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略哑的嗓音则是轻轻的,如扬沙沾袖:“若我现在杀你,你打算如何脱身?”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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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渟渊,纯阳灵虚弟子,十四岁下山游荡江湖,路过南屏山望北村的浩气关卡,由于大放厥词被当成恶人探子,在武王城的牢房里赖了一个月,将触手可及的门窗墙壁锁链镣铐拆得七零八落后,提出了一套完整的牢房改建方案。
牢头说,这件事需要上面批准,你直接对指挥讲罢,然后亲自将他押到了武王城的大门前。
岳渟渊被人详细地搜了身,换了衣服,封住经脉,镣铐缚住手脚,由两个人押着,走进一间不算宽敞的屋子。
屋中浓重的药味缭绕不散,岳渟渊忍住喷嚏,四下打量,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藏剑装扮的英挺青年,看上去地位不低。那青年见到他,转身对屏风道:“楚指挥,人带来了。”
屏风后的人开口道:“辛苦了,你们都出去罢。”
“可是……”
“叶副将,你是信不过谁呢?”
叶白宁登时语塞,犹豫片刻后,他僵硬地施礼,一言不发地示意剩余的人随他出门。
屋里只剩隔着屏风的两人。岳渟渊的视线顺着地上纵横的暗线一直爬到房梁上隐藏的机弩,拊掌叹道:“这机关做得真好!
“哦?”指挥沙哑的声音染上了兴致,“你发现了什么?”
“机弩是第一道陷阱,若有人直闯行刺,三步内便会触发机关;屏风是第二道陷阱,从旁侧绕过会被木架里的暗器射中,直接破坏则会被画纸中间的药粉伺候;至于其他的……”岳渟渊难得迟疑了起来,他再次环视房间,“墙角和窗户大概也有玄机?不过最重要的机关,一定在指挥你的身边。”
“眼光确实刁钻。”屏风后的指挥笑了笑,声音疲惫而温和,“其实第一道陷阱,在你的脚下。”
岳渟渊猛地向后跳了一步,足踝上的锁链在地板磨出清脆的声响。他低头仔细看石砌的地面,又蹲下来敲敲拍拍。
“你叫岳渟渊?”
岳渟渊正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声响,随意应了一声:“嗯。”
“多大了?”
“十四。”
“你是纯阳弟子?”
“是。”岳渟渊拍拍手从地上直起身,手脚上锁链的撞击声静下来后,对方仍是迟迟不接话,他挑起眉毛,望向阻隔他视野的屏风。
他在一瞬间觉得气氛有些变化。
岳渟渊从狱卒那里听过关于楚指挥的传闻:指挥楚阳秋是万花离经弟子,师承裴元,与不久前阵亡的前指挥李寒舟乃是生死之交。李寒舟年轻有为,却死于恶人谷的奸计,令人唏嘘扼腕,而设计围杀李将军的恶人大将,正是纯阳弃徒。
这人现在大概很讨厌纯阳。
岳渟渊走神想着,却听对方笑出了声:“你在纯阳,怎么净学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我并没有学过。”岳渟渊纠正道,“师父平时不怎么管我,我四处逛逛,自然就懂了。”
屏风后传来水注入杯子的声音。
“过来坐罢。”
岳渟渊闻言愣了愣,望着那雕着祥云纹的黑檀木和绘了崇山峻岭的画纸,没有动作。
指挥的声音似是忍俊不禁:“放心,不会触动机关的。”
身负镣铐的纯阳少年小心翼翼地跨过一条贴地的丝线,走到屏风边上,朝对面探出头。
十四岁的岳渟渊第一次见到浩气盟的楚指挥,是在这样一个飞雪初霁的午后。那人坐在劈啪作响的火炉旁,层叠的雪白中衣外披着鸦黑的长衫,同样鸦黑的长发沿着肩头垂散下来,看起来有些清瘦。那张面孔明明昳丽至极,岳渟渊在望去第一眼的时候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容貌,只记得那一双漆黑的眼睛,温和平静,幽深若井,透着难掩的倦意。
本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此人却仿佛垂垂已暮。
“大夫管得严,我这里只有白开水,莫要嫌弃。”楚指挥垂目,左手执着水壶,将清澈的开水注入小杯,飘升的水汽在他的眼睫上缀出一片氤氲。
