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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1】

听说俗世间的人家总是幺子最受宠,大概师门里最小的那个徒弟也会更得偏爱——便是仙门也不能免俗。

小师弟被带回来的那天风雨凄凄,师父刚结束一个除魔委托,带着一身狼狈的血水污迹,牵着一个脏兮兮的孩子,从后山小道慢慢走上来。

师父向来是飘逸出尘、不染尘埃的,鲜有如此狼狈的时候。我那时正偷偷在后院修补被我砸碎的一个玉瓶,抬头看见师父一手牵着个脏娃娃、另一只手衣袖破碎血迹斑斑,没留神再一次手滑,那玉瓶便碎得再也粘不好了。

感谢四师弟的到来,让师父忘了去清点他柜阁上那一串瓶子,后来也没再想起过。

师父这次伤得不轻,却叮嘱我们几个徒弟不许向百草峰求医,只自己辟了个结界缩在院子里,把那小孩子丢给我们照看。

那小孩满身血与泥,不知道师父是从什么凶恶之地捡回来的。但他又异常安静,好像并没有遭遇过什么灾祸。他端坐在中庭石凳上,煞是沉稳淡定。我和大师兄二师姐对这怎么看怎么奇怪的孩子面面相觑,半晌后大师兄说二师姐家中也是有弟弟的,想必照看一个小孩子不在话下;二师姐喷回去说她五岁就被师父带回苍冥山,哪有什么照看弟弟的机会。

果然争执到最后,又是两人齐齐看向我。

我还没来得及跑,二师姐就冲我展颜笑道:“小渊啊,听说前两天有人从师父那儿偷偷拿了支催灵露?”

我立马告饶,示意她老人家可以就此打住了。

于是二师姐便和大师兄携手走了,留下我和那脏兮兮的小孩子。

小孩视我们师门三人如空气,看完一出推诿闹剧后仍旧面无表情,安静面朝师父的院子坐着。

我拨了拨他脏乱打结的头发,无奈道:“师父闭关至少三天,你先随我收拾收拾吧。”

小孩眨了眨眼,似乎听明白了,跳下凳子,抬起手。

与他对视时才发现小孩那双眼睛真是清澈又明亮。我一时晃了下神,然后才注意到他抬起的手。

——他手上污迹斑斑,不知道凝固了多久的血与泥覆盖在皮肤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肤色。

我迟钝了下,纵使知道这是个要牵手的动作,也没有伸出手去。

只这片刻迟疑,小孩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便把手收了回去。

这举动就很令人尴尬了,但我也无从解释,只能干咳一声,权当无事发生:“浴池在这边……我先带你过去。”

小孩跟在我旁边,一路不发一言,让我怀疑师父捡回来一个哑巴。

后山浴池引的是活水,不用担心给小孩换几池子洗澡水的问题。惊鸿峰不设随侍,我见小孩能够自理,便给他指了指皂角浴液等东西的位置,借口给他拿衣服离开了。

小孩不说话,一双眼睛倒是透亮,和他对视一眼简直觉得所有心思都被看穿。

我在衣柜里翻找着自己的旧衣服,忽然想起来,师父带他上来的时候,两人的手倒是紧紧牵着的。

等抱着自己旧时的衣服跑过去时,泡在浴池中的那个白玉般的娃娃差点让我觉得瞎了眼。

——原来这脏小孩洗干净后竟有这么好看?

白玉娃娃靠在浴池边,视线穿过朦胧水雾,精准落在刚进院门的我身上。

我莫名有点紧张,顺手将手中衣袍放在门口藤椅上,道:“给你带了几件换的衣服……先凑合一下,不合适再换。”

小孩点了点头,没有动弹。

我又迟钝发觉,这是该要我避嫌,于是自觉离开了竹篱笆围起的浴池,带上了院门。

我小时候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略显大。小孩到底是小孩,衣服袍带理得乱七八糟。我半蹲下去帮他整理好衣服,才把他领回惊鸿峰的院子里。

听师父闭关前的意思,这小孩最起码也得留到他出关。

惊鸿峰没有多的院子,大师兄的屋子里堆满了各式书籍和机关,我偶尔进去都无从下脚,要是再丢个孩子进去只怕要出事;二师姐是女孩子,自然要避嫌……

所以到头来,我还是得把小孩领到自己屋子里。

小孩站在门前,不动弹,忽地回头望向师父的院子,指了指光华流转的结界,说了他在惊鸿峰的第一句话——

“我要去那里。”

我的思维又跑偏了,第一反应竟然是万幸这小孩不是个哑巴,然后才对他解释:“那里是我师父的院子。师父闭关了,暂时不能见外人,你先随我住一会儿吧。”

“师父……外人……”他缓慢重复我的话,似乎不能理解,小脸皱成一团。

我的天,这孩子不说话的原因难道是因为是个傻的?

