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雨同来,今雨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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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门锁打开的脆响,李栖把滴着水的长柄伞插进门口的伞筒里。他的裤脚已经湿了一片,被水沾湿的布料加深了颜色,沉沉地略微摇晃着。
屋子里的空气有些潮湿,混合夜幕降临的寒凉扑到脸上来,没关的玻璃窗因为风的摇动在黑暗中闪着光。李栖在沙发上躺下,摸出口袋里的烟。
橙色包裹着蓝色,一簇小火苗骤然亮起。在火焰中心裹着烟丝的纸卷被点燃,在火焰熄灭后仍然闪着黯淡的红光。李栖吐出一口烟雾,成团的白烟飘荡了一会儿,渐渐散开,纤细犹如风中的蛛丝,然而最后一点连粘的细丝也在流动的空气里扯断了。
李栖望着黑暗的房间里消散的烟雾,这是他的新习惯。他已经逐渐习惯了在昏黄的灯泡光里爬楼梯上楼,然后在每层都一模一样的楼道里找到自己租下来的那间房子。到头来,人什么都能习惯的。
他仍然活着,日复一日,没有少了腿或手,没有衰老带来的不适。他曾不止一次听人说,老去是从感觉到器官在躯干里开始的。他也确实很多次感觉到了自己的肠胃、肾脏、肺叶、气管,甚至是心跳。有那么些时刻,内脏的轮廓几乎清晰在他的躯壳中显现出来,在他的神经间刻画出形状和阴影,但并非因为衰老。原因五花八门,箭伤,刀伤,枪击,饥饿,寒冷,干渴……
然而更多时候,让他印象深刻的是胸口的沉闷。肋骨后面那颗拳头大小的器官突然下沉,好像它被扔进了深水里,周围是水受到撞击而涌起的白色气泡,那些柔软的泡沫吵闹着从心脏的各处穿过,叽叽喳喳地抛下它奔向水面。
这种情形已经发生了许多次了,多到李栖不想去数。无数次,无数次,那个人抓住他因为不停地刨战场浮土而变得肮脏的手指,说,你要好好活着。同样是那个人,在摇椅上头发银白,轻声叫他的名字,说,阿栖,你真是一天也没有老。还是那个人,在喧闹的街头拉开他的手,说,我们不要再见了。那个人,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有很多个名字,但有同一双眼睛。
棕褐色的眼睛,虹膜的颜色比瞳孔浅一些,花纹如同从高空俯视地表时所见的山脉,是丰富的褶皱和斑驳的颜色,是经年尘沙的缓慢堆积。纤细的时间河流只在那个人的眼睛里留下了痕迹。当这双眼睛望向自己,李栖仿佛能穿过覆盖在其上的闪烁光芒,洞悉往昔岁月沉积在其中的所有矿藏。
那双眼睛的故事大半与自己有关,李栖将烟按灭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积攒得像一丛小小的、干燥的沙漠植物。他们总是不停地重逢,已经死了的眼睛又重新睁开,带着新生的喜悦注视他,又再一次干净、无暇,不带杂质,甚至还有重逢的欣喜——一次,那个人作为一个女孩和他说,她对他一见钟情。
仿佛在千万人中也能认出你来,她说。这不是谎言,李栖几乎害怕去望她的眼睛,因为她真的会认出他,然后跨过时空和人群向他走来。
不久前正是这样。在阴凉的地铁通道里,李栖跟着人群走着,他漫无目的,但仍然走到售票机前。他越来越习惯近几十年来的飞速的科技发展,见到什么都会克制自己的惊呼而避免大惊小怪了,但他依旧没学会使用手机里的货币,更别提用它买票。当他在风衣口袋里摸索着随身携带的零钱时,有一只有点着急的手挨到了他的肩头。
“先生,”一个稍微气喘的声音说道,“抱歉打扰一下。”
李栖回头,是个高个子男孩,身上穿着蓝白两色的当地高中校服,有些慌乱地躲闪李栖的目光,支吾着说了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李栖才意识到出他在说什么,因为这个男孩的棕褐色眼睛绊住了他的思绪:自己再次被找到了。
李栖长出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感到是如释重负还是无可奈何。也就在这时他弄明白了男孩的话。男孩摊开手,手掌里是快要被攥成一团的中等面额纸币。
“我想破成零钱,才能买票。”男孩涨红了脸。
这张纸币的面额并不是大到不能在售票机上使用,李栖懂得了他的心思。他温和地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将几个硬币展示给男孩看。
“也许这够我们两个人坐一趟。”
他们在车厢里并排站着,周围的人紧密地包围着他们,但又对他们毫不关心。他们握着同一个扶手,李栖侧过头,看见男孩发红的耳廓。
“你叫什么名字?”李栖问。
“陈故子。”男孩看着地面低声回答。
陈故子,这是一个新名字,李栖把它记住了。还没有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李栖已经在社交软件里收到了男孩发过来的零钱,他收下了,心知自己可能到十年之后都不会使用它们。他没有一个正常的身份,也就没有十分稳定的工作。他会做些零工,靠多年以来的积蓄生活,在一个地方租住一段时间,然后在周围的人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之前离开。他那不知何时有尽头的生命带给他的是频繁的搬迁、日渐凋零的友人和对新事物的不适。
