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版本,修改了结局
1w3+一发完烂尾短篇。重新写了一个比较符合提笔时的预想的结局。
-----正文-----
一。
他本来应该已经死了。
第一片梅花从枝头脱落飘荡而最终落定在他眉间时,叶孤城从昏睡中转醒。
白云城主从不会无拘无束、大咧咧地躺倒在雪地当中,也从来没有人敢把他抛在一片冰天雪地里。于是他略略颦眉,扶着树起身环视四周,入目皆是雪地里绽放得正盛的寒梅;他一面拂去衣衫上沾染的细雪,一面沉吟自己缘何会出现在此。
那把绝世无双的长剑划过他的脖颈,荡开漫天血花时,他就理当已然死去;最后残留的记忆是毕生所求的宿敌与知己带着不似凌厉剑意般冰凉的暖意的怀抱,他本想在西门吹雪怀中向他道此生只一次的谢,而后合拢双目等待长眠的到来,却不料再睁眼时已身处一片皑皑白雪中。
东天将曙,他抬首把目光投向枝桠外灰白朦胧的长天,丝缕阳光破开云层洒落人间。叶孤城眯起眼瞥上一眼,收回视线后也把疑惑敛尽,眼角余光瞄见被雪半掩的乌鞘长剑时却也不由心神一颤。
西门吹雪的剑,他向来是不会认错的。
想来这偌大江湖,也没有谁能够认错西门吹雪的剑。
西门吹雪的剑是从不离身的。叶孤城蹙眉拾起雪地中的长剑,抽剑出鞘时隐有虎啸龙吟之声,剑身上寒光铄铄,想必挥剑之时必然有烈光煌煌,如彗星袭月,挟雷霆万钧之势。叶孤城心中一丝疑虑当即消散,这定然是西门吹雪的剑,普天之下唯有西门吹雪配得上这把剑。
持剑之人心性各不同,剑自然也不同。
——他叶孤城之剑凛然若南海之上浩荡的长风,西门吹雪的剑则如燕北之地终年不化的皑然孤雪。
然而西门吹雪的剑怎会在他身边?
叶孤城又细细打量过一遍剑身,方觉出其间端倪:此剑剑鞘光滑细腻如新,纵是再呵护得当也不该有此光泽,想必并非长年为人所用,而是新造就而成。
他曾见过西门吹雪的剑,虽只瞥见剑鞘一眼,却也知绝不是眼前模样;而西门吹雪的剑亦如其主般带着凛然之气,可眼下他手中这把,虽有寒芒,却无神髓。
是一把新剑。
——但这的确是西门吹雪的剑。他不会认错。
想来此时恰是隆冬时节,梅香扑鼻,香欺兰蕙;然而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一决高下之时秋风方起,萧瑟之意亦方将将在泛黄的叶端生出,更远未到寒梅吐露芳蕊的时日。
叶孤城的步履并不显得匆忙,姿态亦不曾显露半分焦灼,他闲庭信步如在南海之上他的白云城中,神色间不见半分失态。
这样孤高绝世,飘渺轻灵,让人在恍惚间觉得下一瞬他就要乘风踏云而去的人,谁能够在他眼底倒映出不被磨灭的身形?
或许没有,又或许有。
若说没有,是因为叶孤城从来都孤光自照冷傲寒凉宛如谪仙,纵然形貌清俊亦如远山雾凇难以触抚。
倘若说有,却也合宜,确也有一人如沉沉静夜霭霭浮光里一弯寒月,堪与他比肩。
他本该死在这人的剑下才是。
思及此事,即便是叶孤城也不免要心怀疑惑,他略略拢起眉峰,恰见不远处一道矮小的身影手持一把木剑,凌风当空而舞。
叶孤城从来不会窥觑他人习剑,若换作以往便理当远远避开,眼下却是不知己身在何处,难免要上前一询。心念电转间掌风便扫向前方一株梅树,簌簌然扫落数朵寒梅。
那道人影立时觉察,收剑回转过身形。叶孤城何等目力耳力,自然瞧见那是一名小童,也听得对方一把稚嫩童声问道:“前方何人?”
他提步缓行,寒风乍起梅花纷飞当中白衣猎猎翻飞,神色清寒而容颜清隽,好似那九天上仙人落入凡尘般。及至叶孤城行至那小童近前,后者才将将回过神来,敛眉复又问道:“……你是何人?”
叶孤城垂下眼睫:“一无名客而已。无意冒犯,只是误入此处,可否劳驾指一去路?”
眼前这小童如粉雕玉琢,眉目虽尚且幼嫩却已能略略窥见来日的不俗风姿,未经尘世却自有清寒傲世之意敛藏于眉峰间。
无端地令他觉得眼熟。
——许是多心。
他现今乃是“生死不明”,若贸然露了身份便难免旁生枝节徒生烦扰,倒不如暂前掩去不提。
“误入?”小童到底年幼,面上疑虑之色不曾掩饰半分,仰头与他对视,“此乃万梅山庄,外人一律不得随意出入的,你为何会误入?”
……万梅山庄?