罢了,看在他长得这么可爱的份上,我勉强照顾他到师父出关吧。

【02】

却没想到师父这一次闭关竟然长达一个月。

若是略去师父带小孩回来的那一次照面,加上师父下山除魔的日子,我快有三月不曾见到师父了。

——师父不在的日子应该怎么办?

修炼摸鱼!试炼划水!炼丹课抱大腿!

大师兄二师姐这段时间又闹别扭,两人见面先互相表演一番鼻孔朝天白眼朝地,根本没空管我的学业;小孩很安静很乖巧,无需多加照看。我无人管束,一时快乐无边。

——然后隔壁孤影峰的莫长老就找上门来了。

莫长老上门来,师父便不能避着人养伤,只能提前出关。

孤影峰兼管教律,我遇到他时正偷摸着下山准备去凡间集市,两边一打照面,我便心头一凉,只能自认倒霉被提溜着带回惊鸿峰。

战战兢兢地回到惊鸿峰院子里,正瞧见师父坐在院中,身形似乎比前几个月清减了些,但眼神却更冷了。

师父冰凉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小渊,又偷溜下山?”

大师兄二师姐一左一右侍候在旁,安静如鸡。

我自不好说大师兄二师姐这段日子也下山不少回了,只能尬笑。

莫长老:“抓这小子只是顺手。白衡,距离你上次出任务回来多久了?怎么一直没见你出过惊鸿峰?”

师父:“除魔途中似有些感悟,回来便闭关了。昨日才出关,没想到你今日就来了。”

莫长老:“原来如此。之前几次朝会都没见到你,如今得知缘由,那我就放心了。”

师父客气一笑,又道:“实不相瞒,这次除魔还有一段机遇。我在清珩岭遇到个孩子,觉得颇有机缘,便把他带回来,想收作关门弟子。”

我原本想趁他们聊天悄悄跑路,闻言只觉脑袋一空,瞬间僵在原地。

我呆呆地望向师父,看着他回头,听到他喊:“崇昭,过来。”

于是一个月前那脏兮兮的像个泥团子、如今干净整洁的像个雪团子的小孩走到莫长老与师父面前。

师父拍着他的肩:“我在清珩岭遇到他……他前尘尽忘,我给他取名叫林崇昭。”

莫长老微微颔首,想是明白师父在暗示他就是在清珩岭那魔窟捡到这小孩的。

莫长老伸手测小孩的根骨。

师父与莫长老商议何时让小孩拜入师门。

大师兄和二师姐走上去跟“林崇昭”打招呼……

我仍呆呆站着,师父一句“关门弟子”打得我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半天回不过神。

我被苍冥山人捡到,自小拜入惊鸿峰。那时候惊鸿峰上只有我和师父和大师兄二师姐。

那时候师父皱着眉跟大师兄二师姐说养个小崽子好麻烦,以后再也不收徒弟了。

那时二师姐还嘻嘻笑道,小孩子多好玩,你看我给他扎小辫穿小裙子多好看,然后被师父毫不客气地弹了脑门。

纵使偶尔会被大师兄二师姐欺负、会被师父嫌贪玩不上进,我也依旧在他们的纵容宠溺下长大。

——直到今天听到师父又收了一个徒弟。

“有了名分”的“关门徒弟”。

我一时只觉得世界都要崩塌了。

“羡渊?林羡渊?”大师兄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啊?什么?”

“发什么呆呢,你跟小师弟都住了快一个月了还不知道人家名字,赶紧过来打个招呼。”

我看向那小孩,小孩却只盯着师父看。

我走到他面前,努力扯出笑容:“……嗯,小师弟好。往后有事需要帮忙可以喊我。”

大师兄在一旁小声嗤笑:“帮忙学习如何逃课还是偷偷下山?”

