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终于抬起头来,只见玄霄向他微微点头,目光中露出一丝赞许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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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星屏别后千里,更见是何年
“师叔,屠苏解封一事,紫英心中自有分寸,明日另有掌门与诸位长老相助施法,师叔无需担忧。”慕容紫英晚间久等不见玄霄回房,正在担心他会不会自去为难百里屠苏,这时见玄霄神色平常地回来了,总算松开一口气。
玄霄虽然并未完全放下心来,然而想到紫英身上的煞气终于有望可解,自然不会再出手阻拦。他瞥见紫英神色,心下明了,白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怕我拦你?哼,谁不知道执剑长老剑术超群,德高望重,你待要如何,谁又敢不顺着?”
“我……弟子怎敢。弟子的性命是师叔救回来的,倘若师叔不允,弟子岂敢一意孤行。”慕容紫英恭恭敬敬答道。他本来觉得玄霄必然对明日解封之事心中不悦,再不济也要将自己狠狠训斥一顿,不想玄霄只是冷嘲热讽,比预料的情况好了许多。
玄霄眯了眯眼,斥道:“弟子弟子,感情你的弟子个个都是宝贝,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的弟子就合该天生劳碌,整日里又要授艺,又要给人铸剑,收的徒弟也没一个省心,顾了这个,跑了那个。我玄霄连神仙都不曾怕过,唯一的亲传弟子却被人如此欺负,是可忍,孰不可忍。”
慕容紫英越听越不对,待他说完一个忍不住咯地笑出声来,细细想去竟也无可反驳。笑过之后又觉对师叔十分不敬,连忙收敛神色回道:“屠苏他……自小命运多舛,此去更是前途难料。弟子枉为人师,唯有期望他在这短短几日里,尚能随自己心意而活,”
玄霄听紫英说到命运多舛,眉头飞快地一紧,低头沉思半晌淡淡道:“百里屠苏不愧是你的亲传弟子,天资极好,行事亦很像你。”
“师叔何出此言?”慕容紫英奇道。
“这孩子看似固执,实则心地通透,一切作为只为求全,未存私心,不是很像你么?”
慕容紫英摇了摇头。这话形容从前的自己也许不错,然而自与玄霄重逢……慕容紫英自问并未看轻苍生大义,可一切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
“紫英……并没有屠苏这样放得下。”
“哦?”玄霄微微抬眼,“那么卷云台你向我挥剑之时,却不像百里屠苏今日所言,心之所向,无惧无悔?”
“师叔!”
“回话!”
“弟子……”慕容紫英不明玄霄为何有此一问,想了一回,还是决定直言相告,“琼华升起,连累昆仑山下无数生灵,若时光倒流,弟子……弟子依然会尽一己之力劝阻师叔。若是无法阻止师叔,弟子死在师叔剑下亦无惧无悔。”
“你既觉得我心魔深种,罪有应得,又何必来东海寻我?”
“阻挡师叔,是为信念。寻访师叔,乃为私心。于道于理,紫英不赞同师叔当日所作所为,于情于义,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天庭将师叔禁于东海。”
慕容紫英顿了顿,犹豫片刻又道:“若紫英早些知道师叔被冰封在禁地,定会想方设法早些助师叔克制阳炎,破冰而出,也许……以后的事便不一样了。”
玄霄低低冷笑一声,凤眼微微敛起,一抹倦怠悲凉稍纵即逝,复又平淡如常。
“罢了,陈年旧事多说无益。明日你与屠苏解封,我无法助你,你好自为之。”
“是,多谢师叔成全屠苏。时辰不早,师叔早些安歇。”
二人略略收拾,先后睡下。不一会慕容紫英鼻息渐沉,玄霄却是心事起伏,难以入睡。想到日间所见的陵越与屠苏,种种少年时在琼华派修仙练剑的影子怎么也挥之不去。
昏昏沉沉之间,仿佛回到了琼华宫中,俯首跪地,耳边太清掌门正在说着自己与夙玉被选为双剑宿主的事。不一会似乎又身在禁地修炼羲和,全身经脉逆转痛楚难当,唯有闭眼咬牙强自苦撑。不知痛了多久,再次睁眼的时候,人已在卷云台上。
眼前是双剑剑气凝结成的耀眼剑柱,剑柱尽头托着紫气四溢的一只巨大圆球。半空中身形高大的梦貘与身着蓝白道袍的琼华弟子们战成一团,不时有人受伤自剑上跌落。他想要持剑护住同门,才动了动便觉周身炎阳四窜难以控制,一阵灼烧般的剧痛自心口迅速扩散到四肢。
“师兄。”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玄霄一震,忍着痛楚缓缓回身,却见云天青手托望舒,身旁是夙玉。二人同时躬身向自己一礼,云天青低了头喃喃道:“今日一别,是师弟师妹负了师兄性命,我等自知多说无益,唯望师兄一切珍重。”
“你……”玄霄惊异之下尚未回过神来,云天青与夙玉的身型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慕容紫英用刺钰指着自己怒喝:“你——!简直丧心狂乱、是非不分!”
