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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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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忽不定又脆弱的美,以及凝视它的人

-----正文-----

鬼鲛低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正倚着树根休息,微微阖着眼,有些倦意。

“鼬先生?”鬼鲛压低声音叫了他一声。

他一言不发。

睡着了,鬼鲛想。他慢慢解开背在背上的鲛肌大刀,弯腰一点一点地将它放在地面上,然后在男人身边坐下,动作很轻,好像怕扰动了周围的空气。鼬不能算矮,但鬼鲛是个大个子,即使是坐下来也能高出鼬半个头,鬼鲛要微微低头才能看见鼬的脸。

树林里很安静,生长了不知凡数百年的树木顶着天空,高处的枝干犹如手掌般张开,托住从天穹落下来的白光。偶尔遗漏的光线像一簇簇掺银的线,熠熠生辉,从树梢直直地钉到地面上。坐在树根旁,有一两缕细碎的光照到皮肤上,有隐隐的灼热感和瘙痒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伸手触摸。

鬼鲛抬手碰了碰自己晒到阳光的脸颊,他感知到在粗糙的指肚下那略微干燥的皮肤,很古怪的肤质,厚实而富有韧性,质感与其说光滑倒不如说结实,摸起来近于橡胶,鼬曾如此下过结论:“鲨鱼皮。”

鬼鲛低下头去看沉睡的鼬,鼬的额头侧靠在树干上,有一缕光从叶间落在他的半边脸上,在鬼鲛的角度看过去,鼬的半边脸庞尤其明亮,连睫毛上都闪烁着细小的光点,仿佛他柔软的黑色睫毛上抖落了些纯金的粉末,而眼睛下面的泪沟则为亮色添上一道淡淡的阴影。皮肤的颜色在炫目的光下变得有些透明,显出奇妙的白。

鬼鲛不知怎么就想到,鼬的皮肤在四处奔波的忍者生涯的破坏下,已经没有初见时那么好了,似乎变得比以前粗糙了——但是仍然保持着单薄而有弹性的质感,所谓的粗糙,也是相对于丝绸一类的东西来说的。毕竟他还很年轻,年轻的骨头年轻的血液,皮肤也给人同样的感觉,只是少了从前的充盈感,从前微圆的脸颊甚至带着少年的稚嫩,像新摘的水果一样水分充足。而如今,他变得瘦削了。

树干坚硬乌黑的的皮质宛如一层石衣,与柔软且略有些苍白的皮肤贴在一起,给人以视觉上的刺激。鬼鲛转开头,心里却不可抑止地想了些别的东西,比如那天鼬挽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他身边来。

那是一个不太费劲的任务,他们将任务完成的消息报告给佩恩之后不紧不慢去往汇合地点,中途在一片密林里驻扎。

鬼鲛抽出刚刚从其他忍者身上缴的长刀,斩除灌木和杂草,开辟出一片可以临时休息的地方。做这事的时候他偶尔偏过头,看见鼬正坐在一旁的草地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做这些体力活。于是鬼鲛抡了抡手臂,浑不在意似地嚷嚷道:“很轻松嘛!我一个人对付就绰绰有余了。”他们彼此都对鼬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曾提起。鼬也会自觉地避开一些重体力的工作,也许是怕露怯。但在让鬼鲛一个人工作的时候,他却总是微微皱起眉头,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愧怍。

营地整理得差不多了,鼬突然站起身,说:“我要离开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会顺便打水。”鬼鲛点点头,并不问他要去做什么。那个穿红云黑底斗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树木之间。

鬼鲛在扎好的营地前坐下来,他没什么事做,就开始擦拭鲛肌大刀,根根耸立的刀刃碰撞摩擦,发出沉闷的金属声。鲛肌是把活的刀,像只兽物一样磨牙吮血,擦拭它的时刻能感知到它抽搐的神经嘭嘭地跳动、发出声响。和这把喀拉作响的刀作伴久了,很容易听不见别的声音,在听觉的世界里剩下一片虚空——或许不单听觉如此,什么都一样,恍如下沉到静默的水底,水压迫耳膜,隔绝声音,涌进眼睛里的也都是单一的颜色。悬浮着,没有所谓的道路或是方向。鲛肌已经和他一体,作为一把刀,他对于战斗以外的事情了无兴趣。手刃了无数同伴之后,他已经不再试图分辨世界的真实和虚假,一切都已失去意义,听觉的世界里只有鲛肌关节碰撞般的金属声和嘎吱嘎吱的冷笑。

这样打发了时间之后,不知不觉四周变得有些昏暗,空气染上暗红色。鬼鲛抬起头,发现太阳已经向西坠去。他按住鲛肌的刀刃,阻隔感骤然消失,他听见远方的风拂动林梢,头顶一片沙沙声。

鼬还没有回来。

在树叶的摇晃声中,有一个遥远而细微的流动声,那是水互相碰撞推搡着前进的声音。鬼鲛把鲛肌大刀背到背上,朝水声走过去。

靠近水源的时候听见的声音和在远处听见的完全不同,模糊而迅捷的喧哗逐渐变成潺缓的低语,清亮有如细瓷相碰的水声沿着声的波纹扩散开,在空气中轻轻颤动。

不知为何,鬼鲛像怕惊吓了什么东西一样放缓了脚步,他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缓慢地走近水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地拉开了眼前的灌木枝条。

