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虚构 29

热门小说推荐

我明天就给你走后门去。

-----正文-----

晚高峰的公交车能把人挤成馅饼,姜明上车时好容易蹭到一个座位,还没坐热,就让给了一个背书包的小学生——他看那个书包顶小孩半人高,沉甸甸的,实在怕他摔着。

只是姜明才站起来就有点后悔,他觉得身上的衣服活像铁做的,而座位就是吸铁石。“我什么时候变这么懒呢?”他想,“现在的小孩可真惨,要背这么多书,我们小时书包仿佛空荡荡的,里面放饭盒,放蛐蛐,就是不放书,这样看来,现在也好,多学点,不至于长大跟我们一样。”他一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往前伸,把窗户上部打开了一点缝,尾气、煤烟和尘土混合在冷风里,倏忽便飘进车厢,呛得人一个机灵。

公交才开到十一经路上就堵死了,半点都不动。姜明挤在觉得燥热难耐,他心里堵,嗓子里也堵,如果没有干冷的风,便得要点二锅头,才能化开这样的块垒。他干脆喊了声师傅,叫开后门。陆续有几个乘客同样等不及,跟他一起跳下来,姜明向后远眺,昏黄的路灯下是长长的车龙,红的夏利,黄的大发,还有或长或短,一截两截的公交车全熄了火,只不时有人乱按喇叭。

冷风刮在脸上生疼,姜明才走到海河边上,细密的雪粒就飘下来了。城云日晚,暮垂雪凝,一片暗黄的雪意降临在天津。海河两岸静悄悄的,是那种落雪时特有的阒静,偶尔几量自行车慢腾腾骑过去,间或一两声啊——啪,那准是滑到了冰。雪幕下的大楼都是黑的,广告牌子也看不清,唯独热电厂的烟囱顶上亮着两星红光,仔细看时,还有白色的烟气横在半空。听说上面偶尔有老鹰停驻,毕竟那里是暖的,连海河流到这里都不结冰。

电厂的澡堂该是最热乎的吧,铁老大,电老虎,再下岗也下不到他们头上,姜明漫无目的地想着,逐渐把那根烟囱抛在身后。雪渐渐把便道染成白色,踩上去已经有了细微的咯吱声,他顶着风,一脚一脚往家走,他心里算着时间,想着还要再走快些,他怕柯向瀛等得着急。

他已经很对不起柯向瀛了。他还记得他们认识时也是在这样的冬天,柯向瀛一天换一身儿毛衣,吃肉要讲肥瘦搭配,喝茶要讲明前雨后,那会儿姜明觉得,柯向瀛就是他想象中的读书人的样子,说话文气,生活雅致。而柯向瀛似乎还很懂什么是工人,一点架子没有,姜明几乎要崇拜起他来。

而现在,他把柯向瀛养得粗糙起来,为了省钱,他们连傍晚菜市场处理的蔬菜都会买;这还不是最糟,最糟的是,如今根本是柯向瀛在养他。甚至他的大学生从没提过一次钱的事情,似乎生活就应该是这样,似乎付出和爱是天经地义,过去姜明也是这样以为,后来他拿着柯向瀛的一本书随便翻时,学会了两个词语,一个是应然,一个是实然。姜明不是很敢思考下去,他只想快点回家,他想把那么好的柯向瀛抱在怀里。

回到家,柯向瀛果然在等他了。柯向瀛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对粉彩的酒盅,又烫了酒,切了香肠,姜明在门口立了立,柯向瀛说你快过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姜明拍了拍头上的雪,他说我散散雪气。柯向瀛不管,跑过来要往姜明身上跳,贴到姜明脸上时又大叫果然好冰,外面这么冷吗?公交站又没多远。姜明的手才进屋里,被暖气一激,还是肿胀麻木的,他勉强托住柯向瀛,笑着回答说,我故意的,就为了回来冰冰你啊。

他们落了座,柯向瀛拈了片玫瑰肠嚼着,凑近前问道:“你单位有没有事?”

