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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尽风情向小园

-----正文-----

他往墙那边的佛院看过去,只有一畦菜,关在佛堂小门后面的一汪绿油油的菜地。菜叶片片都挺立,嫩得仿佛隔着那么远都能一把掐断,在指甲缝里留下鲜绿的汁液。

小尼姑提着水桶推开小木门出来了,她欹斜着身子,全身的力都压在了那桶水上,另一只手高高扬着,快快地走到菜地里,把木桶一放——照例地又泼洒出约摸一瓢水来。她牵着灰青佛衣上被弄湿的那一块,同往常一样蹙着眉,又抬起头来,望见他了。

她撅着的嘴唇舒展开,他不大喜欢小尼姑撅嘴的样子,因为她的下巴会变得尖锐些,使她的脸不那么柔和。他坐在枝桠上,摇晃两腿,好让小尼姑知道他已经看到她了。小尼姑心满意足地开始舀水浇菜,葫芦瓢把水一勺勺舀起来,再从菜顶一勺勺泼出去,水珠打在菜叶子上,声音像稀稀落落地下大雨。

那个葫芦瓢是在这个小园子里种出来的,葫芦的棚架离他坐着的这棵大槐树并不甚远。结葫芦时他天天去看,小小的、坚硬的小葫芦一天天大起来,长好了,又放它慢慢变干。佛堂的老尼来讨要晒干的籽,说要种了做瓢。父亲在堂上大笑,让小林子去摘两个送去佛堂里。小林子摘葫芦的时候有气,念叨着大奶奶要他去街上买东西,二奶奶又要他搬箱子,谁不是两只手,偏偏都指着他干活。他从葫芦架上扯下两个葫芦,力气太大,干枯的藤断了一片,堆在地上没人打扫。

这是无法可想的事,连伺候父亲烧烟的老张头去年也走了,园子里穿行的人渐次少下去。落叶积了一层,垂柳桂花一类的花和树没人打枝,一味疯长,芭蕉却因为少了人浇水,已经半枯焦了。父亲那天招呼他到榻前,托着烟枪问他:“你今年究竟几岁了?”

他垂着眼睛回答:“十六了。”

十六了,父亲喃喃重复,好像在嚼什么东西似的,十六了。就这么,他留下来给父亲烧烟。用银签子从小银盒里挑出一小撮烟膏,在烟灯上烧一会儿,再放到手掌心里滚动,又放回灯上烧,就这么来回好几次。烧得不好银签子会烫手,他将那根银签放到手心的时候仿佛被狠狠地刺了一下,手一颤签子连烟膏一起掉在了桌上。父亲扇了他一巴掌,说白养了他。

他低着头不敢呼气。接下来的话他已经听了许多次:母亲十六岁已经在给人烧烟了,手法纯熟,父亲就为这个把她带到家里来。

一个妓子,花得太多了,父亲说起来仍不平,且没几年又死了,更是不值当。母亲是为生他死的,据说没有看他一眼就死去了。父亲一边说话,一边嘶嘶地抽着烟枪,呛鼻的白烟直扑到他脸上。

他生得像他母亲,这个他是知道的,兄弟们据此嘲弄他,说他像女人。女人?可是女人们又是多么喜欢他!那天他到大奶奶房里去,正好大奶奶在梳妆,落了一只钗子在镜台下,翠儿要捡,大奶奶却让她打水去。他弯腰钻到镜台下,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摸着他的腰。一节一节地向下摸,指头像吸血的水蛭慢慢蠕动。他停着不动,手里握着那支钗。直到翠儿的脚步响了,手骤然抽了回去。他站在镜台边,大奶奶夸他孝顺,知道帮忙,他乖顺地点头,手里仍握着那支钗。

大奶奶待他不恶。但无论如何,他都是不爱和人打交道的。每每往返于小花园里,也没人理会他。于是他把大多光阴消磨在这里。躺在杂草丛里,用手指绕住草梗,下暗力拉扯,能听见顽强的草根一点点绷断的声音,这声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听得见。有时杂乱的草堆里会爬出金甲虫,这种虫子翅膀振起来嗡嗡作响。将它金属色的背翻过来,它会无助地向上挥舞着许多条细小的毛腿,摇晃了一会儿,终于翻过身,颤巍巍地走开。

坐在大槐树上,能看见天牛。这背着甲壳的独角虫,扒着粗粝的树皮慢慢爬动,给它的角挂上两根圈成圈的稻草,它也不察觉。镇日没人找他,他躺在大股的枝桠上,不同的鸟在他头顶和耳边叫,有些尖细得有如猫叫,有些粗哑得像老翁怒喝。他都听在耳朵里,不多时,就缓缓睡去了。

