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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交车上，我忽然闻到一股气味。

在拥挤的密闭空间里，各种气味会混杂到一起，形成一种近似无色的颜色。虽然如此，我的身体不喜欢这种场合，我总尽量错开高峰出行，或者不长时间待在这里，偶尔下车换换空气。

如果有人问我，我会说我晕车。实际上不是那样，不过我并不容易解释。从某一天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特殊之处。我能闻到别人闻不到的气味，那似乎并不是生理上散发出的。

这是一股程度不轻的臭气。我闭上眼睛，能看见某个人潜藏的布满脏垢的欲望，这是从气味中剥取出的意象组合而成的图像。我的经验让我很快分辨出这气味代表着什么。

我环顾四周，但人从脸上是看不出好坏的。虽然目标不一定是我，但我总觉得很不适，于是我往后门挤过去，在下一站下车了。

天气冷，街上行人稀少，对我而言是个好地方。我喜欢没人的地方，在那里我只会闻到自然的气味。已经很久没有那种体验了，我回忆着，跺跺脚呼出白气，打开手机，搜索去目的地的下一班公交什么时候到。

你大概会想，这能力很方便，让我能避开很多坏事。差不多是这样吧，虽然我不知为何得到这种能力还没有几年。我去看合租房的时候避开了估计很糟糕的室友，与散发着不祥气味的同事谨慎相处。就像今天这样，如果我闻到荒谬与血的预兆，也许就能避开社会新闻上常见的精神病砍杀事件。

但说实在的，我常常觉得没这个能力就好了。我时刻自动捕捉着人们不自觉散发的负面信号，我的世界覆盖着灰尘，食物与花朵的香味都被遮蔽。就像今天这样，也许我不知道的话，也不会对我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可一旦我知道了就不能不去做出行动，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道路上的任何一个小坑洞。

有时候觉得这样活着真累。我叹口气，抬起头看街对面的大楼，楼上还亮着数盏灯，我在想我是否应该有一点小期待。

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惊得我一跳。我回头，看见一名与我年纪相仿的女性，围着绿色围巾。嗨，她精神地说，S。

我盯着她，没有说话。她眨眨眼。啊，你不会忘了我是谁吧！那我可伤心了，她说，做出一个夸张的哭泣表情。

哦，我笑了笑，不不，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这是我的一位初中同学——我正在去往初中同学聚会的路上。我端详了一阵她的脸才认出她来，然后一切都马上熟悉了起来，过往的数个段落浮上心头。

公交车到站了，我们登上车，在拥挤车厢中聊了几句，望向有些堵的道路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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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没人知道这件事。连我后来想起，才觉得自己那时其实是在喜欢她。那时候的孩子还太懵懂了，也没有人教我们什么是喜欢。当然那时候也没人觉得女孩会喜欢女孩，所以没人会像对玩得好的男孩女孩那样起哄，让他们脸红心跳，对彼此感到迷茫。

在别人眼里，没人会喜欢我喜欢的那个孩子。她又瘦又矮，脸也不好看——在我看来，是不是通常人们审美中的标准好看，但有她美丽之处。她说着一口方言，头发总是乱蓬蓬的，一说话，不少被同学耻笑。

她的成绩处于班级中下游，是典型的不被关注的那类人，除了偶尔被当作笑料。我与她并不在一个阶层。我偶尔会听到有些同学传她的坏话，说她在学校附近的商店偷东西，说她和校外一些社会青年有来往。说她抽烟，那些男生大概刚开始明白某些骂人话是什么意思，就用到她身上。

但是我，那时的我，不信他们传的一切话。我相信她是个心地善良正直不会做一点哪怕小小坏事的女孩，那时我还小，喜欢看童话，还没有接触到社会的邪恶与复杂。

我这么认为是有原因的。在第一次与她在课间碰面时，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清香。像是切开的苹果，像是清晨的微光，像是刚刚绽放的白色花朵。那时我还闻不到那些讨厌的臭味，但她对我而言，遗世独立，散发着仅此一人的光芒。

故事里说，童话里说，身上带香味的人一定是仙子一样的人。在那股香气裹挟下，我看她的一切都十分美好。她上课睡觉，被点名急匆匆站起来，答不上问题时小声咕哝，也是很可爱的行为。我开始讨厌起那些笑话她诋毁她的人，我的厌恶日渐增长，如果是我，大概都能闻到我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恶意吧。

我与班级里带头捣乱，同时也是散布传言的男孩打了一架。随着发育，我已经无法对抗男孩们，他们并不拿我的武力当回事，只是觉得平时与世无争安安静静的我忽然和他们扭打很奇怪。我挥舞自己的拳头，但无济于事，反而是被踹了一脚的肚子非常痛。我喜欢的女孩站在我身后，无助又疑惑地看着我们。