紧接着耳旁响起九天玄女冰冷的声音:
“蝼蚁之力,敢与天争!”
“唔……”玄霄心中一阵激荡,下意识手中羲和一振,羲和斩直直击出,管它眼前是云天青,夙玉,慕容紫英还是九天玄女,羲和玄炎之下皆为刍狗。他玄霄想要做什么,几时轮到旁人来评头论足。
手起剑落,团团烈焰从天而降,卷云台一瞬间陷入火海,黑红交加犹如九重炼狱。
玄霄不管不顾,全力驱动炎阳之力,眼见卷云台就要升至昆仑天光的笼罩下,突然间天崩地裂一声巨响,一道清冽无比的剑气由下而至,直直穿透了卷云台。
他心中一惊,急欲御剑飞起,却发现羲和不知什么时候已然从中折断。
“玄霄,你成魔执念之深,本座远在魔界亦有所感应,今日便来一偿你的夙愿。”
玄霄想要回话,动了动嘴却是丝毫发不出声来,只能感应到身子随着断裂的青石玉阶从天坠落。身下,是万劫不复的魔域。
“师叔!师叔!”天毁地灭,乱石纷飞中,恍然见到一抹若隐若现的蓝色袍角飞快闪过,紧接着一片清凉渗入五脏六腑。
发觉身子似乎靠在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玄霄闷哼一声,缓缓睁眼,却是出乎意料对上了一双满是急切的晶莹秀目。慕容紫英一手托住自己肩头,一手抵在自己胸前天池穴,正将一股至寒的灵力缓缓输来。
慕容紫英见玄霄醒过来,已然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长舒了一口气,开口不自觉地带了哭音:“师叔,都怪紫英适才口不择言,惹师叔心中不快,师叔怎样责罚紫英都好,只是……莫要再吓唬我了。”
“紫英莫怕,我无事……”玄霄此时才确认自己依然好端端卧在天庸城自己与慕容紫英的榻上,身边真真切切传来慕容紫英的体温。他脑中渐渐清明,知道方才乃是自己梦魇,然而眼前情景,耳边声息俱是那样栩栩如生。
慕容紫英恍若不闻,只是不停地摇头,犹自紧紧抓着玄霄的肩头。
玄霄只觉肩膀被他捏得生痛,于是反手抱住了伏在身上的慕容紫英,扶着他复又躺下。
“师叔,你曾说弟子心境通透,意念澄明,可是……弟子每日所思,每夜所想,仅仅师叔能够安好无恙,不知这也可算执念深重?”想起适才玄霄暗红的长发,散开的火焰朱砂,慕容紫英藏不住满面担忧之情,一双明眸蓄满泪珠,晶莹有如秋水,看得他那师叔心疼不已。
“真是个痴儿……”玄霄情难自禁抚上紫英的面庞,指尖轻轻抹去他眼角欲滴未滴的泪水,叹道:“你用心如此,怎知日后不会后悔?”
慕容紫英坚定地摇摇头,墨玉眸子幽幽注视着玄霄,好一会方道:“师叔对紫英,难道不是一般?”
玄霄将身子往上挪了挪,拥住紫英入怀。他本来心乱如麻,此时骤然云开见月明,始知卷云台上的剑拔弩张只是烟云旧梦。斯人已逝,往事已矣,这个曾经针锋相对的人究竟追随了自己,百年不曾生惧,不曾言悔。
心中跌跌宕宕,唇瓣寻寻觅觅,顺着身下绯红的额头、睫毛、鼻尖一一点过,正待下移却忽然停住。
“我且问你,陵越和屠苏若知错犯错,你当如何?”