若是以往我必然要同他怼上几句,可今日我忽然没了这个心情。

我回到院子里,林崇昭跟在我身后,沉默着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几件东西,被褥衣服皆是我的旧物,他能做的不过是整理一下。

我从没想过师父会再收一个徒弟,我以为这小孩只是师父顺手带上了养几天罢了。

林崇昭被师父收进门下,成了正式弟子,在惊鸿峰也有了屋子。

大师兄二师姐似乎并没有觉得多了个师弟有何不妥,他们仍旧吵闹,偶尔合起来怼我。小师弟林崇昭话很少,而且很黏师父,平日不修炼便老是朝师父的院子跑。

师父作风高冷,我对他敬畏居多,向来不敢同他多来往。我敬佩小师弟是个勇士。

可是明明我同小师弟交际不多、明明大师兄二师姐待我同往日也无甚区别、明明师父待我还是如往日一般无可奈何放任纵容……

但我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同了。

【03】

我原本在惊鸿峰独得偏宠。

入门年龄最小,又是遭人遗弃的身世,很容易博得他人的同情与关注。

师父外表冷漠,实际总是纵容我的懒惰贪玩;大师兄二师姐虽然老爱开玩笑,但平日里对我也颇为照顾。

我以为我能长久享受着他们的偏爱。

——直到四师弟林崇昭的出现。

小师弟并不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孩。

他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不爱与人交流,迄今为止唯一见他表现出明显好感的人只有师父。

但论起年龄出身,他比当年的我更显得可怜。

所以即便他天天黏着师父,师父也不赶他;二师姐时常去逗弄他,大师兄也对他的课业多有照拂。

虽然小师弟仍旧反应平平,无甚表情,像块融不化的冰。

同是孤零零的一人存活于世,怎么他就如此冷漠孤僻呢?

我想不明白。

但这并不妨碍他享受师门的关怀。

甚至隔壁孤影峰的莫长老也时常来看他。自那次测根骨发现此子天资颇为优秀后,莫长老经常夸赞师父捡到了个宝贝,并时时暗示师父将林崇昭转送入隔壁孤影峰——林崇昭主火系灵根,而师父主修木系。

结果被师父和小师弟当面拒绝了。

大概全惊鸿峰只有我一个人希望小师弟立刻转投孤影峰。

小师弟拜入惊鸿峰后,我只觉得百般不自在。我原以为我可以渐渐习惯,但后来却发现越来越不习惯。

尤其是发现师父的全副身心都花在小师弟身上后。

大师兄曾不止一次跟我抱怨师父从前养徒弟只走放养路线——可能当年对我还起了点栽培之心,可惜我实在烂泥扶不上墙——那为何对这位关门弟子小师弟却能投入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呢?

难道真是“关门弟子”的荣幸?

大师兄都想不明白,我更是无从解惑。

只能看着师父指点小师弟一招一式、带着他外出游历、为他的伤病忧心不已。

果然老幺才是最受宠那个,我想。

我终于认清现状,收了些玩乐的心思,开始琢磨如何突破境界。

【04】

等我潜心修炼没几年,又出了变故。

是二师姐收到遥远皇城的一纸诏书,命她回去成亲了

原来二师姐已经到了成婚的年龄了吗?可我总感觉她还是时常在山头跟大师兄追追打打,一点也没有要成婚的人的沉稳模样。

等我听到消息去院子里找她,正撞见她跟大师兄第不知道多少次争执。但奇异的是二师姐突然在这次争执里哭了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她哭。

我这才注意到,二师姐穿着苍冥山从没有过的金红色庄重衣袍,衣裙上绣满繁复美丽的图样。二师姐向来随手扎起的头发此刻被绾得齐整,缀满足以晃花我眼的钗饰。

我原本站在远处,只看见二师姐摇着头同大师兄争执着什么,待我走近,大师兄忽地一把将她拢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听见了二师姐的哭声,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修真者五感灵敏,他们早该察觉到我的到来,只是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顾忌我的存在。

片刻后二师姐擦了擦脸从大师兄怀中挣脱出来,朝我打了个招呼。

“羡渊,你也来了。

我点了点头:“……要是不方便,我一会儿再来。”