岳渟渊站在那里出了神,他觉得这个画面很好看——水汽代替香雾,药味代替茶香,一个人白衣黑袍,乌发披散,素素净净地坐在那里。身边小炉里黑炭烧得火红,瓶瓶罐罐整齐地摆放两排,窗外射入雪亮的天光,半空中肉眼难辨的机关线纵横交错。
多年以后,当岳渟渊手握令牌决断杀伐之时,仍会记起这一幕初见。
那人单薄的身形独坐在杀机四伏的机关丛中,像笼中的鹊,万里河山隔绝在外,只剩眼底一汪无波无澜的深潭水。
楚指挥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来者是客,不必拘谨。”说着放下水壶,又用左手将杯子向前推了推,示意他坐下。
岳渟渊注意到他右边的袖管空空荡荡地垂着。
踝间的锁链从石砌的地面拖行至铺了一层丝毯的坐席,清脆的摩擦声倏忽不见,岳渟渊在矮桌前端端正正地跪好,伸出手,将温热的杯子捂在手心。
“听说你的想法很多。”楚指挥单手捏起杯子放在唇前吹了吹。
“哦……我觉得你们的牢房应该修一修。”说话向来不打磕巴的岳渟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发什么呆。
“好说,那个地方耗费的人手确实太多了,你若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再好不过。”楚指挥啜了一小口水,抬头直视着对面的少年,“话说回来,你为何会住进武王城的牢里?”
岳渟渊无辜地歪了歪头:“我乐意啊。”
楚指挥闻言目光微动,捏着杯沿的手指似是一颤,随即脸上浮起沉静的笑意:“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被当成恶人探子?”
“我说我能攻下武王城,他们不信。”
“说说看,你打算如何攻。”楚指挥放下杯子,饶有兴致地望着岳渟渊。
“虽说武王城是浩气盟的重镇,但真正的前线却在望北村。”岳渟渊挺直腰板,开口道,“望北村与伴江村隔江相望,守卫众多,盘查严厉,看上去防护是挺森严的——可惜,只防人祸,不防天灾。”
“你想借助山势?”
“是江水——找十五人去上游截流,十五人掘坝。只要一日功夫,就可引水冲关。武王城地势虽高,但是被水所困,便只有孤城一座。”
“仅仅是困住而已,你那三十人又要如何攻城?”
“还有我呢。”岳渟渊忽然一笑,青涩的脸上尽是狡黠,“我随便闹点事混进武王城,趁乱撬了仓库的锁,放火烧掉粮草。武王城没了补给,只能从后山退守浩气盟,一座空城,不攻自破。”
“确实有些意思,只是……”楚指挥脸上慢慢浮起玩味的笑意,岳渟渊很小心地观察他的神情——既无不屑之色,也无警觉之意,平平淡淡的笑容,可岳渟渊看着却无由地紧张起来。
楚指挥微微倾了杯子,倒了一点水在桌上,而后就这那一滩水渍,以指尖三下两下便勾勒出了南屏山的地势图。
“你所说的上游水坝,当是赤马山北的奉节堤,此处水流狭窄,早在前朝之时便入《水道提纲》‘江水’目的十二堤之一。后来虽然江水改道,此处不再是防泛要处,却依旧是由朝廷修建维护。倘若你公然掘堤,且不说距离此处不远便是奉节城,万一真的引来长江水泛,就算浩气盟不能耐你何,夔州知府也定不会饶你。”
修长而苍白的手指一一点出堤坝与城镇的位置,复又捏起茶杯。
“更何况,武王城傍山而建,西北面乃是扬子峡天险,水流湍急,每日行船最是危险。你的十五人若在上游平缓处截流,扬子峡的水行必有变化。就算只有一日,也未必不会被人察觉。”
楚指挥将茶杯置于武王城的方位,那声音沉闷轻微,岳渟渊的心脏却不禁随之一抖。
“而你水计的关键,乃是武王城周边地势低洼,一旦上游水泛,被扬子峡挤成大浪,便会越过梓堤,倒灌入宓谷与半月谷内。当初建城之人,未必没有考虑过这个。”
指尖绕着杯沿转了半圈,指向东北。
“想解孤城之困,就等水势平稳,直接毁掉梓堤,令江水回流,入宓江道、弃望北村。重建堤坝虽然麻烦、望北村毁固然可惜,却也比反攻自己的城池要来得简单。只要三月内长江无讯,便可重建梓堤,届时北有洛道、西有巴陵、南有苍山、后有浩气盟坐镇,四面夹击,就算得了武王城,又能守住多久?而倘若这几处都不在,那南屏山也不必守了,直接拱手让出便是。”
岳渟渊的双手紧紧握着面前的杯子,微烫的水温隔着瓷制的杯壁传来,热度源源不断地渗进肌肤。他觉得后背湿麻难抑,心脏每跳一下,都有滚烫的血液直冲面颊。
“你的计划实施起来虽然难了些,但是思路不错。”楚指挥的声音像一股淡淡的清泉,并无丝毫嘲讽之意,他重新举杯饮了一口,悠然道,“按照你的想法,其实只需两人就能攻入武王城。”
岳渟渊猛地瞪大眼睛:“……什么?”