你们不应该散布那些谣言，我大喊。

什么谣言啊，男孩说，意识到我是在说那位小女孩的事。他笑起来，那些都是真的，不信你问她！

我回头看向我喜欢的女孩。她只是看着我，我多么想读出她的想法。如果那时我也能闻到她情绪的气味就好了，但我只能闻到那单一的清香。但我们只是僵持着，不熟悉我是谁的她什么也没有说。

那时多亏了另外一位有正义感的同学给我们解围，才没有闹到老师那里去。这件事让我和我喜欢的人有了一丝联系。她有时会来和我说话，告诉我商店里进货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抄我的作业。我们度过了短暂的快乐时光，然后就被课业淹没，渐渐淡去了。

我那时梦幻的喜欢之情，在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泛黄的幼稚年少。说起来，我也已经很久没有恋爱了。我没有主动寻找，也没有散发出什么吸引人的荷尔蒙。我只是这样单纯地活着，没什么指望，不怎么抬头看。

想着想着，我们到了聚会的酒店。主办人订了一个两桌的包间，我紧张地走进屋，好在并没有闻到什么特别恶劣的气味，大家都还是带着欢乐地重聚的心情来的。

人们总是有意避开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我甚至和当年与我打架的男孩快乐地碰杯。我久违地喝了一些酒。旁边的女性问我要不要紧，我说没事，反而是工作带来的压抑得到了释放呢。

这时，主办人接了一个电话。她终于来了！他说。谁？我问。我有些醉了。当年那个谁呀，他说。她现在可大变样了！

是吗？是她？她变成什么样了呢？毕竟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也没有联系。我坐起身，变得非常期待。也许这一次，我可以抬头看看。酒精让我干枯的回忆又鲜艳了起来。喜欢的感情又重新涌出，在我的心里打旋儿。也许趁着酒劲，我们可以做点大迈进。

我忽然很渴望一段恋情。

她走进来了。第一时间，我没认出她。她变得很漂亮，脸上化着有些浓的妆。她的脸整过了，现在是标准的美女脸她没有长得特别高，但身材凹凸有致，尤其是她还穿着曲线明显的衣服，那一定是让男人眼睛发直啊，就连我都挪不开眼了。

她绝对是这场聚会的明星。她露出微笑，是那么公式，捋了捋长发。有兴奋的醉酒者发出尖叫。我捂住嘴巴。

她身上散发着我熟悉的那种气味。

但是，也许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也许是她变了。也许，是我变了。

在现在的我嗅来，她身上的气味是一种我无法忍受的恶臭。

腐朽的尸血，欲望，精致的鼓胀，大约是那样的东西……我甚至无法去详细解析，因为只要我去认真看一眼就会从胃里涌出一大堆东西。

我捂住嘴，让自己别在这个场合吐出来。我旁边的同学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我，扶住我的背，问我怎么了。我不敢说话。其他人之后才注意到我的不适，包括她。她也走过来，但我真心希望她不要再走近过来了。怎么了？她问我。她的声音仿佛都变成了一种会被偷取的精致摆设。我在社交礼仪边缘摇摇欲坠。

我旁边的同学扶起我，大概看出来了我是想吐，觉得我是喝多了。我带她去洗手间，你们继续喝，她对其他同学说。

我们出了包间，远离那个女人让我稍微好了一些。我不用去洗手间，我跟她说，让我在外面坐坐就好。

我陪着你，她说。

我们走到了酒店楼下，坐在了一处绿化带旁。那个人真是大变化，我故作轻快地说，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同学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喜欢现在的她么？

不……不太喜欢吧。呃，我不是因为看到她才吐的，只是刚好有些不舒服。我为自己解释道。

我知道，我知道，她笑着点点头，我松了口气。

我闭上眼睛，原处坐了一会儿，享受背后灌木散发的清香。我不敢去想刚才那股气味代表着什么，我甚至不愿去回想那股气味的存在，暗暗笑话自己的期待。唉，还是自己一个人待着好。什么都不……

我闻到一股香味。

微熟的苹果，绽放的花朵，汇入海洋的流水，雪夜静谧的亲吻。我猛地睁开眼，站起身。我身边的同学被我吓了一跳，本来在看的手机脱手掉在地上。

对不起！我说，赶紧帮她去捡。我伸手，看见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锁屏页面是我们初中合照的一角，画面正中是被挤得被遮住了小半边脸的，稚嫩的我。

那阵香气依然萦绕在我身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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