“面壁思过,抄写道经。如明知故犯,责罚加倍。”慕容紫英对这没头没脑的一问很是奇怪,只好如实答复。
“那现在,便加倍罚你口不择言……”慕容紫英还未反应过来,双唇已被牢牢咬住,他心中一惊,奋力一挣,虽然挣脱了,却是身子一歪,整个陷在玄霄的臂弯。玄霄不容他稍有喘息,双臂紧紧环住他,力气大得仿佛要将他揉碎。
慕容紫英却不再挣扎了,只因平日里修长紧致的身躯忽然软得没有一丝力气,犹如一叶经年飘摇四海,无所凭靠的孤舟,此刻终于寻到了一处避风港湾,只想经年累月停靠于此。
隔着薄薄一层衣衫亦觉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被羲和炎阳的温暖包围着,说不出的舒适受用。慕容紫英回揽住那人的腰身,亦是情不自禁地轻啄起落在唇边的锁骨。
玄霄心情大起大落之下哪里经得这般回应,心口一荡翻身便将人压在身下,顺着他珠玉般的面庞脖颈一寸寸吻去,满腔情愫仿若雨落池塘,掀起一层又一层漪涟。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
恍若过了一世,玄霄想到紫英明日还要行解封之术,终究还是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轻拍身旁面露倦意的人,哄着他悠然入梦。
次日一早,天墉掌门与四长老齐聚展剑坛,为屠苏解除焚寂封印。玄霄不便亲身前去,却是挂念紫英,孑然一身立在山头观看。
眼见解封大功告成,忽见一蓝白人影从展剑坛御剑而起,顷刻间落在前山山门。玄霄知是慕容紫英,却不知他何故不与诸位长老一同调息却径自离开,心念一动,也踏上飞雯焕日跟在后面,却并不落下,只是远远看着。
原本一片寂静的山头,陡然间一白一红两道剑气直冲苍穹。白色剑气清冷泠冽,红色剑气决绝暴戾,在半空中缠斗成一团。两道剑气不时化为千柄利剑,不时又聚气成形,直将一片晴空染得灿烂夺目,强大的灵力激荡震得前山的飞鸟走兽纷纷四散。
缠斗了一炷香的时间,白色剑气终是渐渐占了上风,将红色剑气收拢在中间,只是一时却也不能压制。
玄霄看得一眼便知是慕容紫英与百里屠苏交上了手。他不明就里,心中惦记着吸煞一事,又担心紫英真力消耗过多,眼看白色剑气胜过红色剑气只在迟早之间,不愿再耽搁,一挥手,羲和气剑夹着两成真力向红白两剑纠缠处疾射而去。
半空中精光大胜,一道火光生生将纠缠一处的红白两道剑气分开,慕容紫英顺势御剑落地,稳稳站定。因玄霄分寸拿捏得极准,羲和劲力只是将将把二人的剑气拉开,并未伤及驾驭剑气之人分毫。
百里屠苏毕竟修为远远不及,又不识御剑术,适才凭着焚寂煞气与慕容紫英的剑气平分秋色,陡然被羲和之力震开却是落地不稳。慕容紫英见小徒儿半跪倒地,气息紊乱,心下一阵担忧,上前伸出一只手欲助他起身。
百里屠苏本来以手撑地,见师尊在他身旁立定,心念一动,忽然间单掌击出,拍向慕容紫英腰间,紫英出其不意,实实在在受了一掌,堪堪后退三步。说时迟那时快,一阵破空之声传来,玄霄自半空直跃而下,从后面牢牢托住紫英,出掌抵住他后心,一团暗红色的血气立时自紫英身上散开,直直向屠苏飘去,不一时已被屠苏尽数吸纳。”
“吸煞!你早存了此意?”慕容紫英又惊又怒,隐隐升起一丝被欺骗的感觉。
“养育深恩,难以回报。或许,这是弟子能够为师尊所做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件事情。”百里屠苏低着头,生怕再多说一个字,自己便会彻底动摇心念,将仅剩的三天时光留在天墉城,陪伴师兄,侍奉师尊。
慕容紫英回头望向玄霄,“师叔,你也知道屠苏的心思?”
“不错。否则我怎敢放你涉险解除他身上封印?不过你大可放心,他身负神龙与女娲之力,又有凝冰决护体,区区煞气能奈他何?倒是你修为尚未复原,若被蓦然间释放出来的煞气侵体,我却无计可施。”
原来如此……怪不得昨夜师叔想到了少年时的自己。慕容紫英一时间五味杂陈,有些恼恨,有些不甘,渐渐又都转为一腔欣慰。百里屠苏果然不愧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无畏无惧,不怨不悔,只为守护心中所念之人而活。
百里屠苏终于抬起头来,只见玄霄向他微微点头,目光中露出一丝赞许之色。
他再无犹豫,面朝天墉山门,双膝落地,端端正正向师尊拜了一拜。
此番既是生离,亦是死别。弟子不肖,竟未能侍奉于师尊左右哪怕一日。至于这世上知百里屠苏最深的陵越师兄,必定早已猜到自己终有离开天墉城的一日,去为素不相识的人抛头颅,洒热血。只因若非如此,又如何配作陵越的师弟?
百里屠苏抬头,只见师尊亦望着自己,白发微扬,朗若明星的双目中透着无尽深邃,更不知藏了多少如烟往事,似水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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