不好接。
“其实当初在一起,是我爸朋友介绍的,她呢,漂亮,会来事儿,我想那就处着呗。结果今天下班儿时她拦住我,说对不起,她和个南方来做买卖的订婚了,她还说其实早想和我分手,因为觉得我这个‘天津人’一天到晚,守着厂子,‘不思进取’,只是怕我不冷静做出什么事情,她才没说。妈的,我能做嘛?简直侮辱我的人格,你看我是那种人?”
“绝对不是!是这女的不行!有眼无珠,不对, 简直白长一双眼睛。”虽然柯向瀛也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在邻居这个职业上只有三个礼拜工龄的新手,话说出来到底有多大可信度,但无论如何,这时态度一定要坚决。
“就是,他们简直是王八看绿豆,这才看对眼,我不和这些庸俗的人一般见识。”
“没有错。”,柯向瀛说着说着也真开始生气,这算什么,还有人拿姜明当备选?真不能指望这种势利眼,那话怎么说来着,识英雄于风尘草泽之中,相骐骥于牝牡骥黄以外。姜明被柯向瀛过于真挚的同仇敌忾弄得愣了愣,他着实有些感动,“对不住,叫你听这些破事——坏了,”他拍了拍头,从包里掏出来个塑料兜,“你吃饭了吗?我买了烧鸡,结果……总之后来又忍不住去喝了一杯。”
柯向瀛其实没吃,却点点头,表示自己吃了。姜明终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我喝酒时,没忍住,把鸡翅膀吃了,但剩下的我可一点没动,热一热还能吃。”
烧鸡拿油纸袋包着,粽色的鸡皮在白织灯管下油亮亮的,柯向瀛忍不住撕了一条肉,冷着放嘴里尝了尝,是记忆中咸香的味道,尤其是鸡肉,紧致入味,他忍不住又掰了个腿。姜明心里越发过意不去,他说都送你了,明天你自己热着吃,现在凉了,小心吃得肚子疼。
“那我怎么谢你的鸡呢?”柯向瀛故意逗他。
酒精还在姜明的大脑中兴风作浪,他突然说:“我早看你有把吉他,你弹弹好不好?”
“小意思。”柯向瀛起来在脸盆里洗了手,擦干净,把吉他拖过来,“你要听什么?”
姜明想了想,“那我要听张学友的,《吻别》,张学友不也是天津人吗,天津人怎么了?”
柯向瀛咧咧嘴角,也不和喝多了的人计较,他找了找调,划拉了一下弦就开始唱,“前尘往事成云烟,消散在彼此眼前……”姜明安安静静地听着,到最后也没开口跟着唱,反而眼看着心情又低落下去。柯向瀛还是想这歌不好,抱着吉他勾他话,说那你知道我喜欢谁的歌吗?
“谁的呢?”
“张信哲。”他拨了拨弦,一听就知道,是满马路上飘着的《爱如潮水》的副歌旋律。
姜明摇摇头,“一般般,有点阴柔,像小闺女喜欢的。”
“你怎么还搞性别歧视?瞧你这点思想觉悟,还先进呢。”
“不是,反正就那么股劲儿,好多港台明星都是,你知道我厂里有同事说,他们还搞同性恋呢。”
噔,柯向瀛划过一根弦,“你们就成天在一起瞎胡说,思想低俗。”
姜明见柯向瀛好像不高兴的样子,平时微微翘着的鼻头都皱起来了,连忙赔礼:“我今天喝多了,嘴上没把门的,暴露了低级趣味,对不起嘛。”
“你还想听什么?”柯向瀛回力球一样把话题又转了回来。
姜明懒洋洋地躺到沙发上,“那我想听,《咱们工人有力量》。”
“哪儿有拿吉他弹唱的?”
“是你就可以呀。”
柯向瀛没了辙,嘟嘟囔囔说等明天早起看你害不害臊,手上却没闲着,瞎拨了个和弦就荒腔走板带忘词儿地唱了起来。
他们一口气闹到十点多,直到隔壁单元的李大妈气得咣咣砸墙,两个人才捂着嘴笑到一处,收了吉他。姜明身上实在犯懒,心想左右明天是礼拜六,索性咬定沙发不放松,没两分钟就睡了过去。柯向瀛只得在包里摸了钥匙,从姜明的屋里抱过来被子给人盖上。
柯向瀛掖着被角,忽然忍不住用手推了推姜明,他小声说:“诶,姜明,那你觉得搞同性恋就不好吗?”
姜明睡得迷迷糊糊,闭着眼说,就跟抽烟喝酒打麻将似的吧,都不是什么好毛病。柯向瀛揪着姜明的耳朵,装出阴恻恻的声音,那你还喝这么多!姜明大概已经开始做梦了,却仍然凭感觉抓住了柯向瀛的手,蹭了蹭,他说,烧鸡配酒,越喝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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