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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茉莉

天方透白,苗浩便下山了。

掌门师祖遥遥目送,难掩心中忧虑。他的这个徒孙太像他的大弟子,唯望此次单独出远门能让他早些看清一点世情,莫要害了自己性命。

可惜耄耋之人所能料到的不过是闹剧,终不及其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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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浩听师祖说他师傅是死于行侠仗义,他虽也哀伤,但隐约是憧憬的,他懵懂知道这是师祖瞧他时偶带愁绪的原因。但是他不识何意,山脚下的人不常夸他吗?

此去虽有点远,本来赶早下山了赶个两三天路也是能及时到的,但途中苗浩帮了两拨人,毕竟费了些时间便只能中途在驿站租了马。紧赶慢赶,可算是在喜事当日未时过半见到了城门。

扯住缰绳,苗浩正想跃下马背。不料马被勒,上半身就昂了起来,马蹄往右边一扬,惊着了右边经过的轿夫。霎时,那轿夫便手脚一软撑不住轿,八抬花轿眼见着就要倾斜砸地上了。

苗浩也算艺高人胆大,右手用了巧劲拍在高高扬起的马身上,把马往下压了压,同时借力在半空中向右翻,下落时瞧准了位置,右手托住往下的轿杆,待脚落地后又发力一抬才算是缓下了轿子的跌势。整套动作也不过是眨眼工夫,城门外没多少人倒也得了不少喝彩声。

只是这么一晃荡,再稳的好轿子也能把里面的人给晃得东歪西倒,所以轿子这才平稳落地,里面人便似要跌出来。先是轿帘荡出的缝隙里飘出异香,接着皓白的半截手颤悠悠地晃到众人视线中,最后才是穿着一身艳红喜服的窈窕身影。那人怀中抱着些什么,故更找不着平衡了。

眼见人就要扑到泥尘上,苗浩忙侧过身把小臂凑到柔荑下方,稍一触便退,勉强使对方稳住。红盖头没掉,只露了一点下巴尖,总算没坏了别人的喜事。苗浩这才吁了口气,心神稍定便发现新娘怀里一直抱着没撒手的竟是一小盆花,翠绿上簇着不少小白花。

新娘挺直身子微抬了头,流苏半遮挡下的下巴尖似有颤抖。苗浩以为对方受惊了,踌躇着要不要出言安慰。

正此时,轿的另一边蹿出一位老妪,猛地抓住了新娘子的手臂,状似保护地把人拉扯到身后方。老妪并不健壮,身形甚至有些微佝偻,头也压低着让人瞧不见真容,说话时声音阴沉怪异。

“多谢这位英雄相救,但吉时不能误,只能就此别过了。”

苗浩听罢,垂目供手便让开了。

老妪弯身一躬还礼,转身把新娘送回轿内。只不知是否错觉,苗浩抬眼时仿佛见到新娘有想要回头的动作。

八抬的花轿进城,少了锣鼓唢呐声,总有些怪异。待轿子瞧不大见了,方才围观的人才低声交流,多是瞧不上那老妪的言行。

苗浩回头找马,然后牵着进城。

城里比山脚小镇光鲜许多,一路上萦绕着香风。苗浩没见过那种花,那么小,却那么香。

#

石极门虽不是名门大派,倒也有几代风光,故在江湖中也算占有一席之地。此次掌门人陈常续弦动静可谓大,喜帖五湖四海皆发,武林大派虽不致掌门亲至,也遣了弟子来贺,算是给足了面子。

门派的大门敞开,一眼看尽的热闹。门前两个大红灯笼早早便在里头燃了烛,在日光下泛着不起眼的光,奇特又扰人,像足了宾主言谈间透露出来的暧昧。

苗浩似懂非懂,只心有不喜,况与周遭笑闹的三教九流之徒无甚交情,便偷偷溜出了人堆。他随处走去,哪儿人少往哪儿钻,忽然嗅到阵阵异香,不觉脚下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穿过月洞门,景致便是一换,眼瞧着满园的种植着他初见的小白花,只是瞧着有些萎蔫。苗浩摇了摇头,觉得甚是可惜。