叶孤城一怔。
西门吹雪的万梅山庄?
他心下疑惑更舔:他为何会在万梅山庄之内?纵然是西门吹雪将他带回此处,也断然不会将他置于梅林深处雪地之中。
他凝神把小童细看,却当真从其五官当中看出与西门吹雪相似之处,自在心下描摹一番,惊觉却有七八分相似。
西门吹雪的妻子纵然已怀有身孕,却也不该有如此年龄的孩子;也不曾听闻他有其余血亲……叶孤城敛眉抿一抿唇,却是不答,只将手中所持乌鞘长剑递予小童:“…既然如此,便请你将此剑转交于西门吹雪,只道是南海故人来访便可。”
小童却未伸手接过,反而颇为迷茫地眨了眨眼:“……西门吹雪?我就是西门吹雪,我不认识你。”
叶孤城近乎错愕地与自称是“西门吹雪”的小童对视,对方清澈黑亮的眼瞳中只是迷惑与不解,并无半分虚假之意。
……更何况他也的确是生得与西门吹雪极为相似的。
那小童身着一身白裳,冰天雪地里持一把木剑而立,目光落在他身上,不露半分怯意亦不失从容;年纪虽小,却也有了几分日后那着胜雪白衣的剑客的模样。
叶孤城心下亦是错愕无比,却也在转瞬间平息了心内惊涛,眉宇间一抹愕然之色如拂袖微风般一霎即逝。
既如此…也罢。
他仍反手将乌鞘长剑递予那幼童,如寒山上冰雪般的神色和缓了几分,便好似孤雪消融,只一刹也惊艳:“此剑本便是你之物…你且收下罢。”
或是冥冥中机缘使然,叶孤城会来到多年以前的万梅山庄,而西门吹雪会得到这把佩剑。
西门吹雪懵懵懂懂地接过剑,仍是不解其意,心下茫然更添,却也看出这无名来客不愿多留。然而见他风骨卓然,姿态非凡,亦不像心怀歹意之人,或许当真是误入。
“……你朝那处走。”他抬手指向一处,“一路直走便能走出这片梅林,再往……”如此这般好一番指引,叶孤城都自在心下暗暗记住。
“你快走吧。”西门吹雪道,“我还要练剑。”
万梅山庄内并无西门吹雪的父母,从来只有他一位“小庄主”由下人侍奉,因而倘若此处掌事之人并非年纪尚幼的西门吹雪,叶孤城便说不得要被留下来盘问一番。
届时便更必然生更多事端。叶孤城如此在心内思忖一番,不由也松一口气。
他本欲就此离开,不知为何动作却滞凝了几分,回眼看向已然收回目光的西门吹雪,多问了一句:“…………你如今,年方几何?”
西门吹雪一怔,虽不解此番又是何意,却仍是答道:“我?我七岁了。”
七岁。
叶孤城凝神略略回想,不过顷刻间便已记起,西门吹雪正是七岁学剑,十四有成。
然而这并不是他眼下需要在意的事。
于是叶孤城只是微一颔首,一句轻若飘落的花瓣般的“多谢”与他离去的身形一般地轻灵,西门吹雪目送着那不速之客的身影在几息间便消失在满目碎琼乱玉当中,心下也不由生出了些微倾慕艳羡之情。
踏雪无痕,飘渺难寻。
他也想成为这般孤高绝尘、风雅无双的人物,重又看回手中木剑与被放在旁侧的那柄乌鞘长剑上时,目光中便多了些微灼热。
稚嫩的身形于雪虐风饕间重又持剑而舞,隐约间似有另一道浅淡得近乎于无的,高大得多的身影,与他逐渐重叠为一。
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身为顶尖的剑客,叶孤城自然不会畏惧如此寒冷,吐息间有白雾在唇边凝结又消散,他行在万树寒梅之间,只消片刻便已寻到前方一处屋宇,于茫茫飞雪当中露出一角漆黑的屋檐。
按西门吹雪所言,经过此处,便可离开梅林。
然而他方踏出一步,眼前景色便倏然一变!
眼前雕梁画栋如迫近后的海市蜃楼般眨眼间消退,再回神时,眼前唯剩玉树琼枝、满地银霜而已。
叶孤城的神色渐沉,眉宇间压上沉沉一层暗色,眼瞳中有寒光一闪而逝。
——他竟无法离开此处?
