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指挥不闪不避,迎上那如同刀锋般凛然的气势,单薄的脊背仿佛一枝芦苇,脆弱却昂然。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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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白宁将放着药碗的托盘交到岳渟渊手里。
“进去交给你师父,快些出来,楚指挥现在还很虚弱,别引他说太多话。”
岳渟渊小心翼翼地接过托盘,稳稳当当地端好,点了点头。
刚转身,身后的叶白宁又补了一句:“盯着他喝完。”
侍卫打开门,将端着药的纯阳少年放了进去。
岳渟渊慢慢地走到屏风后,只见卧榻的垂帘半卷,那个清瘦的人影倚在床头。
楚指挥向来人转头一笑:“半月未见,怎么瘦了。”
他的声音沙哑依旧,中气明显不足。岳渟渊看到他苍白的脸,心中微微一颤。
楚指挥才是真正憔悴了许多,中衣的领口松松垮垮地垂着,隐隐显露出凸起的锁骨。他的左手置于被子外,半掩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细得像是只余白骨。
岳渟渊觉得眼前的人有些变化,又讲不出有何变化——似乎对方身上的所有痕迹都被抹去了,仅存一张勉强供人辨别的相貌。
他想起在易如歌窗外偷听到的“洗髓伐脉”四个字,以岳渟渊的修为,根本看不出楚指挥的身上还有任何武学的迹象,更无法辨别对方的心法,他只知道一个内力全失的人要强行洗髓伐脉定会危及性命。
叶副将并没有骗他,楚指挥确实病情恶化,甚至是在鬼门关前徘徊过。
可是,为何呢。
一个武功尽废之人,为何还要冒险扭转自己的心法。
岳渟渊动了动喉咙,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师父。”
“这些天,有没有乖乖地听叶副将的话?”
“没有。”
少年答得理直气壮,若是叶白宁也在旁边,听了这话定会欲哭无泪。楚指挥却反倒面露笑意,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岳渟渊走上前,放下托盘,掀起药碗的盖子,执调羹舀起一勺药汤,用嘴唇碰了碰,温度刚刚好。他伸出胳膊,将调羹凑到对方面前。
楚指挥看着漆黑的药汤,眉毛不易察觉地动了动,他埋头吞下了这口药,随即呛咳起来。岳渟渊连忙放下调羹,扶住他的背。
“咳……我自己来就好……”楚指挥从徒弟手里拿过药碗,向对面扬了扬头,“沈大夫熬的药总是这么苦,书架上的檀木盒里有蜜饯,你去帮我取来。”
岳渟渊应了,起身刚迈出一步,忽地想起什么,连忙回头,恰好捕捉到楚指挥端着药碗的左手正伸向榻边插着艾草的瓷瓶。
“……师父,你先把药喝完。”
楚指挥面不改色:“你不拿蜜饯来,我怎么喝得下去。”
岳渟渊走回来,从他手里夺过药碗,这才转身走向书架。
“这是叶白宁教你的?”楚指挥倚住枕头叹了口气。
岳渟渊头也不回地走向书架,道:“名师出高徒。”
师父所说的盒子里装的是两卷古旧的经书,岳渟渊屈起手指敲了敲盒底,抠起一块木板,从夹层里抓出几颗蜜饯。
楚指挥不死心地指了指小炉:“你去端些水……”
“师父,如果你现在不把药喝完,我就去告诉大夫你偷藏蜜饯。”
楚指挥闭上嘴,伸手接过药碗。岳渟渊在榻边坐下来,托腮看着浩气盟总指挥皱眉灌下药汤时的苦脸,然后递上一颗蜜饯。
“师父你哪里来的蜜饯?”
这间屋子守卫森严,楚指挥不像是能随意出门走动的,沈大夫和叶白宁都对他盯得紧,他竟然还有本事在这些人的眼皮底下藏吃的。
楚指挥咂着蜜饯,笑道:“你猜?”
“肯定不是叶副将,他最耿直了。”岳渟渊歪头想了想,“……易指挥?”
“你为何这么想?”
“因为,易指挥她……很好相处。”
“难得你能说出这样的评价,”楚指挥从身后靠着的软枕上直起背脊,“你觉得,易指挥是个怎样的人?”
“浩气盟里,就她不蠢——哦,师父你也不蠢。”
楚指挥愣了愣,苦笑着摇摇头:“说说看?”