鼬确实在这里。他站在水边,微倾着赤裸的上半身,正在拧干长发上的水。

他站在夕阳和云霞之下。在树木遮天的森林里,只有这片由水域开辟的天空能看到落日。在昏暗的树木之上,是一大片炫目的金色和玫瑰色,恍若熊熊燃烧的某种物质。而鼬,恰好在这片辉煌的云层前,毫无知觉地打理着他黑色的长发。

他的脸因为身后灿烂的辉光变得黯淡,看不清表情,但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吸食他生命的眼睛,在暗处闪闪发光。他的眼底仿佛就有一汪水,在夕阳下潋滟闪光的深潭。他身边的河水在流淌,水面无数细小的凹陷凸起交替出现,在金红色的阳光下显出无数的颜色,深紫、暗红、亮白、灰蓝——无数的颜色,收在他眼里,而他对此一无所知。他不过是站在水边,裸露的肩膀和腰腹在斜阳下被均匀地染成淡红,发梢上的水滴透明无色,沿着他攥紧的手指滴落下来。

鬼鲛退了一步,一种几近窒息的感觉抓住了他,同伴的美第一次这么直观地展现在他面前。这个一丝不苟爱好整洁的少年过度早熟了,他对自己的一切都有规划,有时鬼鲛会忽略掉他年纪尚轻的事实。忽然在这一刻,鬼鲛意识到,他很年轻,也很美——奇异的、毫不自觉的美,无限接近暮色的美。年轻的躯体和燃烧生命般的美感强烈碰撞着,令人无法呼吸。

鼬忽然警觉地转过头来,他黑色的瞳孔骤然亮起,变成绚烂的鲜红,三道黑色的影子在他眼中如小蛇般迅速游走然后蜷缩,凝结成三个勾玉的形状。

鬼鲛几乎是立刻感到自己被吞进了他的眼中那个色彩纷呈的世界,悬浮在一片灿烂的云霄中,羽翼划开空气的声音不绝于耳,无数的黑色大鸟在颜色中翻飞,掉落下摇曳的羽毛。腹部升起一种又热又痒的异样感,胃袋里似乎有什么在不断扑腾。挣扎的异物沿着食道向上游动,滑溜溜的瘙痒钻进胸腔,最后穿过脖子,在喉头蠕动。下一秒,有尖锐的角质物从口腔中探出,黑色的鸟喙从口里伸出来,然后是圆圆的羽毛脑袋,两只有力的翅膀甚至在他口腔中鼓动。一只乌鸦在他腹中生成然后飞了出来。

黑色的鸟儿身上甚至湿漉漉的,它振翅飞向鸦群。鸦群中隐约有一个人的身影,乌鸦羽毛下的阴影组成了他,他有一双鲜红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敌意地看了鬼鲛一会儿,突然露出惊讶的神情。

随着那双眼睛吃惊地张大,鬼鲛骤然下坠,绚烂的颜色如同落到流水中的颜料般被迅速冲刷干净,飞鸟随之溃散,鬼鲛跌坐在河岸边的灌木从旁。

“鬼鲛?”一个声音问道。鬼鲛抬眼看过去,鼬挽住他滴着水的黑色长发,正朝他走过来。鼬向鬼鲛伸出手,他说:“抱歉,原来是你。”

鬼鲛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粗糙而冰凉,但是掌心温暖。鬼鲛站了起来,鼬转身去取叠好放在地面上的晓袍和网格里衣,还有并排放在岸边、满满当当的水壶。鬼鲛低头看他潮湿的长发,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手指上还残存着他发上淌下的水珠,腹部热痒的感觉忽然又翻涌起来。

就在那一瞬,鬼鲛突然明白了一点:鼬就是那只乌鸦,那只在他胃中鼓翼的乌鸦。那黑色的鸟儿穿越了蒙着血色雾气的村庄,穿越了埋葬为了任务被杀死的忍者的乱葬岗,穿越了层层水幕,最终降落在他腹中。这一切,非飞鸟是跨越不过去的。

那天晚上他们躺在营地里,鼬背对着鬼鲛,压低了声音咳嗽。鬼鲛小心地侧过头看他,他的生命正像失去薪柴的篝火一样矮下去,而他有限的生命,恐怕还背负着很多东西,很多思念,很多愧疚。鬼鲛并不能分辨那是对谁,也许为了他流落在外的弟弟,也许是为了死在他刀下的族人。他不像他看起来那样无情。

但鬼鲛一个字也不会说,鼬有自己的规划。他们是搭档,是临时起意的选择,初见的时候互相威胁,说些关于“不得好死”的狠话。他们只是在迷雾里偶然同行的人罢了,双手沾满同伴的鲜血,不问过往也无关未来。即使有明天,也很有可能和对方根本无关。

最后鬼鲛只是如往常一样把自己的袍子盖在了鼬身上,离天亮还早,他们仍在同一个帐下。至于黎明之后的事,鬼鲛不打算想。

“我睡了多长时间?”鼬靠在树干上低声说。

“一小会儿而已,鼬先生。”鬼鲛笑着答道。

鼬睁开眼睛,忽然露出惊疑的神情,他用力眨了眨眼,表情又平静下来。

“我看不见了,鬼鲛。”

鬼鲛站起身,握住鼬的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那就到我身边来吧,鼬先生,我们慢点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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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为什么叫《金阁寺》,其实是因为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虚假的世界里一丝飘忽不定又脆弱的美,但却美得如同信条。这就是我想表达的,受到了三岛由纪夫那本书的主题(我觉得的)的影响,所以取了这个题名。

我很爱他们在黑暗中的相伴,哪怕没有明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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