“你又回来了。”
西门吹雪仰头看向一身白袍猎猎,身姿如山岭间孤傲苍松的无名剑客,他的目光中仍有些微的好奇未能掩盖。
那位白衣人生得应当算是很好看的吧,眉若远山目蕴寒星,细密的长睫垂将下来便如一层乌黑的鸦羽,在眼周打下一层浅淡的阴影。
但他无端地便觉得陌生——分明他们先时方才见过一面,他眼下亦认得这人,可他偏偏记不住那副宛若自九重天而来的谪仙一般的容貌。
西门吹雪于是疑惑地拢眉;然而叶孤城只当他是因自己重又折返而困惑,便不曾作他想,只微一摇首:“回到此地亦非我所愿…不知可否麻烦庄主为我带一次路。”
他仍旧还是习惯唤一声庄主,纵然眼前人不过是初涉剑道的稚童,于此道尚可谓是一窍不通,他却仍愿谦和以待:虽则昔日在白云城中他一心沉浸于武学,待女色孩童皆是极为疏远冷淡,眼下面对他日的宿敌与未曾谋面便已交心的挚友,却仍敛尽寒芒。
然而年幼的西门吹雪并不能知晓他这一番心内所想,只略略沉吟,颇有些为难:“我还需练剑。未到卯时,不可离开。”
“我可以等。”叶孤城道。
他却有一霎的恍神,似是重又回到凉薄如水的月色中,踏在九重宫阙的琉璃瓦上,月朗星稀,远处层峦叠嶂的青山与万家灯火都在夜色中隐隐绰绰,他却一概皆不曾将目光施予,只凝神看向不远处同样持剑而立,衣袂翻飞的身影。
那人说:“我可以等。”
叶孤城猛然间回过神来,西门吹雪却已回转了目光重又按剑谱上所书挥动木剑,一招一式皆极为认真。万梅山庄内藏书万卷,剑谱心法亦不胜枚举,白云城主却不屑于留在此处妄图窥探得一二,便只一振袖,如云中仙鹤展翅般飘然转身,自寻得一处石椅背对西门吹雪而坐:“不扰你习剑。”
他阖目静坐,待得那端西门吹雪收剑朝他步来时身形仍如初初坐下时般挺拔,神情亦不见波澜。
“你随我来吧。”西门吹雪道。
叶孤城本以为自己大抵是入了某处精心步下的阵中方才寻不得方向,此刻西门吹雪在前领路,倘若当真此处有鬼,他二人便都出不得此林。然而不曾想待得他与西门吹雪行至那出口近前时,眼前景致又倏然一变,果又重回到先时他醒来的地方。
……然而西门吹雪不在。
叶孤城的神色便冷下来,不再多做停留,身形陡然间拔高,几起几落间便回到先时西门吹雪练剑处,他将四下里都扫视过一遍,却寻不见端倪所在。
及至他转身欲再往先时出口处去,便正好见得西门吹雪步履匆匆地赶回,见得他后神色一松,眉宇却是颦起:“你方才怎会突然消失不见?”
叶孤城沉吟一阵,心下便定了主意如实相告:“只怕我是离不得此处。”
西门吹雪神色间困惑又重了几分:“……难道你是此间梅树成了精么?”
叶孤城一哽,竟无言以对:“……”
“罢了。”他道,“……你不必管我了,我自在此处待着便是。”
或许这梅园中密布的机关便是问题所在,他大可仔细勘探一番,不愁寻不得。——这天底下谁人能困得住他叶孤城?
西门吹雪沉默了半晌,方才迟疑着点点头,却又忆起一事,上前把先时遗忘在旁的乌鞘长剑吃力地抱起:“……你既然送了我剑,那我等会儿让人给你送些吃食来可好。”
“有劳。”叶孤城并不推辞。
——毕竟他并不想落得一个饥寒而死的结局。
然而叶孤城并没有在这林中待上太久的时间,至少他还没能够找见机关所在。
只是一息的时间,他周身寒梅白雪便尽数消退,足下所踏转而变为地砖,眼前但见华彩金碧、雕梁画栋,却是轩峻壮丽非常,紫檀桌案上雕了云海仙山的博山炉正吐着袅袅薄烟,有寒香沁来。
一架插屏后转出一道人影,却是西门吹雪。
二人皆是一愣,西门吹雪更是难掩讶然之色:“你方才不是……”
叶孤城亦是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略略一沉吟,便有念头翻涌上心头来,便问道:“…你可是带着先前那把乌鞘长剑?”
西门吹雪懵懵懂懂地颔首:“是。”
叶孤城抬眼望向他身后被插屏遮挡住的内室,神色颇为复杂:“……可是将它放在了此处?”
“是。”
“……莫非竟是如此?”即便是叶孤城,此刻也是难以强作冷静,心下翻将出滔天骇浪、惊诧非常自不必说,面上亦有一霎露出些许愕然之色。
“……此剑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西门吹雪亦是一般的惊讶万分:“怎会如此?……或许是……”他支吾一阵,却也寻不出旁的缘由来,转身又将长剑从屋内抱出,望着叶孤城道:“不若我将此剑拿去别处,再看看你是否会随其一并离开如何?”
叶孤城自无异义,西门吹雪便唤来下人,将长剑交予对方:“放到我房中。”叶孤城见那侍从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却似视若无睹般神色未有半分变化,心下便一沉。
片刻之后,他只一闭眼再张开的功夫,身侧物事已是再度变化:像是一处卧房。
而他面前的剑匣中,是那把西门吹雪的乌鞘长剑。
……他竟当真与这把剑系在了一起?
