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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后来,当我修为渐长,便常想起当年姐姐的事。为什么她一定要做人?为什么她一定要学会爱?
妖就是妖,永远不可能变成人。
至于爱——爱是人类最恶毒的谎言,没有之一。
【小青】
我马上要到一千岁了。
作为一只妖,蛇妖,一千岁时会面临最重要的一个问题:由蛟化龙,还是继续以蛇身修炼,等待成仙。
前者是上古流传下的路径,前景光明,但是艰难。成道后比肩天地的龙神哪是这么好修成的?要过三灾八劫不说,期间还要保持一颗本心不动,就算我是蛇,蛇性阴寒沉冷,要走这条路也不容易。
相比起来修仙的旁门左道可太轻松了。只消等着,慢慢琢磨,慢慢精进,道行和机缘到了,自然有神使下来册封。这样做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别人封的不如自己修的,要永远受制于人——不,是神——不得自由。
因为姐姐的前车之鉴,我时常告诫自己:小青,你要清醒,万万不能动凡心呐!人世那么污糟的地方,去过一次,就不要再去了罢!
可是又有一个声音说,不行,你得把故事的真相说出来,不然姐姐就是平白把自己折了进去,你对得起她临别时候的沉痛叮嘱吗?
所以,在看到那个书生的时候,我毅然决然挺身而出。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姐姐,为了千千万万我们的同类。
这个陷阱,我不得不揭发出来了。
【书生】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
都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直到看见她,我才知道西湖多么美丽,西子又何以成为名声流传后世的美人。
瑶琴虽老,其音万古。
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思绪乱糟糟的,魂飞天外。阿青姑娘似是感应到了我的目光,别过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这里有条小船,不妨进去躲躲罢。”
她的声音很低,听得我一个激灵,才意识到我们都淋在雨里。已经三月了,天还是有些冷。
我多给了艄公一些银子,老人家了然地向我使眼色。我苦笑,心中却雀跃,手掌心有些发麻。
坐进乌篷船,抬眼。少女低垂螓首,眼波如水。
“相公贵姓?”
【小青】
听说,人世间的娼妓要和嫖客搭话,起首也是这一句。
“相公贵姓?”
可见,许多事情都是一样的,陈陈相因。
书生端正地报了姓名,我只记得一个冯,哎,不是“许”便好。
我又问他宅上何处,为何抱着这许多书往外赶,险些被行人撞下水去。他道,雨下得急,早上出门没有带伞,怀中都是自己的心血著作,只一心相护,便忘却其他。
我问,可否予我一观?
他欣然同意。
满目人来人往,悲欢离合。他竟是个写故事话本的!我不禁大喜。
我道,这样天气时节,倒叫人想起一桩公案来。
说罢不由看向船外,远处烟雨朦胧,灰白的断桥延绵在水上,如同长身静伏的巨蛇。
【书生】
阿青姑娘所说的,与这一带流传的故事相差许多,实在称不上引人入胜。多少令人遗憾。
她说的是白蛇素贞错入尘世的故事。
话说白蛇自幼在山中生活,无忧无虑,一日大意爬进了捕蛇夹,几乎丧了半条命。所幸被过路的小童救下,好生照顾一番,将它放回了山中。
人心有情。
这情不同于它本身冷而滑的鳞甲,不同于它所在弱肉强食的山林,这情在白蛇心中种下了一个种子,促使它在修行有成之时,放弃了由蛟化龙的机会。
它想要成人。
修行太枯燥,长日无穷无尽,任何一次雷劫都可能要了它的命。
有什么乐趣可言?
不如到红尘中去罢。
它顺着水路游到西湖,正遇见下凡卖汤团的吕祖,吕洞宾。
看到它,这位从人世中脱出的神仙连连叹气。
做人有什么好?浊浪滔滔,打得你神魂俱灭!看你一身道行得来不易,现在回青城山,还来得及。
白蛇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吕祖冷笑一声,舀起一枚汤团,泡在水里,沉沉浮浮。他说,人啊,只说七情六欲,唯独没有爱。等你懂了什么是爱,你就成了人了。
这本是个不通的逻辑。人不言爱,为什么妖变成人,就要学会爱?
白蛇顾不了这许多,衔住汤团,腾身远去,自此开了七情六欲。
【小青】
姐姐说,等我找到那个小童的转世,我一定会爱他。我们蛇的心是冷的,我就用我的道行和性命去爱他。
她仍旧听不进吕祖的话。这情有可原。
姐姐本就天纵之姿,修道上的年齿又远高于我,那时她已一千年道行了,我才五百年。我坚信她看过的事比我多,看得就一定比我通透,所以,她不听我的劝,我就不劝了。也许我才是错的那个呢。
时至今日仍懊悔不迭。
我最大的错误,就是给许宣递了那把伞。我递过去的是无尽的苦痛。
许宣果然中计。姐姐一番兴风作浪,终于嫁给了相公,心满意足。唯一的不满意是,相公给她许诺,要一生一世在一起,她不想要一生一世,她要永生永世的。
她说,小青,我们的生命太漫长,相公却只有这一世。不过不要紧,就算浪费了这一世,我还可以找到他的下一世。我总能学会爱,我可以慢慢学。
姐姐的确可以慢慢学,但是许宣没有那么多的生命和感情可以浪费。
他和白素贞情真意笃的时候早就过去了。现在的妻子,像神仙多过像人,秉持为他奉献全部赴汤蹈火的原则,居高临下地、无底线地包容和讨好他。许宣窒息于这种爱情,越退越远。
他感到恐惧。
这种恐惧在为姐姐斟上雄黄酒的时候到达了顶峰。他想,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有这样一个妻子?异类,非人,纵然爱他,纵然无所不能,他也只是她的背景板,用来衬托她的高贵圣洁而已。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姐姐五感敏锐,闻得出雄黄的味道,可她还是喝了。
她也感到恐惧。
她心下隐隐觉得错了,可她不愿意承认。她害怕事情真是那样。如果是,那曾经为之付出的一切,又算什么?
