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公子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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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寅过了鬼门关,踏上黄泉路,他见到一只猫。他什么都不记得,却觉得眼眶发热,许是错觉罢,鬼是不会哭的。
阿寅跟着那只猫走了很久,黄泉路有很多孤魂野鬼,他们问阿寅他是谁?阿寅说,我不知道,我忘了自己是谁,他们又问,那你如何知道去往何处?阿寅想去看那只引路的猫,猫却不见了,只余满岸的彼岸花和绕鼻的袅袅幽香。
但阿寅就是知道该往哪走,像是那只猫仍在引着他。他走了很久很久,遍地的红逐渐褪去,他看见一条很宽的河,一眼望不到边际,河水泛着莹莹绿光,水不知多深,连着水都是墨色,幽幽望不到底。
阿寅不知如何是好,领着他的猫真的消失了,他不知何去何从。
他听见一个声音问他:“客人要去何处?”
靠岸处不知何时停了艘船,那船破破烂烂,让人怀疑是否能度过这漫无边际的河,船夫是个老人,双目如鹰,眼上划过一条疤痕,白须贴着鼻下一排生长,修剪得很是干净。老人露出精瘦的臂膊,凸起的骨与筋排布在皮肉上,他佝偻着背,却满是精气神。
阿寅没有搭话,他问道:“老人家,这条河通向何处?”
老人道:“去往你想去的地方。”
耳边有谁念叨着“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阿寅问老人:“我已经死了吗?”
老人不答,重复了一遍:“客人要去往何处?”
阿寅道:“可否去往地府?”
阿寅上了船,他没有钱,老人说有人替他付了买路钱,他想知道是谁,老人怎么也不肯说出来。
老人看上去当是不近人情的,却很关照阿寅,三途河中有很多水鬼,越是靠近船伸出的手越多,那些手阴森可怖,腐烂的肉中可见白森森的骨头,有些手几乎只剩白骨,光秃秃地挂着肉块,莹莹的绿光在手边打转,他们扒拉着船,被船夫用桨击打,硬是没有一只手碰得到阿寅。
阿寅问:“我的买路钱是不是很多?”
老人答:“人情无价。”
很久以后阿寅知道巫起帮过老人很多,最后却只换了一个要求。
老人把桨撑在身前,笠下鹰目瞧着阿寅,道:“到了。”
阿寅下了船,天空中有沉沉暮霭,阿寅不知这是奇怪的还是不怪的,借着昏暗的光,阿寅瞧见很高的柱子撑起一个入口,上方有块巨匾,书写着“望乡台”,他过了那门,走过了很长一段黑暗,并没有什么“乡”可望。
他又走过恶狗岭、金鸡山、野鬼村,阿寅周身似乎冒出点点金光,那些恶鬼都不敢接近他。
他走进迷魂殿,那里有一处凉亭,亭中有一口井,守亭人是个姑娘,头发很长,遮着半边眼睛,姑娘纤手递过一只玉杯,笑起来很是动人:“客人且喝杯水。”
过了迷魂殿,阿寅就再也不是客人了,很多与他一样的鬼经过他身旁,有的同他一般迷惘,有的沉着冷静,前方有高大的城墙,像人间般重兵把守,城门上贴着对联。上一联:人与鬼、鬼与人、人鬼殊途;下一联:阴与阳、阳与阴、阴阳永隔;没有横批,只有一块牌匾,写着“酆都城”。
阿寅拿着批票排入那长长的队伍。
他经过了十个殿堂,不知为何,他的嘴自己张开又闭合,诉说生平往事,所筑恶业,最后替他陈罪的冥官,长得分外眼熟。
阿寅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此人,那些小鬼唤他游琅大人,游琅很了解他,他们没有去供养阁,游琅说没有人给阿寅烧钱。
阿寅便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游琅道:“知道,不可说。”
阿寅又觉得游琅半点也不熟悉了。他一点也不嚣张,也没有傲气。
游琅说他死得很不体面,阿寅不知如何算得上体面,他身上有烧伤,有咬痕,最严重的是头上冒血的窟窿,游琅道他的尸首都烧没了,现下魂灵如此已经算是完好了。
他们好像都知道他是谁,从前如何,只有阿寅自己不知道。
游琅给他修补好魂魄,将完好的阿寅带到鬼界堡,阿寅没有住处,便跟着那些同样没有住处的鬼去找工作,哪里缺劳力就去哪里,阿寅搬过砖头,修过楼,做过饭馆小二,也在路边吆喝着招呼客人过。后来他学了编草结,卖给那些爱漂亮又无余钱的女鬼,小赚了一笔,总算在鬼界堡有了自己住的茅草间。
阿寅喜欢吃茶,茶棚不必花太多钱,还能见各式各样的鬼,阿寅不需要与他们交谈,他听着别的鬼相谈甚欢,便觉十分满足,像是活着的感觉。
阿寅不知当鬼当了多久,他去过转生殿,有个小官替他做申请,很快就回来告诉他,他不能投胎。阿寅不知道为何,那小官也道不可说。
他于是任斗转星移,流星赶月,熟悉的面孔一批一批地转生去了,阿寅孑然一身,鬼界堡很大,像人间一般大,阿寅从北走到南,没有任何牵挂。
他与别的鬼有过交谈,他是所有鬼的过客,他们也是他的过客。
一日阿寅去到鬼界堡南都一处唤作月城的小城,他去到茶摊叫了壶茶,茶摊边搭着戏台子,上头坐着个说书人。
“且说那公主刚逃出皇宫,挺着个大肚,不知何去何从……”
阿寅的视线被遮住了。对面坐下来一个少年,阿寅见过很多鬼,没有哪个鬼这般好看的,眉眼如画,双目含情,像幽都最亮眼的宝石,无端让阿寅联想到猫儿。眼下二痣若点睛之笔,让少年看起来更加莹白如玉。
是很张扬的相貌,他合该躺在黄泉路上那彼岸花丛中,阿寅想,那一定很好看。
少年神情不悦,张口道:“成日乱跑,叫我好找。”
这是巫起。阿寅和巫起做了对鬼友,此后漫长的鬼生皆有巫起陪伴,阿寅再也没有四处游荡,他们在月城落了户,一住就是很久。巫起也会陪着阿寅逛到鬼界堡外,畅通无阻,这个叫巫起的男鬼还很快。行动速度极快,法力甚强。
巫起告诉阿寅,他唤作徐庚寅,阿寅在纸上写了“庚寅”二字,问道:“庚寅,是不是这样写?”
巫起道:“原以为你是个傻子,如今看来倒也不笨。”
巫起在纸上添了“巫起”二字,道:“这次你可记好了,我叫巫起,你唤我阿起罢。”
施恩似的语气。
阿寅将不能投胎一事说与巫起听,巫起似是早已知晓,嘴上还是道:“因为你是个傻子,你肉身都没了,何来的脑子?你是傻子,记不住死因,不能投胎。”
“这不是正好?你不能投胎,我不用投胎,咱们自在鬼界逍遥快活。”你与我一道,我定护着你,天涯海角。后半句话巫起没有说,巫大爷最是好面子,放低姿态之事万万不会去做。
他又怕阿寅过分沮丧,安慰道:“无妨,待你想起因何而死,便可投胎去了。”
巫起的神情有些落寞。
阿寅想,巫起自出生便是鬼,做鬼做得比他还久,他道与家中兄长不和,这鬼界堡中形形色色的鬼来来去去,没有谁停留得像阿寅这般久,巫起定是孤独得比阿寅要更久,却还要备着哪日阿寅想起来死因,独自投胎去。还怪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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