“哪有什么不方便,大家师门一场,总有各奔东西的时候。”

我看见大师兄的手仍保持着半抱着她的姿态,此刻微微颤抖。

我还是觉得不妥,直觉告诉我应该赶紧离开,他们两人必然有许多不适宜在我面前谈及的事要处理,于是我匆匆跑了。

我回到自己的院子,明明没有几步路程,可突然觉得好遥远。

中庭正北,师父的院子院门紧闭,再一转头,南方小师弟的院门亦是紧闭

我想起来师父前段日子又带小师弟下山历练去了。

我心里霎时如同潮水满涨,全是酸涩,无处倾泻。

——我害怕只有我被留下。

【05】

二师姐接到赐婚诏书,师父不可能不出面。

听到师父回来的消息时我刚好下炼丹课,从百草峰上匆忙赶回去。在山间一路疾跑时,听到百草峰师妹的几声闲聊:

“惊鸿峰什么时候又多了位弟子?”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不过惊鸿峰的小师弟,真的是世间难得的好看……”

小师弟很好看吗?我猛然发觉自己对他的印象还停在多年前的白玉娃娃上。

惊鸿峰上除却师门中人,还多了几位身穿墨绿衣袍的外人。

师父同他们说着什么,小师弟站在师父身侧,大师兄二师姐不见踪影。

我看着师父与小师弟,忽然发现他们也变了很多。

明明师父还是百年如一日的清雅出尘姿态,但大抵是因为小师弟紧紧跟在他身边、两人举手投足间有说不出的默契,于是师父也不像从前远山孤岫那般高远不可接近了。

五六年时间过去,小师弟身形像柳树抽条般迅速成长,等我再度仔细打量他时,猛然发现他竟然比我还略高一些了。

当年的白玉娃娃长成了漂亮的少年人。

小师弟穿一身黑红的衣服,抱着一把长剑,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漠。

这会是师父格外喜欢他的原因吗?因为如出一辙的人形冰山?所以他们才能走得那么近吗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师父看到我进来,叫我去后山把二师姐喊过来。

于是我还没进院门,便又被叫出去跑腿了。

到了后山,却不止二师姐一人。

我站在一个小坡上,瞧见二师姐的金红衣袍在绿叶丛中晃动,刚想出声叫她,却发现她被人一把推搡到身后树干上。

我一句住手已经憋到嗓子眼,却发现推她的人上前一步,正好从树叶遮掩间露出脸来——

正是大师兄。

我便又不知该如何了。

大师兄会欺负二师姐吗?我从来只见过他们打嘴仗。

然后他们便以一种新颖的方式在我面前打了嘴仗。

我愣了一瞬,一句“非礼勿视”窜进脑海,不由自主背过身去。

我不想打扰他们,传讯的事也被我抛在脑后。我跑回自己的小院子里。

前院是师父在和外人交涉,后院是大师兄和二师姐的纠缠不休,似乎哪里都不需要我了。

我瞅着未完成的课业发呆。

满篇绪论,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只觉得不过朝夕之间,便剩我一人被抛下了。

【06】

大师兄是修仙世家的公子,二师姐是宗室女。若非二师姐幼时身体不好被送到苍冥山来,他们大概一辈子也扯不上干系。

二师姐要走了。

这是那天那群外人与师父商谈的结果。

二师姐自那日起便把自己关在院门里不见人。我上去敲过几次门,除了第一次二师姐给了一句:“别来找我了”,便再无回应。

大师兄从没去找过她——至少我没撞见过——大师兄这段日子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成日见不到人。

反倒是师父与小师弟留在院子里的时间变多了,我一天里能撞到两三次。

师父没去劝过二师姐,我难得能与师父和小师弟在一张茶桌上坐下,也心照不宣地没提过此事。

不提二师姐的烦恼,却不能不提我的烦恼。

果然师父又问起了我的课业:“小渊,好些日子没问过你的课业了。我常年不在山中,一回来就听百草峰曲长老说你炼丹课常年得丙,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正头一回尝到小师弟泡的茶,想仔细品品是何味道,闻言只觉得茶水像针刺般扎到喉咙:“……这个,呵呵,大概是我于炼丹术天赋不够吧?”