许宣活活吓死了,可他又不得不活了。
刚开始,姐姐抹去他的记忆,他前尘尽忘,也过了一段快活日子。可是纸包不住火,许宣进金山寺烧香,法海告知了他一切。
生,无可恋;死,有不甘。
许宣决定出家。
【书生】
我最不满意阿青姑娘故事里的这一段。一个棒打鸳鸯的和尚,也有脸说普度众生?他自己没人爱,便不许别人爱得热烈吗?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许宣和白娘子,也许是有苦衷呢?
我就不愿听这等薄凉故事。
哎,上接前文。许宣不愿出来,白娘子却以为他是被法海所迫,心下一狠,浊浪滔滔自身后涌起。
水漫金山。
法海是积年得道的高僧,可人力有穷尽,他无法护持整座金山寺。袈裟飘荡在水上,罩住已然丧命的弟子和百姓,他对被执念驱策成魔的白素贞怒喝。
白娘子说,她只是想学会爱,她只是想学做人。
她再现了前世今生,用希冀的目光死死盯住许宣,这个救了她、让她念念不忘的入山小童。
许宣却不言,后来被她看得害怕,终于颤巍巍说,那些捕蛇夹,其实都是我放的。
无怪他难以启齿。前朝旧事,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可供药用,太医以王命聚之,永州人便为逃避税役,奔走捕蛇。
小童的祖父父亲都因捕蛇而死,他却必须以此为生。只因世道太艰难。
许宣说,当时不捉你,因为你不是我要捉的蛇而已啊!
原来如此。
白素贞久久不言。
愣了片刻,她后知后觉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低,最后至于落泪。
她说,一切都是错。
她问,相公,那你对我可曾有过真心?
许宣直道糊涂,曾经,约莫是有的罢。
他不喜白蛇追根究底的性子。
白娘子又笑起来。一场报恩,原来没有恩,为爱而爱,原来没有爱。七情六欲,她直到现在仍只是糊涂。
所以,来人世一遭,究竟为了什么?
法海垂目颂佛号,种孽因,得孽果。
白娘子屈膝跪倒,竟是自请镇入雷峰塔。
【小青】
我从来没有那么深刻地认识到什么叫做天道有常。纵是以前千番心思,其实追根究底,我们和凡人也是一样的。谁都一样。
回首前尘,姐姐错得太多,错得太离谱。
她以为躲在雷峰塔下,褪去一身法力,散功重修,就能重新来过吗。
哎,不能的。
来不及了。
那个没有人记得的孩子,竟是文曲星下凡。
他穿着大红的状元袍来接母亲出塔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了,姐姐眼中分明满是惊恐。
那孩子一无所知,虔诚至极,上一级台阶磕一个头。每磕一个头,额上就渗出血迹,姐姐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她仍不能化形的蛇尾在地上乱摆,打碎许多东西。她不停念着: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想就这样成仙呐!我还要化龙,化龙……成仙,就是永生永世不得自由!我永无解脱之日了——小青!
我同样泪如泉涌。
种孽因,得孽果,她以前总说自己是妖,就算浪费了许宣的一世,还有下一世,长日无尽,她不怕轮回。
却原来,许仙的一生一世、姐姐的永生永世,都是自创的笑话。
那个叫许梦蛟的孩子,还是带走了许宣和姐姐。临行前,夫妻俩凄惶对视,男人光秃的头皮青丝焕发,女人蛇形的尾巴重化双腿,两两无措,抱头痛哭。
仙乐环绕,天女散花。
自无穷远处现出一条青云大道。
姐姐身不由己被拉了上去,却仍回头,哀哀地望着我。我不知她透过我看见了什么,也许是她失去的、寂静如大雪封山的少年时光,也许是她在人间短暂却沉痛的经历之见证,也许是仍有希望化龙成神的光明前途,也许是当年与她不同的、执意不吃汤团的坚定道心。
光阴寸寸蜿蜒而过。事到如今,我仍只有一声长叹,无话可说。
【书生】
天气弄人。阿青姑娘刚刚讲完故事,雨便停了。
她看了看天色,说家中还有要紧事,怅然离开,行动间青色的衣裙如流云拂过。
只余我久久独坐。
阿青姑娘要我将故事写进小说里,我也作如此想,然而心下并不愿意如同她叮嘱的一字不改。
故事是好故事,人却不是好人。
世间本自多磨难,蛇还有机会避世,然而人往何处避?真相很重要吗?
不妨给世人一个梦……
天还阴着,趁现在没下雨,我抱起书册,下了乌篷船。
【后记】
白娘子的故事发生在南宋绍兴年间,五百年后,正是明熹宗在位,年号天启。文学家冯梦龙收录宋、元、明时期话本、拟话本40篇,纂辑成白话短篇小说集《警世通言》。一般认为,这些作品都经过编撰者不同程度的加工、整理,题材或来自现实生活,或取自前人笔记小说,比较出名的篇目有《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以及《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等等。
因本是民间传说,有宋一代至新中国时期,故事中人物名字及身份多有变动,如男主人公名字为奚宣赞、奚宣、许宣、许仙不等,白娘子之子许梦蛟又名许仕林,小青的身份也有青蛇、青鱼、青鸟等。
另附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原文结局:
法海禅师吟罢,各人自散。惟有许宣情愿出家,礼拜禅师为师,就雷峰塔披剃为僧。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众僧买龛烧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临去世时,亦有诗八句,留以警世,诗曰:
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
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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