前头传来交谈声,苗浩寻声望去,竟见到个瓦亮的小光头围着家丁衣着的中年人转。

“哎哟小师傅可别转了,把我都转晕了。”家丁如是说。

“那您让我讨点糖吃。”

小和尚边说边停下来作了个揖,不伦不类的把家丁逗笑了,在衣兜里掏了块今日管家代发的喜糖给出去。

小和尚双手接过,说:“阿弥陀佛,感谢施主。”

这次倒是像模像样了,却又逗笑了家丁。

小和尚不觉得尴尬,笑着转身,正好撞上了苗浩的目光。小和尚歪了歪头,眯眼笑了起来,加之他圆脸圆肚皮,十足个小弥勒佛。

家丁也见着苗浩了,忙问好,态度自然与面对小孩样的小和尚不同。

苗浩默然还礼。

家丁正要离开去忙,经过时被苗浩问道:“不知可否请教一下这里的都是些什么花?”

家丁连忙笑答:“少侠是北方人士吧?这花名叫茉莉,是南方的花,老爷知道新夫人喜欢,提前就让人种上。可不好种了……”

家丁走前还说了不少夸赞陈掌门深情与宽仁的话,苗浩没怎么听进去,只记住了此花名叫茉莉,来自南方。

有一瞬,苗浩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小和尚没有走,嘴里的糖还没化干净就又从小背包里掏出了根糖葫芦,撕了外层的油纸皮,一口咬下一颗山楂在嘴里左右滚动。

苗浩回了神,不禁笑问:“小师傅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小和尚含着糖葫芦说:“我叫慎念,净庭大师是我师傅。”

苗浩不由一惊,没想到这位小和尚年纪小辈分高,拱手道:“原来是慎念师叔。”

“嗯哼,”慎念吸了口嘴里泛滥的唾沫,点了点头,笑眯了眼接着说,“你见着我凡有师侄没有?别告诉他,等回头又念叨我戒不了贪嘴,不利于修行。”

苗浩点头应承。

慎念又咬下一颗糖山楂,嘟囔道:“大肚能容天下事,倒容不下几颗糖了。”

苗浩笑了笑,觉得有点道理。

慎念蹲下摸着茉莉耷拉的叶子,突然说道:“外面挂着红灯笼,里面种着白花儿,外头人扎堆,里头只有你和我,真奇怪。”

苗浩低头看着慎念边吃糖边戏弄花叶,一时不知是童言无忌还是他有慧根。

这府里确实像是透着古怪,让他心生难受。苗浩想,或许是浓郁的香气让他头脑昏沉。

远远见师侄凡有来寻人,慎念急忙把吃剩的糖葫芦塞回布包里。带路的家丁说快可以上席,苗浩便随他们一同出去了。

凡有的年纪比苗浩还大上一些,对着慎念偏偏恭敬,家仆瞧着会觉得好笑,只是武林讲究辈分倒也不觉得出奇,情景诡异的毫无波澜。三人因着门派关系,年纪轻轻便坐在了前面的席上,生嫩面孔也不禁端着正经严肃样。

众人上席没多久,便见管家附在陈掌门耳边说了几句。陈掌门便对刚刚还在交谈的中年人拱了拱手走开,背着手立于堂中。红色喜服衬着陈掌门掩不尽白丝的发,盯着厅门口的双目精光四射。

很快新娘便被人扶了进来,每一步都似弱柳扶风。搀着她的人正是苗浩城门外见过的那位老妪,缓慢走近的新娘想必便是轿中那位了。

苗浩不由大骇,又似大悟,耳边除了起哄声,还有同桌上轻轻地飘过来的嗤声与凉薄评价。

“好手段。”

该桌的人出身的门派几乎都是在武林里叫得上号的,此次前来虽为祝贺,倒也不似别桌那般谄媚,多是作壁上观。

听了那话,又有人好像与对方不对付,低语接道:“说到底是别人的喜事,有人讨一杯水酒,倒喝上脸了。”

“你!”