“掘奉节堤太难,不如等到夏季雨泛,将赤马山上的防汛堤炸毁——那处乃是山民自建,平日并无人防守。赤马山西南地势平坦,从山脚到山腰,一共有杏吕、西湾、乡梁、杏安、白梅五村,堤坝一毁,山雨下灌,至少有千余人被困山中,无家可归。”
杯子在他手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哗啦”一下倾倒,残余的清水泼在桌上,将代表赤马山的几根线条洇成一片,仿佛那真的是山下的百里菏泽。
“一人负责炸毁堤坝,另一人去武王城求救,足矣。”
对方语调平淡,讲出的却是可能殃及千百平民性命的方案,岳渟渊只觉背上的热汗倏倏地冷了下来:“……而浩气盟最讲仁义,必然不能坐视不理。”
“没错。”
“此时再散播流言,煽动群情,要求武王城开门收留难民……”岳渟渊盯着那一片水渍,喃喃开口,“浩气盟不可能对所有人一一排查,这下不知混入多少探子;再加上难民们进出来往,武王城的防卫形同虚设——何况,就算武王城以重镇要地之名闭门严守,望北村军民同住,又怎能不施以援手?”
“若浩气盟将难民拒之门外,便是落了见死不救的口实——”楚指挥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荡起自嘲一般的弧度,“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呵……”
“两害相较,楚指挥怎样抉择?”岳渟渊蓦地抬头望向对方,语调带着点孩子气的幸灾乐祸,亦有几分期待。
进则破城,退则毁誉——亲自构想出这两难之局的浩气指挥,又将如何应对?
楚指挥正垂目沉吟,嘴角挂着那一缕不明的冷笑。桌上的水慢慢干了,那些略显凌乱的线条逐渐消失不见,岳渟渊默默看着他,屋中一片寂静。
片刻后,楚指挥似是叹了口气:“你知道,浩气盟最怕的不是吃败仗,而是世间无人再信浩气。”
岳渟渊一挑眉梢:“那便是打算开门施救了。”
“当然——不救。”
“……”
岳渟渊这回是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只见那万众敬仰的浩气盟总指挥斜斜地倚住身侧的凭几,手指把玩着空了的茶杯,道:“赤马山入武王城只有一条路,便是南山门往下的积霞径,因为只有一线宽窄,实在难走,平时守卫的人也不多。倘若山洪泛漫,乱石堵路——就算浩气盟想要营救,也是有心无力。”
“乱石……?”
“山洪正大,谁知道那路是怎么毁的?”楚指挥反问,表情甚是坦然。
岳渟渊一时无言。
“洪水下灌,山道危险,虽然村民来不了武王城,浩气盟却可以派几个好手翻过赤马山,将山民引往东面半月谷附近的村落安置,再组织人手开通明渠,疏泄山洪,赢得三五日转圜。”楚指挥语气镇定,“若此时有人攻城,浩气盟自顾不暇,却还竭力施救,奈何山道不通,音讯断绝,又兼阴雨连绵,下有水患……”
修长的手指将茶杯放下,从桌边拎起小壶,重新斟了一杯清水。
“待到事后,浩气盟多派些弟子过去,带上物资,重建村落,安置难民。此时再查出水坝乃是人为损毁,你觉得这天下是会谴责敌人不择手段,还是会埋怨浩气盟援救不及?”