师父摇了摇头:“你主木系灵根,于炼丹术本应颇有天赋。只不过炼丹讲究耐心静心,你还是杂念太多。”

于是不仅茶水扎人,连石凳也如针毡一般了。

杂念多吗?我不知道,我甚至对自己有何杂念感到茫然。

师父又说,孤影峰莫长老几次夸赞过我阵法之术学得不错,天赋优秀心思活络,相信炼丹课上缺的这点耐心很快就能补上来。

看来师父这次回来的时间不长,却已经拉着各峰长老仔细盘问过一番我的课业了呢。

久违地感受到师父的关心,却不知是喜是忧。

一个下午晃过去,茶水早已凉透。我离开时突然想起,我根本没品出来小师弟泡的茶水到底是什么味道。

但我却品出来,小师弟的眼神一直牢牢黏在师父身上。

【07】

二师姐是宗室女,她身后代表的是与天道仙门截然不同的皇家势力。这些东西我原本不懂,也是听百草峰的师姐们说的。

师姐们说,当年二师姐上山时好大的排场,宗室贵女是多么的气派。

师姐们又说,听说人间皇室式微,边陲蛮夷蠢蠢欲动。二师姐这次被风光接过去,怕是逃不脱一个远嫁蛮疆的命运。

我不知人间皇室境况,亦不知边陲蛮疆是什么地方,但我从师姐们唏嘘同情的语气里听出,那必然不是个好去处。

我去找大师兄,可大师兄这些日子总也见不到影子。我又不甘心地去找师父,可师父只告诉我,这不是我该管的事。

小师弟站在师父旁边,朝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二师姐离开的日子定在五日后。

我也有五六天没见过二师姐了。她一直闭门不出,没人能敲开她的门。

我想大概只有师父能喊她出来,可师父又不表态。小师弟身上旧伤突然发作,师父便去闭关为他护法了。

我没有可仰仗的势力,在这事上也没有话语权,我帮不了二师姐。

我丧气地下山,想着我能做的只有帮二师姐准备送行礼了。

从山门下去需要令牌,苍冥山弟子无故不能随意外出。我沿着惊鸿峰后山小路摸下去,希望小时候那条松动的结界缝隙还没被补上。

那条小道人迹罕至,茂密的草木遮掩着不知何时铺上的石板。我循着生满青苔的石板滑下去,忽然发现道旁有了几处新鲜的辄痕。

……有人来过这里?

这是惊鸿峰后山,而惊鸿峰师门寥寥几人,山上连仆从都没几个,会有谁走过这里?

我提着心往下走,手伸进乾坤袋捏出几张锁灵符。

一直走到山下,猛然一阵浓烈的血腥气袭来。那血气太明显了,我顺着望过去,发现一个人影缩在结界边缘。

入侵者?

与那人冲天的血腥气相对的,是他微不可察的生息。

我放了一个光符去看他的脸。光影晃动,照出来一个熟人。

小师弟?!

那张脸沾着血污,但眉目清晰,活像当年的脏娃娃抽了条再丢到我面前。

可小师弟与师父闭关已有两日,连师父都没出来,他又是怎么出来的?

我甩了甩头,认定这人不是小师弟,但这极为相似的相貌又让我不能对他置之不理。

我想,我不能将这人带上山,山上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

左右我也是要下山,我便带着这重伤昏迷的人,一路来到山下城镇。

寻了间客栈,把他的脸收拾干净。

他像极了小师弟,可细看上去,又觉得哪里不同。

莫不成是小师弟失散多年的亲人寻上山来?凡间的话本子倒是写过这种剧情。

那我倒是可以让小师弟承我一个人情了。

我探了探这人的灵脉,发现他灵息驳杂混乱,也不知道为寻苍冥山遭了多少磨难。

我摸了几颗丹药喂给他,估摸着他天亮后就能醒过来,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醒来时觉得肩膀莫名厚重,一抬手,一件披风滑了下来。

那个长得很像小师弟的人已经醒了,靠在床头不知在想什么,见我醒来,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我头一次见到小师弟的脸露出笑容,一时被这世间罕见的美色晃了眼。

他开口,声音与小师弟完全不同:“感谢道友救命之恩。”

“不客气……”我犹在失神,片刻后才想起来问:“你是何人?为何会倒在苍冥山?”