二。
一个视剑如命的剑客,不必说一周、一月,哪怕只有一天无法执剑,只怕也会和好洁的人一年不沾水洗漱一般抓狂的。
叶孤城当然也不会是例外。
所以即便他并不能明白为何自己会无法离开这数十年前的万梅山庄、甚至于连随他一道出现的乌鞘长剑也无法被带出此地,以至于他必须留在此间,也仍旧还是按照多年养成的习惯,在鸡鸣之前便起身练剑。
他的佩剑已不在身边,西门吹雪于是将那把乌鞘长剑交给了他。
燕北之地的雪铺天盖地来势汹汹地滚了一天一地,烹雪煮茶的风雅被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覆盖得了无痕迹。穷冬腊月里万家闭户,只剩一点烛红映在雪亮的剑锋上——是他在挑灯,欲把利刃细看。
叶孤城透过剑锋上映照出的自己的眼瞳,却看见了另一个人。
他不必将那人的名姓言之于口,而那人想来日后也不会将他时时宣诸于唇舌,他们之于彼此不过是一场雪亦或天际一抹转瞬即逝的流云,却只消一眼便会念念不忘。
然而逝去者不可追。
他收剑回鞘,转身推开房门,西门吹雪抬起头来看向他,怀中仍旧抱着他那把木剑。
“你能和我一起练剑吗?”尚且年幼的西门庄主踌躇半晌,方才低声道,“我见你身手不凡,想来于剑道也是一般精通……”
叶孤城略略一怔,虽则是小事,他却也不能轻易应下,西门吹雪所习心法剑术虽皆是杂糅百家之长,然他叶孤城却是自幼修习南海剑法,与西门吹雪并非同一路数,贸然相教,反倒容易教他走了弯路。
于是他便只道:“你若有不懂之处,可来问我,却不必按我的路数修习。”
俗话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此话于剑道一途却也相宜,叶孤城领教过西门吹雪的剑法,乃是去势如电、快如疾风,见血封喉,与北地人大多豪爽粗犷的脾性有一二相似之处;而身为南海群剑之首的白云城主,其剑术同样高妙,却因生长在南蛮之地,惯见涛生霞落,故而有惊涛骇浪、海风万钧之势。
然而剑道总是殊途同归,他二人的剑,却也是如出一辙的清寒、孤高——渺渺苍苍宛若一弯银钩。
叶孤城自在心下掂量一番,西门吹雪所习剑术,却也并非不传之秘,他便亦是有所涉猎,若当着要指点眼下的西门吹雪一二,却也并非难事。
“你所习剑术,我亦只是粗通。”他垂眼瞥一眼正仰头看着他的西门吹雪,“我只略略演示一遍,你亦不需依葫芦画瓢,只消悟得其间精髓,便可得大成。”
西门吹雪便颔首应下,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对方持剑立定。
如群山俯首而拜的万仞孤峰,又如群星拱手簇拥的澄明皎月——当叶孤城抬腕挥剑的那一刻,眼中便已没有了人,没有了景,唯有一片无物的空茫,呼啸而来的寒风于他而言也是寂寂,簌簌而落的梅花也在空中打着摆不曾碰触上他的衣摆。
——于习剑之人而言,剑道即为所求。
西门吹雪亦曾在心下猜度“道”为何物,然而他终究年幼,不曾窥破,只得满心疑惑茫然而已;眼下观得那自称无名客的白衣人练剑,却是心神皆为之震动,天地皆寂然,眼中唯剩这一人,冥冥之中,却是有一两分窥得“剑道”的意味,却到底不曾悟透。
然而他对于此道、对于掌中剑的执著,却于此刻悄然生根。
于此十丈软红间,他却见得茫茫云海雾霭间白衣翩然的仙人。
惊鸿一瞥误终生,从此人间俱无情。
叶孤城收剑后转眼看来,西门吹雪堪堪回过神,神色间仍有些恍惚,半晌方才学着下人往日所做一揖到底:“受教了。”
到底是西门吹雪,即便尚是稚童,进退间仍旧从容不迫。叶孤城不知他心下所想,自在心下赞叹一声。
“……前辈。”西门吹雪却是上前来,犹豫着唤了一声。叶孤城瞥了他一眼,西门吹雪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便也受了。
西门吹雪见他面上未有波澜,心下略略一喜,抿一抿唇,却是片刻后方问道:“…剑道究竟是什么?”
