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祜禄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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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找到伏城。
班主见叶家六爷来了,麻利地打了个千儿,跟在后面苦笑着解释说今天程二爷办堂会,点名要整个吉春班都去,没得推辞,他要找的人自然也就不在。这京城第一班要去上海,他们的戏在北平听不成了,程嘉程二爷作为四九城头一号戏痴,放血做东叫他们在自己家唱上最后一回,让全北平票友听个绝响儿。
“这事理所应当,我们也没法推辞,只是没想到六爷在这褃节儿亲自来班里寻人,误了您的事,不好意思。”班主在旁边一脸歉意道。
叶宣棠站在大厅,恼怒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是啊,理所应当。既然伏城已经进了班子,自然应该随演的,现下只是一时人不在,又不是再也找不到了,他又何必这样惊慌生气。
他向班主道:“麻烦找张纸,我留个信,马上就走。”
班主起初看叶宣棠来势汹汹,脸上其实不太好看,抬眼看事情有了转机,心里一喜,忙道:“成,我马上吩咐人给您找。”
叶宣棠只写了几行,把纸折好递给候在一旁的吉春班班主,“伏城回来了,麻烦交给他。”
班主点头称是。两人寒暄几句,叶宣棠抬脚要走,班主也是旗人,曾受过叶府不少提携,要向面前这位爷行个郑重的旧礼,被他抬手止住。叶宣棠笑着道:“以后未必不见。就送到这,你回吧。”
他在信上写的是约定去上海的日子,就在三天后,比吉春班还早上一天。其实最开始他没想过这么早走,甚至没有这么决绝地想走,但是突如其来的婚约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想逃,找伏城又找不到,一下子慌了神。
他坐在车里,闭着眼睛,长长地吸气、呼气。可是觉得吸进去的好像都变成了铅块,从气管直直地往下沉,堵涨在胸肺里呼不出来。终于他忍受不住,睁开眼睛。
这事拖不得了。
当晚,叶宣棠回到家里早早睡了。看着六爷院里的灯一灭,报消息的小丫鬟便小跑着直奔前院,在钮祜禄氏耳边嘀咕了几句,懂事地退下带好门,在门外守着。
钮祜禄氏望着站在小厅中间的人,慢慢笑起来。她总是未语先笑,令和她说话的人如沐春风:“今天把你叫回来,为的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拘谨。”
刚被传过来的伏城低下头,脸上瞧不清什么神情。他看到叶宣棠那封信了,同样也猜到眼前这位夫人要向自己说什么。按从前的规矩他应该回话,可是他支楞在那里,什么都没说。
钮祜禄氏没有生气,望着一身长袍的伏城叹了一声,道:“你是怨我把你送进了戏班?”
他终是要开口。“伏城不敢,若不是福晋收留伏城当日早就死了,更何况当初您说过等我学成了就进戏班子,这么做是理所应当。”
这番话没有出乎她的预料,钮祜禄氏点点头:“是啊。我记着那还是民国十九年,安徽发大水是吧?你一个小孩子竟然一个人从安徽走到了北京,找到我们府上在门口跪着,说是投奔叔叔。起先我还不信,是老伏亲自过来认的。”
“多余的佣人早在辛亥年那会儿就遣尽了,留下的就是你叔叔老伏和门房老张,都是能做场面儿的。叶家由老及幼人人爱唱上两句,隔三岔五办一回小戏会,要是在戏上没点门道老爷也不会留他们。我当时说,府里不养闲人,想留下就跟你叔叔学门手艺,长大了就是不在我们家,去了外面戏班子也好挣口饭吃。”
伏城依旧在那里站着,不动也不说话,挺拔得好像一棵小小的白杨树,抑或一株劲竹。从戏行的人胖的少,丑的少,都应该是这样的靓丽,却又似乎不应该是这样靓丽。钮祜禄氏住了口,只把眼睛静静望着厅中沉默的少年,心里想着。到底是从贱业的,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起先我想留你在府里的,只是没想到,你和老六……”
钮祜禄氏终于开了口,心中微微一叹。说出这话远比想象中容易,她原以为会抹不开面子,可是身为主母的尊崇和责任感让她大义凛然起来,剩下的话也就水到渠成,她说得痛快极了:“老六看着老实,实际上心思活泛,不叫人省心。起先非闹着要去戏班子唱戏、当角儿,把他阿玛气得晕了一回,又说要搬出府去单过,活脱脱又是一个把不住边儿的老四。后来我明白了,他那么左一程子右一程子地撒癔症,不是为着别人,是为了你。”