“我单位?”姜明攥紧了小酒盅,“能有什么事,老样子。”

柯向瀛一口吞了香肠,冷笑一声,“你就逞能,你就把我当外人吧。”

“你还外人?有拿着我存折的外人?”

“哼,别贫,我爸都说了,你们厂有傻逼领导要给你穿小鞋,别怕!”柯向瀛探着身,双手往姜明肩膀上一搭,“他们做初一,咱做十五,我明天就给你走后门去。”

姜明哑然失笑,他两手握住柯向瀛的腰,把他一提,整个人挪到自己大腿上,“坐没坐相,也不怕摔了——怎么,你要去烦你爸?这不好吧,你爸会难做。”

柯向瀛伸手又够了一片玫瑰肠,“他有什么为难的。小说里都这样写,男主人公永远是看起来最好欺负的,结果一比后台,谁怕谁啊,读者就喜欢这样的桥段。怎么样,我对你好不好?”他说着,把香肠叼到嘴里,露出一半,去蹭姜明的唇,姜明配合着接了,两个人吻到一起,肉香、盐和玫瑰酒的味道爆开在嘴里,姜明只觉得竟不如柯向瀛的嘴甜。

第二天,柯向瀛一大早就跑回家去,姜明还想拦他,柯向瀛却很固执,他非要得盯着老柯去把这事儿解决了,能有嘛?他想,姜明真是,说话办事,怎么越来越不爽快。

“爸,昨天说的那个事儿,您给句话,管不管吧?”

老柯把一个啊字拖得捞面那么长,“你坐下,咱爷俩分析分析,唉,商量商量,再研究研究。”

柯向瀛连外套都没脱,坐到桌边,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没有这些,您就现在,打电话也好,去厂里也好,把这事儿解决了,完美。”他说着,比了个OK的手势。

“儿子呀——”老柯摸着自己的秃顶,笑得一脸心虚,“昨天你妈跟我合计了一下,觉得这事儿吧,最好一举两得。你热不热,把外套脱了吧。”

柯向瀛解了衣服扣,又剥了颗虾酥糖吃着,他摆摆手,“说完就走,不脱了。”

老柯又摸了摸脑门:“我这就是转述你妈的话啊,你看,你也不小了,你单位呢,还不分房,分大概也分不到你脑袋上,所以我们就想着,不如咱家出钱——多多出,翻倍出,补偿给姜明——让你自己把整个房子买了。”

“什么意思啊!”柯向瀛一下子跳起来,“我早就说不用你们操心房子的事,再说这跟我讲的事情有两毛钱关系吗?”

“我们知道你想独立,有这个,叫嘛来着,自尊心,不想用我们的钱。但房子这种事,本来就该父母给帮衬着,你也不用和你哥比,觉得没面子,你哥那个不走正道的资本家,咱们清清白白挣工资,但这不是工资老也不涨嘛!”

“老柯同志,你在说梦话吗!那你让姜明住哪里!”

“这个,你妈说,我叫厂里把他合同放了,去到新厂,那边也有职工宿舍……”

“亏你们想得出!他们新厂在北辰,那边还都是集装箱简易板房呢。你叫我做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反复小人吗!”

“呀,”柯向瀛他妈正好买菜回来,一推门就听见柯向瀛在嚷嚷,“这是怎么的了?”

老柯马上用手一指老伴儿:“都是你妈出的主意!我本来不同意!”

“嗨,昨天说那事儿?向瀛呀,妈能害你吗?主要是你们俩大小伙子住一起,也不叫个事儿,当时我就不太同意,亲兄弟明算账,这个钱的事情可不能含糊。但我那会儿想,你要面子,钱不够也不跟我们开口,我们也不好说。现在呢,这不正赶上了,姜明缺钱,咱家不差钱,你没房子,他以后还有宿舍,两全其美多好。”

“美个……”柯向瀛对着父母,最终还是把脏字生吞了下去,噎得他半天没说出话,只能一股劲砸桌子,“不可能,想都不要想,你们也知道他现在没钱?这叫什么,趁人之危!那我倒要问问,为什么他没钱,你还有钱?哦,是了,现在厂里工人一个月拿280保底,我爸呢,工资该拿多少拿多少,因为他得处级待遇。”