岳渟渊却是难得地思索了片刻,才答道:“易指挥很亲切,又很会通融,大家都喜欢找她帮忙,她还会耐心指点我。”
实际上,这十多天来,每当岳渟渊和正道堂为城防排布吵得不可开交,最终都是靠易如歌出马摆平。她是如今武王城里唯一能让剑拔弩张的双方同时尊敬的人,却只负责调解,从不出谋划策,只在私下指出岳渟渊计划的不妥之处,既稳下了事态,又顾全了双方的面子。
楚指挥闻言道:“易指挥的行事作风,你倒是该学学。”
岳渟渊有些不满地抬头:“为什么。”
“为了让你活得更轻松一些。”
他说着伸出手掌,岳渟渊嘟起嘴,在那只掌心里放了一颗蜜饯。
楚指挥将蜜饯送进嘴里,道:“你可知,易指挥为何行事如此谨慎。”
“因为是恶人谷的叛将?”
“除此之外,你可曾听过她的不是之处?”
“没有。”
“大家都很喜欢她。”
“嗯。”
“你喜欢她吗?”
岳渟渊颇为不服气地撇开了视线:“哼……”
楚指挥看着徒弟面颊上飘出的一抹浅红,忍不住失笑:“那,大家喜欢你吗?”
“不喜欢——可是那又如何?”
“别人不喜欢你,就不会予你方便,这些天你是不是觉得寸步难行?”
“那只是因为,我做得还不够好。”
“何不学学易指挥,看她如何收拢人心。”
“我认为这毫无用处。”岳渟渊答道,他举起一颗晶莹的蜜饯看了看,干巴巴的果子表面浸满蜜渍,渗在皮肤上,黏黏的,“强者立足江湖,或以智服人,或以力破巧。玲珑圆滑,不过是弱者的处世之道。”
楚指挥麻利地将那颗蜜饯抢了去,含进嘴里:“不收拢人心,你如何服众。”
“人皆趋利避害,我为之谋大利,何愁无人。”
“那么,现在他们为何不愿意听你的?”
“因为我谋事还不够周全。”岳渟渊摊开手掌,直接将剩余的蜜饯都递了过去,“愚蠢的人总是被乱七八糟的事情困扰,所以我需要考虑得更多一些。”
“你为何不直接问那些你认为愚蠢的人,他们需要什么。这样一来,他们也会喜欢你的。”
“我不需要他们喜欢。”
“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就算你甘心如此,别人也不一定会买账。”
楚指挥慢悠悠地从岳渟渊的手里拾起蜜饯吃,蜜汁的甘甜弥漫在舌面上,仍是掩不住口中积累多时的清苦。他好似在刹那间有些走神,旋即视线重新凝聚在榻边的少年身上。
“渟渊,你不惧孤苦,自是很好,然江湖之大,非一人就可立足。那些愚蠢的人也是人,不是供你随意使唤的傀儡,你不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又怎会心甘情愿为你做事。”
岳渟渊听到这里,终于一震。
人非傀儡——这句话似曾相识,易如歌也说过。
楚指挥气定神闲地从他手心里拈起最后一颗蜜饯,手腕一转,却是将那颗蜜饯喂进了徒弟的嘴里。
“何况对待普通人,并没有伤神谋大利的必要。”楚指挥俯下身,凑到他面前,悄声一笑,“哪怕只是一点小甜头,他们也会乖乖跟你走的。”
岳渟渊使劲嚼了嚼,“咕咚”一声咽下去。
“太甜了,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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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渟渊越来越相信师父实际上是被软禁在那间屋子里。
经过年末一战,双方皆元气大伤。早在正月中旬,恶人谷便释出请和之意,浩气盟这边则以指挥伤重为由一再拖延。二月初,对面初掌大权的总指挥秦肆正式邀请楚阳秋会面谈判,这个消息在武王城瞬间传开,可岳渟渊观察了好几天也不见师父这边有任何回应的迹象,甚至周边都没有人提起。
直到双方正式约定会面时间,岳渟渊跑去请师父出门时务必带上自己,楚指挥竟一脸茫然地反问:“哦,时间已定?”
岳渟渊愣了半晌,确定师父真的没有在开玩笑。
谈判这么大的事情,都没人及时跟总指挥知会一声吗?!