原先泼洒的水痕渐渐淡去,杯中清水平稳如旧,热气腾腾。
岳渟渊嘴唇微动,居然半晌都没说出话来。他本以为先前利用无辜百姓的两难之策已足够狠毒,万没想到对方提出的解决之法,才当真阴损至极。
“我只有一事好奇,”他斟酌着措辞,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乱石封路之事,浩气盟……你的属下会照做吗?”
“倘若是你,你会做吗?”楚指挥反问,不动声色地将他的试探抛了回去。
“会。”
岳渟渊答得毫不犹豫——既非见死不救、亦非坐以待毙,相形之下,何乐不为。
“我也有一事好奇。”楚指挥面上的笑意祥和而淡然,他转身取过一张折叠的地图,在两人中间摊开,修长的手指一一点过几处,“粮仓、武库、马厩的位置分别在这,红线标注的是巡逻路线。”
城防机密就这样一股脑地展现在眼前,岳渟渊有些猝不及防,肩膀不由向后缩了缩。
“你方才说趁乱潜入仓库、烧毁粮草,武王城一处望楼、三座关卡、十尊箭塔、十六组守卫——”苍白细瘦的五指抚过地图,又拿起旁边的茶杯,“说说看,你打算如何掩人耳目、如何接近仓库、又要如何全身而退?”
岳渟渊小心地瞥向他:“……你把这些都告诉我,不会打算在我说完之后就杀人灭口罢?”
“在设想之初,便要假设内部的一切都被敌人知晓,所有的防御都存在疏漏。”楚指挥重新倚住凭几,这一刹岳渟渊似乎感受到了他笑容当中无穷无尽的倦意,“何况,敌人随便混进几个探子、或者潜伏内部的暗桩,就能把这些打探得清清楚楚。”
岳渟渊埋下头,端详地图片刻,道:“武王城周边山岩上的栈道,本为守城时远攻敌人而设,平时却疏于防守,甚至从山路便可攀登,用于潜行再合适不过。”
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弯曲的线路,攀过城墙,绕开巡守,穿越箭塔的盲点,在指尖最终抵达堆满粮草的仓库之时,岳渟渊抬起头,恰好捕捉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一道精光。
楚指挥垂目盯着地图,竟沉默良久。岳渟渊忽地有些慌,他向来锋芒难敛,却是第一次为出口的话感到忐忑不安,也许,自己真的过于草率了。
然而他只深吸了一口气,道:“如何,楚指挥现在后悔了?”
他的语调近乎挑衅,楚指挥抬眼直视这意气飞扬的少年,唇边勾起深邃莫测的笑容,那略哑的嗓音则是轻轻的,如扬沙沾袖:“若我现在杀你,你打算如何脱身?”
岳渟渊挺起背脊,双手慢慢放在膝上,面不改色:“挟持指挥。”
“哦?”楚指挥饶有兴致地捧着茶杯,“你明明知道,最厉害的机关在我的身上。”
“坐榻下垫着空板,大约是能弹出暗器的机簧;旁边这盏饰灯里,应该封着毒烟;矮桌下有两架三连发的弩箭,你左手腕上则绑了针匣——失了这个‘暗’字,饶是再精巧的机关,也只是‘器’而已。”
“哈,内力被封,行动受限,就算你……”
岳渟渊忽然长身而起,楚指挥有些惊愕地挑眉,抬头望着面前挺立的少年。只听“当啷”几声,缚住他手脚的镣铐尽数坠地,淡淡的霜色剑气自他脚下凝结。
纯阳少年摊开双手,对黑衣的指挥狡黠一笑。而楚指挥也正仰头看着他,并没有躲闪的意思,两人各自沉默,心照不宣。
岳渟渊退了几步,一撩衣摆,单膝跪地。
“纯阳岳渟渊,恳请楚指挥——收我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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