但他仍然活着,大概人就是这样,哪怕是几乎没有理由了,也到底舍不得死,到底喜欢活着。到头来他也什么都习惯了,习惯了在城市高楼的阴影里行走,习惯了背负着爱人的死挤在密集的人群里。他到底见到那双眼睛多少次死去,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已经害怕了,害怕眼泪,害怕一个声音一个人在生活中骤然消失的感觉,甚至害怕自己只睡一边床的习惯。
但男孩仍然在联系他,他问李栖平时什么时候下班,自己能不能和他一起走。社交软件的提示音响起来的时候,李栖感到有某种不合时宜的情感在挑逗自己迟钝的神经。微妙的雀跃感驱动他拿起手机,对房间里无限回荡的沉寂的恐惧又迫使他把软件界面关闭。最后他把提示音关掉了,情况反而更糟:他不由自主地把他们之间的消息看了又看,期待着象征新消息的数字弹出。
他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除了暂无止境的生命和强到有点吓人的恢复能力,几乎和常人没有区别。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去,就像漫长的生命骤然到来一样,它也许会突然离去。李栖对此并不觉得恐慌,他只觉得疲倦。和男孩一同从地铁口出来,这是他们第二十一次一起从这个地铁口回到地面,夕阳随着电动扶梯的升高缓缓在视线里出现,亮红色的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忽然转过头对男孩说:
“故子,算了吧。”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男孩更没办法问明白,因为他说完这一句话就快步离开了地铁口,像逃跑似的。
最后他真的跑了起来。太阳在两栋玻璃高楼的夹缝间滑落,绚烂的红光从视野间消失了,灰扑扑的红云在楼顶后聚集,像掉色的棉花团一样慢慢褪去了色彩,变成灰暗的、脏兮兮的一大团。风从柏油路的上方吹来,又湿又热。要下雨了。
李栖没有回自己租住的房子里去,他在城市的边缘游荡。在这个倦怠的冬天,雨前的闷热让厚重的外套有些穿不住。冬天侵占了春天的气温,而春天仿佛永远不会来了。冬天不停地扩张自己的国土,将所有的升温和雨水都涵盖了进来。春天是另一场冬天,在充满希望的温暖和雨水之后,来的只有寒冷。
雨来了,李栖站在商场的一楼大门口,看着雨水从防雨棚的尽头倾泻而下。瓷砖被避雨的人踩得很脏,人们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徘徊,抱怨着突如其来的雨。天空完全暗下来了,商场的灯光显得格外亮,黄澄澄的很温柔。李栖忽然想起一个下午,男孩和他站在地铁口,雨声哗哗响着,水沿着搭建地铁口的钢化玻璃墙壁不断流下来。男孩说自己没带伞,他们等着雨停,李栖发现男孩在偷偷看自己,侧过脸悄悄瞟一眼,然后目光就赶紧越过身边的人盯着不远处的雨滴。过一会又把头转回去,再瞥一眼身旁的侧脸。
男孩的眼睛很亮,像雨停之后的水洼上映出来的光。李栖走在他后面,发现他书包拉链口露出一小块折叠伞伞柄。
他叫故子,陈故子。李栖默念着男孩的名字,几乎有点讽刺,他的名字似乎饱含记忆,那些陈年旧事,那些故去的人,这些都是自己恨不得忘记的,可自己偏偏记住了这个名字。避雨的人越来越多,李栖决定不等雨停了,他在快消店里买了一把长柄伞。当用现金付款时,收银员有点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李栖又点起一根烟。雨到现在还没有停,仍然有些稀稀落落的滴落声在窗外响着,自己买了伞直接回来的做法是对的。
忽然门口响起了有力的敲击声。
“李栖!李栖!”一个年轻的嗓音和拍打门板的声音一起响起了,“李栖!你在吗!是我!你在里面吗?”
李栖坐起来,是那个男孩。他很吃惊,究竟那孩子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有些慌张地站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烟灰,想去开门,又站住了。
“你来做什么?”他隔着门板向男孩喊道。是啊,你来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忘了我?你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是我?
“我来看你。”声音放低了,有点羞涩,但是没有动摇。
门打开了,李栖看见一个穿着蓝白两色的当地高中校服的棕褐色眼睛男孩,浑身是水,校服也往下淌着水,头发湿透了粘成一缕一缕的,他眼睛闪着光,扑上来抱住了门里的人。李栖还听到他絮絮叨叨说着他问了多少附近的人才问到自己的住处,说着他有多害怕自己再也不理他,他用湿得不能再湿的校服袖口擦着眼泪,把眼睛底下揉得红红的。
李栖听他说完,微微笑了,他摸了摸男孩的头发,说:
“我保证不会再这样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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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者和轮回者的故事。我知道我写得很烂,别笑我呜呜呜呜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