两人似一触即发,但最先有反应的却是苗浩。凡有与他只隔了个身量不高的慎念,发现他有异动,先发制人地伸手过去按住他的肩。

“后辈先行离桌不合礼,苗师弟有什么急事也请先忍一忍。”

桌上众人都没有比他们三人年轻的,苗浩更是没机心,此时脸已经被急红,一下便能被人看个透,遂都露出了不同的神情,可谓众生百态。

而被夹在二人中间的慎念是唯一心思不在其间的,筷子从凡有手臂下方穿过去,夹了块拔丝红薯。

凡有见状,收回了手。

而堂中二位新人已经完成三拜,只是女方一直靠老妪撑着。

礼成后,陈掌门想牵过新娘的手,却被老妪制止。只听得低着头的她用那阴沉声音说道:“掌门人还要招待宾客,新娘就与老身先回去了。”

说罢便半扶半拽着新娘往外走。

陈掌门面有愠色,可也没有出言制止,只是瞪着那老妪的背影好一会才回头招呼在座各人,直道妇道人家不懂礼数笑着赔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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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浩好几次都想拍案而起,但每回总有人像未卜先知地与他眼神相触,而后朝他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令他心惊。一顿饭的工夫苗浩没吃上什么东西,冷汗出了不少。

眼见陈掌门便要过来敬酒,苗浩另一边的老大哥低声提醒道:“谁见了这不是喜事?小兄弟莫要听些虚的就当真,这大半天的又有谁喊过一声不平了?”

苗浩很迷茫。

酒过方二巡,陈掌门便耐不住要去会美娇娘,其余人仗着酒意要去闹洞房。于是管家在前头带路,一酒量好的弟子扶着陈掌门,领着众人浩浩荡荡的往后院去了。

游廊挂满了红灯笼,栏外遍植茉莉,香气袭人。

苗浩闻到了这香,头更昏沉了,胸腔里又憋闷得很。

只是众人来到了近处却发现新房里头被灭了烛,这是大忌。走在前头的管家一时也怔住了,忘了应对之法。

陈掌门饮了酒脾气有些急,推开搀扶的弟子,向前一步抬脚便踹在了门上。房门洞开的瞬间就有寒芒从里头直往陈掌门身上刺。此处除了慎念这个半大孩子,便只有苗浩、凡有二人未占半滴酒,能及时反应过来。

凡有扯过陈掌门后领将人带离,而苗浩则一脚踢落那武器,同时听得一声凄惨的厉叫从扑落地上的人那传来。

此时众人皆是酒醒,面面相觑,一阵后怕。

陈掌门比众人更怕,黑沉着脸,喝道:“还不快掌灯!我倒要看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管家在门内弟子的帮助下匆忙解下一个灯笼,但只走了一半便不敢再近,最终还是陈掌门抢过灯笼往前走。他先是用灯笼的光照着伏在地上的人,怒道:“你是何人,敢在石极门里想杀我?”

那人缓缓撑起瘦削的身,怪笑起来,说话的声音无人不熟悉,正是新娘身边的老妪。

“杀的便是你这个恶棍!”她怒视着陈掌门,手成爪抠挖着地面,“枉我儿信任你这个师傅,你却害他性命,我呸!”

“还有你,”老妪突然转首阴毒地瞧着苗浩,“我呸,你们就是蛇鼠一窝,只会欺压他人!”