叶孤城略一拧眉,答道:“剑道高妙,需得靠你自身方可参透。”
“那……若我要习剑,要做些什么?”西门吹雪眨了眨眼,问道,“我曾听闻,江湖上有前辈,待剑如待妻儿。”
“不必这些弯弯绕绕。”叶孤城淡淡道,“诚于剑便罢了。”
——我诚于剑,剑诚于我。
——然而这是叶孤城的道,是白云城主的道,却不是西门吹雪的道。
是以叶孤城沉默片刻,复又开口道:“诚于剑,亦需诚于人。”
——“此心所向,便为道之所在。”
寒芒尽散,冬雪消融,枝上残雪化作潺潺春水,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恍惚间便是许多年月于一袖手之际自掌中滑落;待叶孤城再度抬眼,眼前仍是寒梅点点,冷月如霜,夜色沉沉,东天已然欲曙,一切都似乎不曾改变。
然而也有什么已然改变。
五年后的月色依然清寒,万梅山庄中的红梅仍绽放在鹅毛大雪中,五年后的西门吹雪仍端坐在下首,他面前的叶孤城垂下眼睫,仍像五年前初见时那般轻渺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凌风而去。
而叶孤城从初初时分的迷茫兼且些微惊慌,至今日却已释然,五年也不过眨眼间,万梅山庄外世人一浮三沉,奔波劳碌,而他未有任何改变,仍旧白衣惊鸿,眉间锋芒未敛;而昔日的幼童身量也已渐长,而今已然堪堪称得上一声“少年”,身形挺拔,如劲风中一杆竹。
——“你资质上佳,不必拘泥于剑谱所书。须知天地万物皆可入此剑中。”
叶孤城移开目光,像是随口一提般:“便连琴、棋、书、画,亦藏蕴剑道精髓。”
西门吹雪闻言,双目微亮:“——前些日子有人送来一把古琴,前辈可要一观?”
叶孤城微讶,思忖一番却也觉得无妨:“也好。”
万梅山庄有好山,有好水,有好酒,也有好琴。
这时的西门吹雪还不认识陆小凤,于是庄内的藏酒仍没有等到于雪夜将它捧来温上一壶的浪子;这时的西门吹雪也还不是冰冷孤傲的剑神,于是叶孤城信手拈来流淌于寂寂月色雪色之中的曲调还有第二个能够聆听的人。
岭南的曲调,与北地大有不同。于吹拉弹奏等之上更与中土迥异;然而此刻于燕北雪景中泠泠奏响,亦别有一番趣味。
“前辈昔时可是临海而居?”曲毕后西门吹雪忽而道,“我闻前辈琴音,常觉如见涛生月落、朝霞夕岚,心向往之。”
叶孤城闻言,按在仍轻轻震动的琴弦上的指尖便一顿,却并不答,只垂眼问道:“你可曾见过海?”
“不曾。”西门吹雪道。
虽是如此,他的脸上却浮现出向往的神色:“但我亦时时听闻,南海剑派一招一式皆粹山川日月之精秀,变化万千,恰如海上惊涛,蕴藏万象。只不知是何等钟灵毓秀之地,方能养将出这等武功。”
“沧海碧波,浩渺无垠。”叶孤城如此道,“他日你定能得见。”
昔年他仍在南海时,便常于海岸峭壁之上练剑,乱石穿空,嶙峋险恶,其下海浪激荡,抬眼则见天高云阔,碧波万顷,明澈透亮,令人心旷神怡。明月当空时清辉遍洒皓月千里,又或星河璀璨如银瓶倾翻;日出时则有霞光万丈,穆穆皇皇,庄严无比。
然而彼时他孤身一人,美景如斯,却终究寂寥。
如果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得以年少相识相交,江湖上是不是会少了两个同样寂寞如雪的剑客,多了一对并辔而行的知己挚友?
他们是不是会一道在孤峰峭壁上持剑而舞,在雨夜里煮茶论剑,在雪中折梅相赠?
没有人知道答案,遗憾将永远是遗憾。
叶孤城心下微动,指下琴弦震鸣,音律亦随其心而变换,余韵袅袅不绝,隐然间便有几分哀愁之意,却是转瞬即逝。
然而西门吹雪并没有错过叶孤城这一霎的哀恸,他抬眼看来,满是不解:“前辈缘何伤神?”
他不问是否伤神,只问为何伤神。
西门吹雪到底是西门吹雪。
哪怕在叶孤城面前的这个西门吹雪不过是年方十二的稚童,他也仍旧能够读出叶孤城的寂寥。
叶孤城轻轻一叹,神情几变,最终归于沉寂:“思及旧事,偶有感怀。”
我若是这天地间一琴客,唯君可与我相和。
此间五年光景之于叶孤城而言已算得上是偷来的仙家日月,白云城远泊海外,南疆之地亦向来与中原隔绝,他虽常于江湖上行走,却难有来北地一览的机会,至多不过在京城待上几天走马观花一番便动身返程,如今想来也是一桩憾事。
然而现下他在万梅山庄中见过晨露未晞时山中漫起的烟岚,北地的山总比南方多一丝苍凉遒劲,冬日里山容清减显露出几分清寒的意韵,遥遥的远山盘结着苍冷的靛蓝,与岭南他惯见的霁色千峰是两种绝色;南方的秋也总是浅淡得像叶孤城这个人,只消一错眼的功夫就从蝉鸣正盛的七月转为冷风蚀骨的腊月,而叶孤城在被如网罟束缚般囿于万梅山庄之前从未见过灼目鲜丽的宛如燃遍了满山的红枫与晚霞,它们一道染透了目光所能及的每一处;八十四骨的紫竹伞曾在春日淅沥的雨幕中撑开一片天地,他不曾如而今一般能有人与他并立共看雨帘外模糊的千岩万壑;他也不曾在萧瑟的荒烟蔓草间与只在他面前还留有三分稚嫩的小童谈起孤苦的剑道,月上中天时意兴犹未尽,竟略略参透几分曾在古籍中见过的“以情入剑”——若有知己在畔共看山河万朵,以此心此情入剑又何尝会是无稽之谈?