“哎呀向瀛,你怎么说你爸呢,他是干部,当然和工人不一样了,我们都是为你好,姜明那孩子厂里不是都说好吗,他肯定理解啊。”

柯向瀛看向老柯,老柯坐着不吭气,闷头灌茶水。“柯副厂长,你也别以为我真的天天就是在工会喝茶看报,我知道,当年你是推动鞍钢宪法的模范先锋,你要求干部和工人结合,吃一锅饭,干一样的活。我算明白了,你自己背叛工人阶级,然后也不能叫你儿子当好人,非得叫我也背叛了不可。”

“不要上纲上线!”柯向瀛他妈放下菜篮子,走过来拉住柯向瀛的手,“儿子,妈妈爸爸都是为你打算,你以后结婚没房子行吗?唉,早知道就不应该把你教这么不知事,姜明当初为嘛拉着你掏钱说一起买?还不是因为他没钱,说不好听,不就是找你借钱不准备还嘛。反正吧,我和你爸说了,姜明要不把房子让给你,你爸就不去帮他讲话,就叫他留厂里。本来咱也没有帮他的道理,是他自己惹出的事情,现在托关系办事,谁不送礼啊,哦,咱家欠他是怎么的,还上赶着去帮忙?”

柯向瀛怔怔地盯着他妈,比起当时坐在门口死活不让他出门,他妈这几年又老了些,头发白了一半,身子骨抽抽得比他矮了大半头。他妈把他和哥哥从小带大,早晨六点就爬起来做早饭,晚上打毛衣打到半夜,老柯一忙工作就不回家,他妈一个人背煤气罐,背煤球,背一百斤的白菜。他能骂他妈是大傻逼吗?

“爸,你说话啊,你觉得姜明是自找麻烦,活该被这么对待?你别忘了!”柯向瀛甩开他妈的手,“堵路前,是你跑我们家来唧唧歪歪!”

老柯点了根烟,看了看老伴儿,老伴儿细细的双眉已经树了起来,他手一抖,把烟灰就掉到了裤子上。“要、要不,咱叫姜明来问问?说起来他还没上咱家吃过饭呢,你看,你也不懂事,都不让让人家。”

“对,反正现在厂里没事,老柯啊,你给姜明打个电话,叫过来,我正好买了羊肉,咱中午汆丸子汤。”

老两口瞬间把话题转到中午饭上面,柯向瀛插不上话,他环顾四周,他家的客厅方正整洁,洋灰地面,墨绿的墙裙,有着老房子特有的那种宽敞,就是采光不大好,天花板上枝型吊灯还开着,灯光照在实木的大置物架上,格子里面摆着毛主席像,机车厂XX周年纪念的盘子,火车头的模型和假的唐三彩瓷马,摆着他的各种三好证书,摆着他哥的狗屁优秀企业家奖状。他想说,姜明不是什么朋友,室友,哥们,姜明是我的爱人,我们要过一辈子,我们要在我们的房子里像你们一样过一辈子。

毛主席看着他,瓷马看着他,羊肉馅看着他,连糖果盒子都看着他,你敢吗?房子开口问道,柯向瀛,你敢撼动我们吗?

他妈说完羊肉馅,这会儿已经把电话拨出去了,他隐隐约约能听见姜明的声音,好啊,姜明总是这样说,他答应了这场鸿门宴。柯向瀛捂住脸,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血统论:不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而是市侩的儿子还是市侩。真正的革命者总是要与家庭决裂的,而柯向瀛今天终于明白,他的革命之路早就断了。他当年不能推开妈妈去北京,现在也不能拔掉电话线。柯向瀛脱了外套,他见他妈挂了电话,最后干涩地开口道:“你们要是同他讲,不给房子就扣档案,那我今天出去,再也不回来。”

“两码事,犯不着!”老柯急急说道,“我是厂领导,我能害他?”

