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亡灵
-----正文-----
一个小短篇,背景是动画剧场版“浮动香巴拉”里的东南亚联盟
《烟雾》
炎热的傍晚让人心情烦躁,我们坐在庙宇前的空地上,对着夕阳喷出烟圈。野生芭蕉宽大的叶子耷拉着,垂在我们头顶,白烟向上飘弥,消失在叶间。
那个男人也在,他躺在两株芭蕉间支起来的吊床上,残阳的红光照亮他平静的脸庞——他总是这么镇定自若的。他一手压住自己黑色的、有些杂乱的短发,将手掌枕在后脑下,一手夹着香烟,举在嘴唇边。他就这么若有所思地举着烟,任那烟卷自己燃烧,慢慢短下去。
那种香烟我们这一带很少见,除了他自己从遥远的厚生省带过来的一点儿,其他的就只能靠走私贩子运过来,价格高得吓人。虽然他不排斥我们自己卷的烟,但仍然会想办法从走私贩那里弄一些。
“一种习惯罢了。”他这样对我解释道。
其实他不必向我解释,在战场上朝不保夕的人有什么样的癖好都不奇怪,哪怕这并不仅仅是一种习惯,我也不会感到吃惊。他抽烟的时候,眼睛总是注视着弥漫的白烟,好像那里有一个不存在的人。短暂的凝视之后他又呼出口中的烟雾,将缓慢飘荡的烟气冲散。但他的目光总是不移开,似乎他刚刚把烟气喷到了什么人的脸上,正等待着对方给出反应。
即使他并不向我说明,我也能猜到。比起习惯,这更像一种宗教仪式,用过去常用的物什,为萦绕于回忆的亡灵招魂。一定有位已死之人在烟雾深处回应他的召唤,同水牛看见牧人一般忠诚。
“狡啮,”我轻轻摇晃他的吊床,指指他红光闪烁的烟头,“烟。”
“谢谢。”他向我轻微颔首,神态仍然没什么变化。他就是这样,无论什么都不能使他惊讶,像经历过大喜或大悲的人一样,平静又坦然。他夹着香烟深吸一口,烟卷快速灰了一截,然后他仰起头呼出口腔中的白气,把手搭在吊床外,弹了弹烟灰。
“天快黑了。”我说。
他望了一眼正在下坠的太阳,不太在意地说:“你先回去吧,杰克,我再待一会儿。”
庙宇里有我们栖身的营地,因为我们和政府的自卫队做对抗,所以通常我们都会在营地里过夜,那里有掩体、有同伴、有补给,即使被突袭也能及时作出反应。但我没法说服他现在离开,他的想法和他的经历一样神秘。某天他突然来到这里,用带着轻微口音的英语组织已经不满许久的我们和自卫队正式对抗。他极强的应变能力和对抗机械的丰富经验帮助我们在这片被机械覆盖的土地上找到了生路。
虽然他教了我很多,但对他的过往我一无所知。唯一的例外是,我知道那位亡灵的名字:
槙岛圣护。
无所事事的夜晚,我在庙宇的大门口看见他在殿堂中踱步,正当我想进去与他说话时,他停下脚步,抬头看高大的四面佛神像。神像上贴的金箔已经被剥离殆尽,从前我们的祖辈用积攒的财富,一指头一指头地为它抹上金粉,请求它的庇佑。如今我们为了粮食和军火,把神明金色的皮肤大片大片剥下来。失去了供奉的神像失却了从前的慈眉善目,在风雨的侵蚀下逐渐露出可怖的面目来。
狡啮收回目光,在长明灯一侧站着。这盏灯不知是谁点亮的,灯盏底部几乎已经干涸变质的灯油,竟然仍能颤巍巍地燃烧。他站在灯旁的阴影中,向稍明亮处挥出拳,像是要击打一个想象中的人。拳头冲向看不见的身体,骤然穿过了一团空气,停在了半空。
“……你这个疯子。”他冷静地说,手慢慢放下来。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叩击烟盒,将一根露出的烟夹在两指间,放在长明灯上点燃。微弱的灯火将烟口烧得通红,狡啮举起烟深吸一口又吐出,凝望着环绕于长明灯上的烟雾。
“他们信奉的是残酷而原始的神明,”他对着那片烟雾说,“这是人类最本能的崇拜。”
一段莫名其妙的沉默之后,他说:“当然不可笑。屈从于不可知的强大力量,甚至听凭其安排自己的生活,比自己选择命运的走向要轻松得多。”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尤其在它很少犯错的时候。”
良久的沉默。
“我们都知道,”他忽然说,声音变得有些苦涩,“神是人创造出来的,没有什么神明不经由人的意志存在。
“它不是神,厚生省大楼里的箴言机器也不是。人的意志被剥夺殆尽,神也就不存在了。”
殿堂里再次陷入沉默。狡啮静静地抽着烟,白烟在四面佛古怪的微笑前飘荡。
“……你,与我的意志,”他缓慢而低沉地说,声音几乎称得上痛苦,“太相似了。这样解释你的出现,你满意了吗?”
烟燃尽的时候,狡啮将烟头掷在地上,用脚尖碾灭,仿佛那是一只令人生厌的昆虫。他说:
“我并不想念你,槙岛圣护。”
我曾与他探讨过宗教,他对本地的信仰不置可否,于是我询问他对于其他宗教的看法。
“你说基督教吗?”他擦拭着手里的枪说道,“基督教的圣徒已经死了,被枪杀于麦田中。”停了一会儿,他头也不抬地说道:“因为真正的圣徒都是不被理解的疯子。”
结束这个话题后他安置好枪支,照看了弹药,最后躺到吊床上,开始抽烟。
这支烟快要燃尽了。
他从吊床上翻身下来,将烟头掷到地面,用脚尖将它碾灭,动作略微有些神经质。然后他背向如血的残阳向我们走过来,径直走进了庙宇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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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四面佛是东南亚广泛崇拜的神,准确来说并不是佛,而是“梵天”。
注2:东南亚风俗,信众亲手把金箔抹上神像以祈福,因为人数多,每人带一点金箔在指尖涂抹,因此说“一指头一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