那人苦笑:“在下散修季凌,幼时家中逢祸与亲人失散……在外游历时听闻苍冥山惊鸿峰有一位小仙长与我长得极像,所以想来看看是否会是季某的亲人。”

原来真是小师弟的家人,还主动寻上苍冥山来了。

我还有疑问:“那你为何重伤?”

季凌继续解释:“在下乃是散修,旧时与一些宗门结过宿怨。去往苍冥山途中遭人暗算,后来又不巧遇到魔物,几番争斗才险些逃脱。当时伤重,已经无力再去往苍冥山正门。偶然闯入结界缝隙避开魔物,万幸得仙长搭救。”

我头一次被人称“仙长”,亦是头一次收到如此情真意切的感谢,摸了摸鼻子,不自在道:“举手之劳罢了……那你是等伤好后随我回苍冥山?我小师弟与你确实极为相像,说不准便是你那失散的亲人。有苍冥山作依仗,也不会有仇人敢找上门来。”

季凌却道:“实不相瞒,今日醒来,却又有些近乡情怯。我想等伤完全好后正式求访苍冥山,便不急在这几日了。”

我没有故乡亦没有亲人,无法理解“近乡情怯”这种感情,只好说:“那便随你。这座城离苍冥山很近,平日里也有弟子下来采买,你若是想递帖子,也可寻着苍冥山弟子袍的同门。”

季凌含笑应了。

我记挂着师姐的礼物,而季凌的伤要将养完好必然不止五六日,我只能将身上的丹药都留给他,再多赠几张传讯符,便出去给师姐买礼物了。

等我带着精挑细选的礼物回到苍冥山,惊鸿峰上却又乱了套。

二师姐闭门不见人已久,师门诸人理解她心有不平不愿见人,故而不去打扰她。而皇室来的外人却不顾忌这么多,眼看出发的日子到了,他们非要敲开二师姐的房门去看她。

师父原不想出手,但皇室使者请动了苍冥山主,这便不是师父能阻拦的事了。

房门敞开,人去楼空,只留下一纸薄笺,上书“我命由我”。

大师兄看到那留书,丝毫不给皇室使者面子,大笑出声,连夸几声好。

皇室使者的脸色便十分难看,苍冥山主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大概看到那笺文能感到几分快意的,只有我们师门中人。

但快意也是短暂的。

皇室使者直指师父包庇二师姐逃婚,连带整个惊鸿峰都是纵容二师姐逃婚的罪人。

我们师门中人虽然不待见这群皇室使者,但也不能明摆着与他们作对,于是便开始打嘴仗。

惊鸿峰峰主及小徒弟冷漠寡言,我不善言辞,能拉出去辩天说地的只有大师兄一人。

但大师兄一人的战斗力便胜过整队皇室使者。

于是皇室使者悻悻地退了,但包庇二师姐逃婚这帽子却摘不掉。左右那群使者回到王都也得找个背锅的,大师兄也不可能追到王都朝堂上去与天子争辩。

珑韵峰皆是女弟子,我有次上去跑腿,有师妹拉着我追问此事,听到我说师父拒绝为皇室寻找二师姐时,都在感慨羡慕。

忽然有位年纪稍长的师姐嘲道:“她跑得了一时,还跑得了一世?苍冥山远居东海之滨,你们也不知道中州王朝成什么样子了。”

师妹们便噤声了。后来跟一位师姐闲聊,才知道这位师姐原也是京城世家出身,且时常往来苍冥山与京城。师姐说,苍冥山也有不少弟子并非为修仙求道而来。

我不晓得二师姐能跑多久,我只希望她能快活自在。

她身上有我羡慕的东西,明亮得刺眼。

二师姐离开了,大师兄也突然忙得不见人影。偶然撞见他一次,他含糊道在清理白鹿秦家的家事。

相识这么多年,我只知道大师兄出身仙门世家,如今才知道他是白鹿秦家的嫡系。

小师弟的旧伤还在反复,师父日夜照看他,还要腾出手来应付皇室的叱骂与苍冥山主的谴责,我也不好去打扰他们。

惊鸿峰正是多事之际,却又事事与我无关。

在我最近连续炸了几炉丹药后,我的炼丹课成绩终于由丙变成了丁。曲峰主心疼材料,干脆停了我几天课。

我白得几天清闲,只觉得闲得要发霉,于是又溜下山去了。

我来到山下小镇,想起季凌,去客栈时得知他早已离开。倒是客栈老板喊住我,说他给我留了封信。

我颇为诧异,拆开信一看,信上说那伙魔物还在对他穷追不舍,他不想殃及镇民,便自行离开了。

他的伤还没好全吧?怎么抵挡穷凶极恶的魔物?