他又跑去套叶白宁,得知师父是否出席和谈尚在商榷之中,原因当然是——指挥伤重未愈。岳渟渊每天看着“伤重未愈”的楚指挥精神饱满地指使他从外面偷偷捎蜜饯和点心回来,觉得屋里和屋外大概不是同一个世界。
除此之外,楚指挥所受到的限制明显超出了看顾病患的范围。本应位高权重的总指挥,空有一个名号,对外界避而不见,也不接触任何重要的阵营事务。所有忙乱的氛围都影响不到这间僻静的屋子,一切喧嚣都被叶白宁、易如歌以及几个将领挡了下来。
岳渟渊一度怀疑是叶白宁或者易如歌将楚指挥困在这方寸之地,转念一想,要软禁总指挥,绝非一两人之力可为,若没有七星的默许,事态不会这般有条不紊。
楚指挥这个人的身上到底有什么问题?
若此人已无法继续为浩气盟效力,何必下血本让他留在这个位置上——屋内满眼精密机关、珍稀药材,说明浩气盟对此人仍旧很重视。他修为虽毁,尚有满腹才华,可是周围一干人等却不让他参与阵营事务。
楚指挥很闲,闲到几乎整个浩气盟都与他无关,除了岳渟渊这个指挥亲传弟子时不时把某个角落搞得鸡飞狗跳,武王城里好似完全没有楚指挥相关的迹象。虽说每日都有新的指挥令从那间雅室中传出,岳渟渊却知道这些命令根本不是其亲自授意,因为楚指挥一天之中有半天在睡觉,剩下的半天看书、喝水、养花种草、与徒弟闲聊,唯一为浩气盟做的事情,就是在叶白宁送来的卷宗上签字盖戳。
“要看吗?”楚指挥将手里的卷宗递给一旁的岳渟渊,全然不顾叶白宁的眼神暗示。
岳渟渊只是拧身低头扫了一眼,就伏回了自己的书案上:“没意思。”
楚指挥拿回卷宗,在上面叩了印,还给叶白宁,道:“那么,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了,渟渊。”
岳渟渊“噌”的一下直起身:“为什么?”
“你在武王城待了这么久,难道不想出去透透气?”
“哦,好。”
眼见岳渟渊麻利地从坐席上爬起来,拍拍衣摆就要出门,楚指挥提声补了一句:“多披件衣服。”
“我不怕冷,师父。”
少年的气息很快就远去了,叶白宁捏着卷宗,忍不住问道:“他都不问任务内容吗?”
“他刚刚看过了。”
“他好像只看了一眼。”
“下去给村民送些物资、修修房子罢了,不是什么复杂的事,磨磨他的性子才好。”
“他真的不会被村民打出来吗……”
楚指挥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抬头向叶白宁问:“陆堂主回来了?”
“她说要先去找易指挥喝酒。”
“莫非她发现了什么线索?”
“什么都没有。”突兀的女声传来,一袭轻薄白衣的身影出现在窗外,俏皮地敲了三下。
叶白宁按着额头走过去,拆下旁侧机关的引线,打开窗户,叹气道:“陆堂主,你为何就不肯走正门……”
“搞得神秘一点,才能显得我发现了什么。”陆艳离从窗台跳下来,轻盈得像猫一样。
“实际上你什么都没发现?”叶白宁感到一股温软的气息从鼻尖掠过,他屏息定神,将窗户关好,重新安上机关。
陆艳离摊开双手,嫣然一笑:“空手而归。”
她的笑容里颇带着些煞气。楚指挥苍白的脸色蒙上了阴翳,却又勾起嘴角,冷笑道:“这么干净。”
“我从南河村的乞丐,一路问到咱们家副指挥,动了我们在世外坡里的钉子,还跑去找恶人的钉子套话——结果就是这样,毫无破绽,干干净净。”
叶白宁不由皱眉道:“陆堂主,这下易指挥肯定知道了你在私下调查那天的事,这原本是正力堂的任务,虽说你也是天璇坛下,但终究是逾权——”
“这有何妨,反正她也知道我从来没信过她。”陆艳离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瞅着对方的表情,叶白宁识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已经确定陆艳离现在火气大得很。
浩气盟里身居高位的女子不多,易如歌与陆艳离在人前一直表现得颇为要好,但明眼人都知道,易如歌叛自恶人谷,而陆艳离专司情报,这两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正交心。
沉默片刻,叶白宁轻咳一声,道:“所以,你是怀疑易指挥了?”