像是被针扎了一样,伏城猛地抬起头,脸色一下难看起来。钮祜禄氏避开他的视线,没有如他预料一般发难,而是拿出几张钞票,轻放在桌上,苦笑一声:“不管怎么说你和我们家也有好几年的情分,马上要走了,我心里实际上松了口气,更多的还是舍不得。这点钱你拿着,就当是主母的一点心意。”
“伏城不敢收。”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给你就拿着!”钮祜禄氏把钱往桌子前面一推,“上海的日子并不好过,手头宽裕一点总是好的。”伏城再三推辞不过,还是收下了。他心里安慰自己,他是无所谓的,只是宣棠向来都是公子哥儿的脾性,手上的钱流水一样花,就当替他收下的。
钮祜禄氏看着他的样子,笑得仿佛有点怅然。她亲自送他出门,直派人看着他上了奔南边的马路,不见影儿了才回来。又叫丫鬟看着叶宣棠的院子,整整一宿没动静,确定他确实不知道伏城来了件事,她才略略放心。
伏城那边钮祜禄氏自认已经仁至义尽了,叶宣棠那边她一样有信心。到了老六和伏城约定好的日子,她一早把他叫到自己院里,细细慢慢地说话,同时叫人把整个叶府严防死守起来。老爷叶振连那里她也支会过了,叫他联系警察署的朋友派一队警察监督整个吉春班离开的过程,重点是务必把伏城架上火车运走,还派了几个人一路看守他直到上海,防止他逃跑。这些叶宣棠都不知道,他甚至没想到钮祜禄氏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回过神来以后不由分说便往外冲,被她兜脸甩了一个耳光。
叶宣棠的身子歪向一边,脑袋里嗡嗡直响,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钮祜禄氏那只手拈着帕子哆嗦着指他:“你闹够了没有!是不是想气死我和你阿玛才肯罢休?”她身上爆发出惊人的气势,眼眶里却堆起泪来,“你们的事我一早就知道,没挑破不过是给你面子,寻思着过了新鲜劲也就罢了,你倒是越发忘形……”
“堂堂一等镇国公的儿子,要去当戏子,还要跟一个拉琴的私奔,叶赫那拉家的脸被你们哥儿几个丢的还不够多?”
“就算去上海,你和伏城就能落着好?只消上面一句话,他几条命都不够丢的!”
直听到这句,叶宣棠浑身打了个激灵,一股寒意从头顶窜向四肢百骸。他知道钮祜禄氏这句话是真的,自己母舅的势力都在上海,只要额尼一句话,拿下甚至杀死一个戏班子里的琴师根本微不足道。她对伏城已经没了耐性,如果自己再不服软,伏城的性命真的有可能不保。他和额尼亲近,却也见过这位母亲的狠辣手段。
可是……
他看向钮祜禄氏,意图寻找她松懈的关口,寻找转圜的余地,却只看到她的神色宛如沉冰一片。钮祜禄氏慢慢地,沉声道:“我知道我不是你亲生额尼,你心里总是隔着一层,但是这么多年我自问已经做到了最好。你要走,可以,我马上去找瓜尔佳妹妹。我提前向她请罪。”
瓜尔佳氏是他过世的亲生母亲。她这句话是杀手锏。
她怎么能?怎么敢?叶宣棠愤怒,悲哀,甚至想笑,但他笑不出来。沉默得久了,他有一种自己马上就会转身离开的感觉,那股念头越来越强烈,那种勇气越来越鼓舞,直到他看见钮祜禄氏真的从榻上抽出一把剪子向自己的手腕铰下去。他一把从母亲手上夺过了剪子,顺势跪下,膝盖在石砖地上砸出咚的一声。
那一瞬间他万念俱灰。他知道自己终究是输了。
门外的丫鬟听见动静哭叫着冲进来,顿时又是急急忙忙一阵折腾。叶宣棠跪在一边像听一出戏。钮祜禄氏的手腕,滴答滴答往下流了几滴血,他看着那血滴在白色的毯子上,突然想起孔尚任的《桃花扇》。种种念头在他心里纠缠激荡,荒谬又悲凉。
往后的事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似乎他阿玛知道真相,又似乎不知道,他没有追究。钮祜禄氏的伤并不严重,很快就痊愈起来,她结痂的时候是叶宣棠和陈家二姑娘陈慧的婚礼。婚礼是西式的,很盛大,没有按旧俗搭台唱戏——是叶宣棠自己拒绝的。
那个混不吝的戏痴,那个爱笑爱闹的六爷,那个喜欢伏城一心要和他一起走的叶宣棠,随着那一跪,已经死了。
灵枢素问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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