他应该喜?还是应该悲?
因结识挚交而喜悦,却注定要因为他们间的死别而哀恸。
因不必在担负重责于出尘与入世的两难间挣扎纠葛而欢欣,却注定要因为这是一场终究要醒来的梦而哀痛。
西门吹雪虽是不解,却也不曾多问,只是颔首,随即又道:“我近日参悟棋艺,却是难以领悟其间玄机,只不知何日才能赢上前辈一回。棋艺上如此,剑道上却是亦然。”
叶孤城向来学不会曲意逢迎,他也从来不必刻意讨好旁人,闻言也只随口道:“若要赢我,你还欠些火候。”
西门吹雪便颔首应了,眼底里却是燃了一星灼灼的火:“我会努力。”
“却也不必硬要将我挂在心上。”叶孤城却看向他,正色道,“你自有你的道。”
他自己却是不曾发觉,这些年里这句话对西门吹雪实在是说了太多遍,每每对方显露出些微要视他作前进的指向时便定然要说上一嘴。
换作旁人要效仿他,叶孤城也懒得搭理,便如他血亲叶孤鸿一心照着西门吹雪的模样来为人处世他也不曾说些什么一般。那与他无关,他便不管。
唯独西门吹雪……叶孤城在心下叹一口气,唯独西门吹雪,却是不能像叶孤城的。
江湖上六大高手,他与西门吹雪总是屡屡被提拎出来比较,说他二人这般相似那般相仿,往夸张了说便好似那同胞的兄弟一般,再不济,也得说他们是一路人。
比之于周郎诸葛或许相宜,然而周公瑾与诸葛孔明何曾相似过?
西门吹雪的剑,乃是出世之剑,高洁冷傲,飘渺出尘。
叶孤城的剑,却自始至终都在凡尘中。
前朝遗孤、白云城主、南王幕僚,西门吹雪说他心有垢,何尝不是因为他的心不能不有垢。
是以西门吹雪不该与叶孤城有半分相像。纵然叶孤城亦不知此间所见西门吹雪究竟是真是假,此间种种是虚伪亦或真实,他也不愿教西门吹雪身上有了“叶孤城”的影子。
“你的医书看得如何了?”
思绪纷杂,叶孤城却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西门吹雪所习甚杂,唯独于剑道与岐黄之道上兴趣颇深,习剑尚可请教叶孤城,学医却需得他自身研习。
“离大成之日尚远。”西门吹雪斟酌了好一番方才答道,“寻常小病或能医治一二,疑难杂症却是无法……”
“你尚年轻,来日方长。”叶孤城微微笑了一笑,他生得俊秀昳丽,一笑便如三春花开。然而西门吹雪却不知缘何一直记不得他生作什么模样,这一眼见得了下一刻又忘得干净,此刻虽见得了白云城主难得的莞尔一笑,也是记不住的。
“医术一途,与剑道却也有相通之处。”叶孤城想了想,“待你于此二者任一者间悟得玄机,想来离另一者得大成亦不消多少时日了。”
虽说如此,他自己却是对这起死回生的回春妙手不曾有半分兴趣,年轻时傲气正盛,心下对此道还很是不屑,医人者自戮之事,就是在市井间也屡见不鲜。
药炉熬百味却熬不透错对,汤函延人寿亦延不长喜悲¹,不过平添哀愁,有何益处?
纵然如今他如今早已不再像年少时一般地傲气凌云、锋芒毕露,却也仍旧懒于参悟医理。
然而西门吹雪是不一样的。
或许当西门吹雪,是要比当叶孤城来得轻松的吧。
他作如此想。
……君曾为我心之所向。
他指下铮然之声渐收,又是一曲终了,重归于寂寂无声。
“前辈?”西门吹雪侧目看他,神色间疑虑之色重重。
“无妨。”叶孤城乜他一眼,“你想说什么?执剑人的手不稳和心存迟疑忧虑都一样致命。”
“我只是在想——”
西门吹雪抬眼向他看来,片刻后却又匆匆移开,宽大袖袍下遮掩的双手攥紧:“他年若我当真能到岭南一观海天一色之景,前辈可愿与我同行?”
他许久未能等到答复,只闻窗外雪压枯枝之声,心下惴惴,抬眼偷觑时却见得叶孤城抿唇不语,似也一般地怔神。
像是一霎。
也像是半生。
“好。”
叶孤城道。他转眼看来,眼中冰雪消融,唇角扬起不甚明显的弧度,是一个足以在冬夜里映出满室暖光的清浅笑容:“待雪化春归时,岭南木棉花开得正盛,我与你一道去看。”
西门吹雪因而难抑欢欣之情,叶孤城见他双目灿亮,像是天际掉下来两颗寒星浸在春水里泛开柔柔而清冽的光泽,心下不由也莞尔。
然而他知道这许诺却是一句空谈。
正如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是谁的梦?西门吹雪的梦,还是叶孤城的梦?