我还等着小师弟伤愈后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季凌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幸好我之前给他留了几道双向的传讯符,我立马结咒与他传讯。季凌那边没有回应,但还好符咒有了感应,我能确定他的位置。

小镇以西两百里,他这避得倒是挺远的。

我御剑术学得不好,但又心急如焚,一路歪歪扭扭赶到他的位置,先要把自己给颠去半条命。

落地处魔气冲天,浑浊气息差点让我吐出来。

我头一次见到真正的魔物,它们没有形体,无数的黑雾影影幢幢,遮天蔽日,而传讯符的位置就在那正中央。

我深吸一口气,抖着手辟了个结界,然后冲进黑雾之中。

结界辟邪辟恶,却不能阻挡声音。我终于懂了魔音灌耳是什么感觉——无数非人的声音细细碎碎,扎进耳朵扎进脑海,让我心绪烦乱,几欲癫狂。我视野模糊,浑浑噩噩间只想斩尽眼前的一切,但又有一丝残存的理智告诉我,一旦使力挥剑,便无余力支撑结界,瞬间我便会被这些魔撕得粉碎。

我不知在黑雾里闯了多久,最后才在一片纯粹的黑色里寻到一处光点。我朝那光点走近,正是单膝跪地撑着另一处结界的季凌。群魔环伺,他竟毫发无伤,甚至可谓衣冠齐整;他一手持剑插入地底,另一手紧贴于地,神色凝重。

他起初察觉有外来者,猛然发力捏出几个剑诀,但发现是我,惊诧之余急忙将剑诀收了回去。他起身朝我伸出手来,将我纳入他的结界。

在他的结界里再无魔音扰乱。

“你怎么来了?!”他又惊又急又气。

我不知道他为何发火:“你不是说你被那群魔追上了?我来帮你啊。”

“你帮我?”他似乎又有些好笑。

我感觉被冒犯了,但再一想季凌修为似乎确实比我高,只好没底气地补充:“你不是要去找小师弟吗,万一你有什么不测……”

我说不下去了,季凌又好奇又好笑地看着我,那眼神分明在表达:明明是你差点“不测”。

“那群魔奈何不了我。但我之前伤重未愈,不能将他们消灭殆尽,只好把他们引出来慢慢解决。刚才我正在结剑阵,却发现有个修为浅薄的修仙者闯了进来。那绞杀阵不辨仙魔,我只好停手了。”

我头一次被人当面说“修为浅薄”,这下是真心觉得被冒犯了。

可我又不能赌气走人,因为我走不出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讪笑道:“修为浅薄真是不好意思了……那敢问季道友,我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季凌道:“你仅靠结界便能在魔物瘴气中行走,想来在阵法结界之术上还是有些造诣。这样,你辅助我施展剑阵,应该能尽快绞杀这群魔物。”

我想起不久前师父夸我在阵法之术上颇有天赋,一时心情复杂。

我伸出右手与季凌合握住剑柄,左手学着他贴在地上,闭上眼感受着埋藏在地下的灵力走向。

“西、北两处交给你,你照着我之前留下的印记构阵。能看懂吗?”