她的口水都没能打到二人身上,但疯癫怨恨的样子比那个更让人想退避三舍,可众人偏又对她所言甚为好奇,虽无表示,但都竖着耳朵在听。

陈掌门恼怒至极,想上前把人踹飞出去,却被身后的人扯住,手上的灯笼也掉落,被旁边的苗浩快手捡起。

“都是些胡话,陈掌门何必计较呢?”阻拦者假惺惺的劝话说得好听,但信不信已然不重要。

“你们,”陈掌门指着众人,“你们,好,好。”

他冷笑一声,回头与老妪对质道:“你儿惹了大事,差点牵连我门派,交他出去也是他罪有应得,难道要我们石极门上下为他陪葬吗?怪只怪你生得一个这样的不肖子,而我还愿意照顾你们,你可好,恩将仇报要杀我。”

老妪被他激得浑身发抖,凄厉道:“狗东西,你不得好死!你不是喜欢她吗?我告诉你,她生是我冯家人,死是我冯家鬼!今日我虽取不了你狗命,但也要你声名扫地。各路好汉都听好了,陈常老淫……”

话才一半,老妪便被突然奋起的陈掌门一掌击毙,血溅当场。正是红事一身孝,白事满地血。

陈掌门状似怒极,指着老妪尸身喝道:“简直一派胡言!我还当我没教好你儿子心有愧疚,没想到是天生就根儿烂,还想赖到我头上来了,”他越说越坚定,还转头与众人对视,“我就是活菩萨也渡不了这样的恶鬼!”

慎念一时被这场面镇住,哆嗦着坐下,将小布包里的木鱼掏了出来。只是犍稚怎么着也摸不到,摸出了根吃了一半的糖葫芦,他也镇定下来了,一手拿着木鱼,一手拿着糖葫芦敲打,口中念着经文。

糖衣被敲碎了,山楂被敲凹了,糖葫芦慢慢变回原样。

凡有双手合十,站在慎念身后跟着念经。

其余人待的注意力都陈掌门身上,唯有苗浩从老妪死前的话里听出了点什么,提着灯笼往里走了几步,脚下便踢到一个倒地的小花盆。正是那盆茉莉,泥土散了满地,花依旧比院里头种的要饱满。

苗浩刚前弯下身想把它拾起,忽地见到花的旁边有一只小白鞋,他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在烛光微弱的光里他的前方有一双悬在半空的只穿着一只白鞋的小脚。

苗浩倒退两步,颤抖着手将灯笼往上继续举起,渐渐便可见有人吊死在房梁下,一身孝服,鬓边别着一小束茉莉花。此一时除了颂经声再无别的人声。

他仰头与死不瞑目的她对视。这是他们首次“见面”。

他不知该有何感触,只觉夏夜凉意入骨。他不知先头救陈掌门的举措对错,这是他首次质疑救人的行为。

何为侠,何为义?

苗浩扭头看去,此处无一人能置身事外,竟又无一人表露出丝毫悔意。

对错是真的吗?

话中真假谁能定论?

没有结论。

陈掌门反应甚快,趁着外围的人没瞧清事情,一把抢过苗浩手上的灯笼灭掉,指挥门里人处理现场,自己则是开始陆续送客。宾主间绝不提方才的事,血脚印一个叠一个。

此间无人打扰慎念与凡有。

苗浩就站在他们后边,看红灯笼一个个灭了,又被取下来,好像今夜无事发生。没有喜事,亦没有白事。

唯有茉莉的香气还是那样浓郁,只是不会有人关心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父母兄弟几人,性情如何,真正是怎样死去的……

苗浩蓦然想到自己的师傅,不知又曾是怎样一段过去。没有谁能知道的,他师祖怕也是不能。

等颂经完毕,苗浩突然问凡有:“是我们害死她们的吗?”

凡有叹道:“阿弥陀佛,是也是,不是也不是。”

苗浩点头,内心其实并没有想要听什么结果了。只是过了一会,他又问:“死是什么?”

凡有缓缓道出:“是生。”

站在他们后头的慎念听了几句,倒是笑了,说:“死就是死了,是山川,是江河,是泥土,是万物,倒是活的时间短,所以我今天能多吃一块糖吗?”

说着慎念便朝前跑了。

凡有摇了摇头跟上,嘴里说道:“师叔你的木鱼上全沾着糖屑,回去小心掌门师祖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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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浩拿回租的马,去最近在驿站还了,身上便没剩几个钱,但想了半天,他还是决定先不回去。

他想知道一些真相,不惜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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