树下有人喊他,他迷迷糊糊想翻身,向旁一歪,身子下面是空的,吃了一惊,顿时醒了过来。

是父亲差人叫他。家里宴客,人手不足总会叫他帮忙做点台面活,白日里去向进门来的宾客接些东西,夜里给在花厅喝酒打牌的人照路。

夜里的小花园也很动人,然而不能久留,否则会被当做贼。父亲管制下的家日益松泛,唯有对这一点看得很紧。巡园子的老头说,这是应当的,偷去一点,就少了一点,没有进项,就怕贼偷。只有在给客人照路的时候能大大方方从园子中间的路穿过去,四下张望。

点一个纱灯,烛光透过那层柔软的纱,照在花上、树上。黯淡的绣球花染上了烛火的橘黄,夜里它们仿佛在睡觉,昏昏沉沉地垂着头,静静地喝地底的水。他爱这些花,夜里拿灯照它们时总有种又惊又爱的心绪,好像自己吵醒了它们。

从家里到园里,再从园里到家里,一晚上不知道走多少回。他对来人说着哪里高,哪里低,哪里又有石阶要注意抬脚,父亲偶然称赞过他的周到,所以他自己也不厌烦这活。

有些客人扶着他的肩膀走,人影绰绰而语声沉沉,如在梦中。缓缓走动时他欢喜又忧郁,有一回竟掉下泪来。那次客人的手在他的肩头按得很紧,他几乎抬不起手来。那手掌很宽厚,暖得像端午时节土地里的热气。他想举灯照一下这位客人的面容,却怎么也办不到。客人松开了手,他转头看,是个高大的男人,不由得让他想起园子里最高的大槐树。那人鼻子很直,眼珠很黑,额前一捋深色的头发在烛火下有淡淡的的珠光。样貌还称得上年轻,却好像已经见过许多事,一双眼睛深深地看着人,似乎要把人看穿。

“你多大了?”那个人问。

“十六。”他有点不敢看那双眼睛。

那个人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不去花厅了,我们四处走走吧。”

他不知怎么了,竟真的领着客人偏出路径,走到园子深处去了。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后来没人问起这件事,那天晚上也没人找他们呢?

客人的手又重新按在他肩头。那手简直是一只爪子,把什么都抓在掌心里,他觉得自己浑身都空了,整个的他都在那只手下面,那块小小的肩膀上。除开那一小块肩胛,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蓦地想起了大奶奶首饰匣子里的琥珀扇坠,里面裹着一只小虫,触须腿脚都伸展着,几乎还会划动,就像它还活着。但它究竟是死了,被封存在深黄的松脂块里。他两个指头捏着那枚圆圆的扇坠,把这只死去多时的小生灵的一生都捏在手里。它在被裹住的前一刻或许还想做些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太迟了,时间对它已然静止了,千年万年,它都只会是这个样子了。

他想到那只小虫的细腿,周围还有徒劳挣扎的波纹。他站不住,一下子向前栽倒,客人拉了他一把,他勉力扶住了身边的树,灯笼歪歪斜斜地靠在树根处。

“你不舒服吗?”那个人问他。

他点点头。

“我送你回房里去吧,你住在哪?”

那一路是怎么走的,他记不清了。只是仿佛记得有昏暗的光,园子里四处都很黑,尽是沙沙作响的树影。

他们在偏僻的卧房里互相亲吻,那个人脾气很好,那双眼睛平和地看他。他也回望着那个人,只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怕,就拉起那人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指头在他鬓边蹭了蹭,绕住他的一簇短发。

他不觉得有什么出格的,心里很欢乐。他仔细吻过那双手,也用嘴唇碰了碰闭着的那双眼。那个人抱着他,潮热的呼气扑在他略微汗湿的额头。

那事没什么奇怪的,他想,但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人呢?那晚他的玩忽职守并没有被追究,那人也没再出现。敢情是园神吧?他摇晃着两腿想,莫不是大槐树化成的,因为听说这棵树有上百年了。他这个念头很荒唐,但他自己并不察觉,仍然欢欣鼓舞地想下去。

佛堂里传来老尼的喝骂,远远地骂小尼姑浇菜拖拖拉拉,是在和哪家的野汉子调情。他耸耸肩膀,从树上跳下地,一溜烟跑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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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是读汪曾祺的小说和散文看疯魔了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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