“那你现在打电话去。”

老柯站起来,端起暖瓶,又给自己续了杯水,“下午再说,这会儿厂里哪有人……”说着,他打开收音机,一个女声传了出来:“今天的评书播讲完了……马尔斯健身茶……下面……笑一笑……”柯向瀛捂住了耳朵。

姜明中午时过来了,他风尘仆仆,脸冻得通红,进门时还拎了瓶酒,热情地问阿姨好,叔叔好。柯向瀛他妈和胡同里的大娘们一样,一见到姜明就喜爱,把他让进屋,一个劲给他塞水果,塞糖。姜明根本推不过来,干脆接了个苹果慢慢啃,一边又拿眼睛去找柯向瀛。柯向瀛坐得离老远,别着头不看回去。姜明见他这样,心便沉了沉。

入了席,柯向瀛他妈端上来萝卜丸子汤,拿勺挨个给舀了,还特意多给姜明分了俩丸子。等都吃完,见老柯摆出一副今天天气真好, 大家一起去上班吧的表情,柯向瀛他妈赶紧开口:“小姜啊,我们今天请你来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等咱说完,再叫老柯和你去厂里,有老柯在,绝对不叫人欺负了你,现在这世道啊,真是,就不给咱老实人活路。”

姜明又看了一眼柯向瀛,柯向瀛还是没回他眼神。姜明没辙,只好回答,您讲,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柯向瀛他妈便把买房的意向讲了出来,“我们家绝不能教你吃亏,毕竟当初是柯向瀛这孩子不懂事。这样,你们俩不是当时一人出了一万多吗,我们给你两万整,回头去过个户,把房本只写柯向瀛的名字,你也不用着急搬,怎么样。”

一阵尖锐的羞辱划破了柯向瀛的心,他抬起头,迫不及待开口:“你不同意就说不同意!我反正不同意……”

姜明瞬间便注意到柯向瀛红肿的双眼,他安抚地笑了笑,“这样岂不是我赚大了?”

“咱俩家都赚,向瀛,你看看人家孩子多懂事!”

“行呗,那找个时间把事儿办了,也用不着两万,该多少还多少就行,之前装修向海哥还给钱了呢。这样阿姨,厂长,我下午还得上班,先走了呀,不用送。”姜明说着站起身就要走,柯向瀛也蹭一下站起来,“我送你。”

姜明出了门,脸上便没了笑意。他们一路沉默着走到公交站,眼看公交车来了,姜明也不讲话,就要登车,柯向瀛再受不了,他一把抓住姜明,一路拖着往回走。到处都是人,柯向瀛心里急得要死,他想不出这会儿哪里可以让他们从容讲话,风烈无劲草,寒甚有凋松,如今连小树荫都寻不见,而姜明走得那么慢,他几乎拖不动,柯向瀛急得眼前几乎发黑,雪如此洁白,刺得眼睛都疼。

他自暴自弃起来,索性就在路边站定,刚要开口,泪就下来了。

姜明摘下手套,用指腹擦了擦柯向瀛的脸,“别哭,小心皴了。”

眼泪根本擦不干净,柯向瀛勉力忍着,却还是一哽一哽,半天没说出话。

“你会不叫我住吗?”姜明叹了口气,问道。

柯向瀛猛地摇头。

“那你准备和我分手吗?”

柯向瀛咬着牙说,不分。

“然后你心疼你爹妈钱吗?”

柯向瀛仍是摇头。

“那不就结了,这事对于咱俩过日子,等于是唯一的结果是你爹妈硬塞给咱两万块钱。别想太多,没事的。”姜明说完,很自然地揉了揉柯向瀛的头发,“别哭了,你再哭我要心疼。我先回厂里,晚上再见。”

“你厂、厂里也没事,我们现在就回家。”柯向瀛抽抽嗒嗒说。他难道看不见姜明光洁的前额上笼罩的阴影吗?幸福家庭长大的小孩会指着苦难的印痕问,那是什么?但柯向瀛已经和那个天真的柯家老幺说再见了。

姜明的手停了下来,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柯向瀛的头,然后转身走回了车站。都说化雪比下雪冷,姜明还是穿着昨天那一身,柯向瀛看他弓着背,手插在口袋里,在雪地上笔直的留下一串脚印。

-----

1、玫瑰肠:一种天津特产香肠,玫瑰红外皮。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