“你也太小瞧我了……”我低声说,掌下灵力如蛛丝发散,瞬息之间造出剑阵两角。

季凌发出一声满意的轻笑。

很快东、南两处剑阵也被筑成。季凌低声念着咒令,四方剑阵被催动,先是构建冲天的灵网将魔物关在里面,再召出密集的剑诀,将困在其中的魔物绞杀成碎片。

魔物死前凝成实体,被剑阵绞成一堆残肢碎片。残活着的面目狰狞,哀嚎泣血。我睁开眼时见结界外宛如炼狱,纵然听不到声音,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闭眼,守心。”季凌腾出一只手挡在我眼前。

我仍控制不住颤抖,但到底强撑着稳住剑阵,不敢走神。

剑阵绞杀似乎已经完成了,我却死死握住剑柄不敢松开。

季凌蒙住我眼睛的手仍未松开,我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只听到他又念了几句咒令,方才放开手,道:“睁眼吧。”

我小心翼翼睁开眼,结界外黑雾与残肢碎片全然不见。阳光透过头顶枝叶洒落下来,原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我怔在原地,疑心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但再看脚下,凝成剑阵的灵力脉络分明还在闪着微光。

“都被净化干净了,没事了。”

季凌朝我笑笑。

林风吹拂,我后背一凉,才发觉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这才感觉到后怕。

如果没有季凌,我一个人贸然闯入魔物瘴气,焉有生机?

而我若不来,季凌一人也能结出剑阵杀魔。

——此番是季凌救了我。

【08】

重回城中客栈,我与季凌同坐在茶桌边。我认识到一件事:我欠了季凌一个救命之恩。

季凌却无甚反应,悠然地在桌边倒茶喝。

我又想起来,大师兄出身仙门世家,外出游历降魔除妖不知多少次了;而二师姐是因为身为宗室女,不便出门历练;至于小师弟,随师父下山的次数不可胜数。

到头来竟是因为我贪图安乐,所以一直不曾外出试炼过。

所以一时想强出头,倒还要麻烦他人来救我。

这太打击人了。

“想什么呢?还被魔物吓得回不过神?”季凌问。

我没忍住,将心里话问了出来:“我很弱吗?”

“什么?”季凌没反应过来。

我不想重复。思绪越飘越远:是不是我当初勤加修炼便能多得师父青睐?那样师父会不会也多带我下山几次?如果我有更强的能力,是不是也能在二师姐的事情上为师门多撑些场面?

季凌忽然伸手薅了把我的头发。

“做什么!”我想打开他的手,他却已经手快地收回去了。

“小孩子想什么有的没的?实力这种东西都是练出来的,当然我并不赞成靠身处险境激发实力的办法。”

“我不是小孩了。”我为什么才发现季凌总是喜欢无意说一些扎人痛脚的话。

“嗯,是少年人了。”

我厌倦地朝他做了个作势欲打的动作,季凌笑着避开了。可他闪避的身形忽然一顿,眉头不自然地一皱。

“怎么了?”

“没事……”

我心念电转,料想这人之前被魔物困那么久怎么可能真的毫发无伤。果然强行扒开他衣领一看,一道泛着黑气的伤口正刻在心口上方。

“你……这……”针对魔气的伤药是特制的,我身上的伤药上次全给他了,现在还没到去百草峰领新的份例的日子。

季凌却无所谓地笑笑:“无甚大碍,从前委托还受过更重的伤,继续修养些日子就好了。只是距离拜访苍冥山又要多等些日子。”

我看着他笑,却无端觉得委屈难过。

我回到苍冥山,直奔百草峰,找到相熟的师姐,想要提前支取伤药的份例。

但我全身无病无伤,被师姐问起缘由支支吾吾地编不出话来。大师兄已经回白鹿了,二师姐又不在,至于小师弟的旧伤,向来是师父来领药的。

我在师姐起疑心前找了个借口溜了。

回到惊鸿峰才想起来,我从没接过除魔的委托,自然也不会多给我安排这类伤药。

我灵机一动,跑到天机榜前领了个除魔任务,自以为想得十分周到。

小师弟旧伤反复,师父没空来管我,正好曲峰主也停了我几天课,真是天时地利。

我兴冲冲地领了任务,冲到百草峰找师姐名正言顺地领了伤药。师姐一边取药,一边叹气:“怎么你们惊鸿峰的人一个个都要走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师姐何出此言?”

“昨日白鹿秦家的人派人来送信,恭迎秦牧荣登家主之位。怎么,你还不知道吗?”

秦牧是大师兄的名字,昨日我还在山下杀魔。

我勉强笑道:“知道是知道……只是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师姐摇了摇头:“秦师兄当年和许师姐……”声音渐轻,留出足够让人遐想的余地。

我取了药,不再多言,匆匆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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