“正相反,我觉得易如歌的嫌疑最小。”出乎叶白宁的意料,陆艳离否决得毫不犹豫,“她本来就是叛将,身份敏感、众人提防,倘若有人与恶人谷内外勾结,恐怕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这样明显的怀疑,恶人又不是傻的。”
“说不定对方恰是利用了这一点……”
“如果易如歌真的是恶人安插在浩气盟的暗桩,隐忍五年、顶住猜忌坐到副指挥之位,那我倒真要敬她一杯。”陆艳离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但是,没有证据,什么猜测都是白费。”
叶白宁神色凝重地沉默着。
陆艳离毫不客气地拎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端起就喝,喝完重重地把杯子一搁,脸上笑得像是想杀人。
“负责接应的那一队当时在卧龙丘待命,结果领队‘恰好’被杀,没有防备一击毙命;原本沿着渭河巡逻的恶人突然改道,‘恰好’堵住了楚指挥的援兵,拖延了半个时辰;易如歌刚刚在扶风郡外面扎下营,‘恰好’就有恶人来犯,把精英全都引到了北面——说起来,叶副将你那天‘恰好’在营地里看家,就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吗?”
叶白宁无奈地出了口气:“陆堂主,你既然还在怀疑我,大可不必与我说这些。”
“每个人我都怀疑,特别是你——”她倏地凑近,手肘支在小桌上,向楚指挥微微探身,“其实嫌疑最大的人,当是你罢?”
楚指挥抬头,语气淡然如常:“嫌疑最大的人,一直是我。”
“如果是你,那所有事情就变得非常合理了呢,”陆艳离伸出手指,轻轻划过对方几无血色的脸颊,“好一出里应外合,针对李将军的杀局!”
她的言行有些出格,叶白宁竟罕见的没有出声喝止,他眉头紧锁地站在一旁,亦在出神思考,却没有漏掉那人在听到“李将军”三字时,覆在大袖下的手指猛然握紧的一刹。
也是在看到此景之时,叶白宁才忽地回神,发觉楚指挥眼神疲惫、嘴唇紧抿,有气血紊乱之象,慌忙道:“陆堂主,你……”
“她说得没错,”楚指挥抬起手来,止住了叶白宁剩下的话,“与其猜忌生变,不如将话挑明。”
陆艳离一挑眉梢:“洗耳恭听。”
“去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浩气盟计划偷袭扶风郡,裴台月将计就计,以秦肆中路守军,围杀李寒舟于马嵬驿。浩气盟内,有机会接触此事并私通消息的人,一共有十二个。”
他将桌上叠着的一张纸掀开,稳稳推到陆艳离的面前。
因为是左手,楚指挥的字体尚有些歪斜,却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十二个名字墨迹淋漓,皆是浩气盟中身居高位的统领——而名单的最首,他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上。
“里应外合容易,抹去痕迹却难,陆堂主此行一无所获,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楚指挥苍白细瘦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一个个名字,语调冷肃而笃定,“我可以帮你们把范围再缩小一半。”
这句话听在耳中不啻惊雷,陆艳离霍然抬头:“你如何做到?莫非你……”她死死盯住对方的面孔,“你对所有人,都隐瞒了那一战的细节。”
“当然。”
楚指挥答得坦然,一旁的叶白宁猛地一惊,脱口道:“你……”
“那一战,自始至终都在现场的人,只有我。”楚指挥沙哑的嗓音下隐隐带着强自抑制的颤抖,他攥紧袖口,以镇定的口吻继续说道,“我的口供,多少能左右那位‘鬼蜮’的行动。”
而陆艳离对这个答案丝毫不感意外,她负起手臂,在书桌旁慢慢踱步。
“十一月十四,楚指挥策划救人,派人寻找裴台月行踪;十一月十九,我的部下成功将话传到,计划一切顺利;十一月二十一,营救开始,却反遭裴台月设计,更有暗桩里应外合,导致李将军孤立无援,力竭阵亡;腊月初一,浩气盟公审……”她忽然一掌按在桌上,向着那人微微倾身,轻而缓地开口,“这十七天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楚指挥的脸色始终苍白而平静,却是答非所问:“我有一事相求。”
陆艳离哼笑一声:“呵,你想与我讲条件?”
仿佛只一刹那,她的身上便爆发出了强大的威压。而楚指挥不闪不避,迎上那如同刀锋般凛然的气势,坐直了身体,单薄的脊背仿佛一枝芦苇,脆弱却昂然。
他直直望向陆艳离湛蓝的眸子,沙哑嗓音一字一顿:“恶人谷相约谈判,我要亲赴瞿塘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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