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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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需耗费笔墨去描述被抛弃感带给人的悲痛和疯狂,失恋的人都差不多,唯一可以讲的或许只有他的不解,柯向瀛不明白为什么姜明忽然说要分手:移情别恋、色衰爱弛、亲友压力抑或是无法忍耐的庸碌的日常?他咒骂,大喊,徒劳地重复他们过去的誓言,他揍了姜明的脸,砸坏了电视机和两只瓷盘子,试图点火而未遂。
姜明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过分的冷漠掐灭了柯向瀛最后的希望,他们终于冷静下来,柯向瀛问他难道要搬出去?姜明点点头。柯向瀛说,你能去哪,还是我走吧。姜明也没问他要去哪里,只是静静地抽烟,他有段时间没去理发店了,刘海搭在眉毛上,低头点打火机时,表情隐没在烟里。
“你心是石头做的吗……你都不问问我出去住哪儿?”
“那就和我没关系了,或者你想把房子卖了也行,我都没意见。”
“至少留下来过年吧,昨天还一起去买年货,今天……我不明白。”柯向瀛哭了起来。
姜明坐着没动,连一个安慰性的拥抱都吝惜,他只是说,算了。
夜里,姜明坚持睡在沙发上。他的决然终于彻底激怒了柯向瀛,他干脆回去了父母家里,他无法忍受和这样的姜明共处一室。临走时,他说你这个大骗子,你会后悔的,到时候你要给我道歉,道歉一百次,你看我原谅不原谅你。
谁知道那夜姜明是怎么度过的呢?他或许躺下就睡着了,或许打开窗户,在寒冷的空气中眺望星星。也有可能,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黑暗中一直抽烟,他把烟灰缸堆满了,放在窗台上,尼古丁大概给了他微弱的安慰,就像天上目力所及,为数不多的几点渺茫的银光。
天亮后他做了扫除,把昨天砸碎的东西收起来倒掉,拖了地,擦了柜子啊玻璃啊台面啊等一切他能擦的东西,他甚至给一直拖着没修的一个水龙头换了橡胶阀。前天买的福字啊,吊钱啊,也都被姜明贴了上去,可惜今年柯向瀛没有写春联,他们的门框就只好白在那里。
邻居说中午时看他下了趟楼,没人知道姜明去了哪里。如果他只是在城里转转,那或许还好,但如果他往老厂的方向走,想去凭吊些遗迹,那他只会殊无收获。机车厂已经被推平了,最后那批机械大概还是处理了废品,厂区里的铁轨听说早已被人陆陆续续偷着拆开卖掉,几个老板靠地皮大赚一笔,周鹤还是和杨娜一起去了美国,他说到底爹妈生我们,就是叫咱来人间享福。那些陈词滥调,说什么一个人被苦难折磨,就像被烈焰锻过,他将变得更纯净,“烈火中永生”,但其实这都是瞎掰。灰烬里不会有什么水晶的心脏,那里面嘛都没有。人就不应该受苦。姜明觉得挺对,他也不喜欢用美好的辞令去包裹伤口,柯向瀛试着这样做过,但显然没用。
现在这块空地已经被蓝色的塑料板子围起来成了一片大工地,黄色的吊车耀武扬威地蹲着,按广告招贴画看,不久一个崭新的购物中心就要被建起来。这也不错,至少说明总归有不少人富了起来,每次在滨江道,在劝业场,看人们跟拿东西不要钱一样购物,姜明都这样想,他也只能这样想。
要是他扒着挡板的缝隙往里面看,就会发现里面一点旧日的遗迹都没了,连那些载在食堂浴室一代的花树都被铲了个光。那里原本有些梨树和海棠,还是姜明刚进场那年大家提议栽的,当时他们厂接了德国客户的一个大单,正风光无限,厂领导就说要改善工作环境,已经不记得是谁首先说的,总之就是某个工人吧,他说咱厂是不是有点秃?轻机厂新宿舍区新种了梧桐……
转年海棠就开花了,春天时,差不多每个进食堂吃饭的人身上脚底都得沾上些粉色,有些女工便爱去揪花,有一株差点揪死了,后来还是大伙一起商量着,说这是厂里的财产,谁再手欠,罚他20。
至于梨树,实在养了好几年才开始结果,却又小又涩,这自然是姜明他们这些青工偷着攀上去摘了品尝后得出的结论。小伙子们包裹在工装里的长腿从树梢上垂下来,一听保卫科的大爷老远传来的咳嗽,他们的笑声就像蓝色的梨花一样飘满枝头。他们利落地跳下去,然后撒腿跑得飞快。
谁知道这些大树都被砍去做什么了呢?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心急的人已经放起鞭炮了,城里弥漫着幸福的味道,我们不在春节的时候说死,说穷,说倒霉,说一切的不如意——哪怕现在已经是1997年了。
姜明下午时可能给姜灿打了个电话,她不在,他就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他后妈接的,说姜亮和同学打电动去了,他后妈问他过年回不回家,姜明说不回;后妈说你想回就回,不用管你爸,我都没意见;姜明说,算了,就电话里给您拜个早年吧。
他晚上什么都没吃。到夜里小孩们都睡了的钟点,有人听见什么东西发出咚的声响,像恐龙巨大的身躯倒在地上,天津的地又硬又冷,这是一片盐碱地,不生寸草。
后来柯向瀛偶尔会梦到姜明。还是在他们那个六楼的小独单,他看见姜明走进卧室,拉开窗子,他先踩到床上,然后一撑,便翻了下去。但那是白天,柯向瀛特别确定,他跑到窗边,楼下是游行的队伍,人特别多,有过去在广场上那么多,好像整个机车厂,不,是整个天津市的老国营厂子的人都来了,他们手里没有那种白底黑字的横幅,他们手里是手风琴,小号和快板,轻快的旋律回荡在宽阔的街道上,每个人都穿得特别干净整洁,打扮的漂漂亮亮,就像爸爸妈妈说的五十年代的劳动节大游行那样。他们都有结实的手臂和肩膀,姜明掉下去,就像羽毛掉在水上,他被大家稳稳托住,再放下去,他什么事儿也没有。姜明抬起头,笑着朝柯向瀛挥了挥手,“回见!”
队伍蜿蜒地往前流淌着,像一条红色的河,柯向瀛在梦里模模糊糊地觉得,他们一定能去到一个好地方,他便也笑着招手说,“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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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到此就结束了,还有个楔子和尾声。
(楔子连载完才放出来也是有原因的,总之你们看了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