他们相逢在一切暗潮尚未汹涌的年少,在安静而孤绝的冬夜里聆风听雪,煮茶论剑;在拥山揽川的万梅山庄里,在其间的雪松枯竹上,在呼啸而过的长风里纵云蹈海吟游春秋;见遍地夕烟,而后栖身于一川清寒的星河当中枕月而眠。
又或许这是他们共同的梦?
不管如何,他在这梦中得偿所愿,至少在这场梦中此心无垢,掌中剑澄明如旧。
无论如何,这不是白云城主的梦。
那裹挟着白沫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永远翻涌无止的波涛、南海之上终要掀起的滔天巨浪都在这场梦里显得遥远而不可触及,他可以不是白云城主,甚至可以不是名动天下的绝世剑客叶孤城,而只是除了西门吹雪外无人能看见的“无名客”与来历成谜剑术精绝的“前辈”。
但是叶孤城也知道梦最后还是会醒。
从古到今,多少江湖义气,英雄豪情,都是一壶好酒,一场大醉,一夜好梦²。
但他已然在这梦中与多年后一期一会的知己于眼神的往返顾盼中得悟彼此心下所思所想,于一张一翕、于每一寸脉搏的跳动间相依相偎,如此已然无憾。
那些年月忽忽已是千余个日夜,此外不复有他与他相关的岁月。何必求地老天荒的亘古?只作一瞬观,也是好的。
叶孤城并不知道这场梦能做多久。
但往往当一个人知道自己身在梦中时,离梦醒也就不远了。
“西门。”
叶孤城忽然开口:“如果有朝一日我离开了此地,你不必寻我。”
西门吹雪猛然抬首,神情间惊愕难掩:“前辈要走?”
“我终归要走。”叶孤城道,“但我们还会再见面,你不必为此伤神。”
然而下一次见面便是死别,他又如何能狠下心将真相诉诸于口?
此去心有青山,叶孤城轻声道,请君莫怅归年。³
西门吹雪只是默然,许久后才低声道:“……那,前辈打算何时动身?至少让我为你饯行——”
“不必了。”叶孤城笑了一笑,“我从何地来,想来便会从何地去。况且,离我动身应当还有些时日。”
他觉察到西门吹雪心下的不安。
此一别注定经年,他日再相逢时,西门吹雪想也已然不记得他……或许这也算得上一次诀别。
“我真的还能再见到你吗?”西门吹雪小心翼翼地问,他抬起眼来,漆黑浓密得宛如乌鸦的羽翼一般的长睫微微颤动,双眼中微光粼粼,“可我甚至连前辈你的长相也记不住,他日要如何认出你来?”
你一定能再见到我的。叶孤城说。
可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承诺太轻,哪怕他是言出必践的白云城主,说出这番话来也难免会让人觉得他是在哄骗小孩儿。
“这样吧。”叶孤城想了一想,拂袖而起,原本放在侧旁的乌鞘长剑被他执于掌中,长剑出鞘,寒光冷然。
“——昔年我在南海孤岛月夜中习剑时,悟得一招‘天外飞仙’,你今日且留神细看,待他日再见时,便是我与你重逢之日。”
如若换作现下的叶孤城长身而立在孤寒凄冷的月色下与西门吹雪相峙而立,他能没有半分掩饰地告诉对方,我心无垢,剑胆琴心。
——现在的叶孤城,能够使出最完美无缺的一着天外飞仙。
昔日紫禁之巅上西门吹雪定然也会哀叹不曾见到真正的天外飞仙,而今哪怕面前的小童并不能是当日的白衣剑客,叶孤城也仍旧要送他这份礼。
天外飞仙。
此身落魄亦难长存,那是他唯一能够送给西门吹雪的东西了。
三。
天外飞仙一式本无名,乃是叶孤城昔年于沧海碧波之上踏一叶孤舟,得见千山之外涛生霞落浩渺烟波云影天光,惊涛骇浪几可裂岸,海纳百川之景中悟得有容乃大之理,遂如匣中明珠尘尽光生后照破山河般悟得剑道真髓。后有人得见此式,因其剑若游龙,身似浮云,缥缈轻灵,如云中仙鹤,又似月中桂影,恍若风舞琼花,且挟令百川参拜,关河俯首之势,不由脱口而出“天外飞仙”,这才教白云城主那恍若谪仙的一式剑招有了名号。
西门吹雪在尚未踏足迢迢江湖路之前便已然听闻南陲仙岛上威名震四方的南海群剑之首,后来他手持青峰白衣翩然走三川过五岳,穿山赶海践雪径,仗剑行侠一战成名,却始终未能有缘见得白云城主一面,心下亦引以为憾。
后来他见到了那一着名满天下的天外飞仙。
他几乎肯定自己会死在那薄凉的刃锋下,因为叶孤城的剑法已然圆融无缺,没有人能够抵下那一着天外飞仙!
但他并没有死。
寒锋从他颈侧旁擦过带起一阵冷风,终究还差了分毫;然而他的剑已然抹过了对方苍白得宛如玉石雕琢而成的脖颈,荡开漫天惊心动魄的血花。
西门吹雪看见了叶孤城眼底释然的笑意。
他本不能赢,但他却赢了。
叶孤城本不该输,但他却输了。
一个人如果已经无意求生,又怎么能要求他心无旁骛地在一场决战当中毫无保留地施以全力?所以叶孤城的剑偏了那么一寸,他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死在西门吹雪剑下,难道不比葬身于三千禁军的剑雨刀光之下要光荣得多?
高处何所有?
高处无所有。
所以叶孤城不必解释,他知道除了西门吹雪以外没有人能够理解他;而唯一能理解他的那个人不需要他解释也能懂得此间种种。
所以他坦然赴死,无怨无悔。
哪怕西门吹雪不甘心就这么让叶孤城这么死去。
——叶孤城心中有垢,剑势已缓,所以他还没有见到真正的天外飞仙。西门吹雪如何能够释怀?
然而另有一层缘由,他却也想不明白是为何。
叶孤城出剑的那一刻,西门吹雪恍然间看见了另一番景象。
他以一名幼童的视角看着万里的层云与暮雪的千山,夜色沉沉星河耿耿,万树寒梅当中白衣惊鸿,他不曾离身的乌鞘长剑却在那白衣人手中,他见他拔剑,身形若流云又似鹰枭,剑如流虹,满地碎琼乱玉被剑风刮起如同飘落了一场大雪,纷飞的琼花把远处的身影映衬得仿若仙人。
他的惊呼到了舌尖却又被强行压下,然而“天外飞仙”一词却始终念念不忘。
他不知道那就是天外飞仙。
但在他的眼中,那于皑皑白雪当中出剑的身影就是自九重天阙而来的飞仙。
然而这一霎的恍神片刻即逝,再被西门吹雪回想起来时,已是许久以后。
西门吹雪做了一场梦,却又不像一场梦。
那本来就不应该是一场梦的。
梦里他尚在年幼时,于初初学剑的那一年在雪地里见到了拨开梅枝踏雪而来的白衣人,他自称是无名客,然而从梦中醒来的西门吹雪知道他是叶孤城。
他听他说至孤的剑道,说高处清寒,高风悲旋,蓝天四垂,空空茫茫无一物。
他听他说千里外莺啼燕啭桃红柳绿的千里江南岸,还有更遥远的岭南,烟水茫茫海天共澄碧,浪涛汹涌处有千帆过,树梢上的绿意终年不会消褪,有毵毵杨柳萋萋春草。
他见到那一式足以劈裂了天地、斩开了晨昏,最后却只吹落了千树寒梅的天外飞仙,见到一袭白衣的叶孤城垂眼抖落衣襟上的风雪,收剑回鞘,转身朝他走来,神情是近乎于温柔的温和。
像是风雪中的归人。
西门吹雪想起曾经读过的文章,“云气自山中来,如群马奔突,以手掇开,笼收其中。”⁴——叶孤城是不是也像山中清冷的叆叇云霭?西门吹雪禁不住要想,如果叶孤城是山间的白云,那他是什么?
他是不是孤立于满山蓊郁之外在苍冷山阴间矗立的一棵树,在无边的寂寞与孤独中试图伸出枝桠去触碰摩挲那来去的浮云?
西门吹雪安静地凝望着叶孤城清癯的面容,他几乎要伸出手去试着用掌心贴近白云城主苍白的脸颊。太和殿顶的风是寒凉的,头顶高悬的圆月挥洒的清辉也是寒凉的,而他怀中的身躯也正一寸寸变得寒凉。
叶孤城本就该是一阵微风,或是一泓月色。
又或者他本就是云间月,从天上掉下来,化成一片雪,落在某一个人的袖口消融,最终还是要回到他的天上去。
他想起那一刹,在那一刹里那把海外寒铁锻成的宝剑脱手而出,叶孤城的身形向后坠去;而西门吹雪想要上前去,却在一眨眼的时间里被拖入一场荒唐而混沌的梦境。
可是梦终究还是要醒,就像天外的飞仙终于也要回到他的天上。
但至少那些遗憾都能在梦里被弥补,那些注定要为后人所津津乐道的是非功过在梦里显得遥不可及。
西门吹雪垂下眼睫,叶孤城最后一次看向他,迎上对方望向他时便显得尤为清澈而明亮的双眼,倏忽间想起那年月下他收剑回鞘,拂去衣上霜雪,转身时目光与檐下凝神看他的小童相撞,那时月色与飞雪在侧,他看见他眼中流动的不甚明显的光斑,像是曾见过的在天际绽开的盛大而瑰丽的花火。
那么短暂的对视,来不及一个释然的微笑,也来不及一句告别。
但西门吹雪注定能明白叶孤城的感激与释怀。后人所言及的传说与茶楼酒肆里他们被流传的一生中也将无法窥见这瞬息间的种种。恰如露珠的世界便只是露珠的世界,他们间的一场梦境也只是他们间的一场梦境。
然而,然而。⁵
fin.
-----
1.出自《乘云归》
2.出自《皇叔》
3.出自《浮云一别》
4.出自《攓云篇》
5.化自小林一茶的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