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来年过去,宋朝杨门一脉断的断散的散,如今族谱上犹剩杨静水她爹杨怀,而杨静水再无兄弟。
杨静水生于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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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来年过去,宋朝杨门一脉断的断散的散,如今族谱上犹剩杨静水她爹杨怀,而杨静水再无兄弟。
杨静水生于烟雨江南,长至快及笄时身子虚弱的娘便去了,寡言的杨怀变卖家产买了辆老马车带着她远走他乡。二人这一走便是一载春秋,于女儿家极重要的及笄礼都被杨怀忘却。
为此,杨静水心里难免有埋怨,但杨怀作为爹亲积威犹在,她只敢窝在马车里默默垂泪。偶尔掀开马车厢的一角布帘往外看去,入目是越发萧索的沿途风景,使得心生波澜的她更是从忐忑不安。
终于在某一日,在一个风吹衣裙猎猎作响的地方,杨怀告诉杨静水他们到了。
杨静水的脸被纱巾包裹着,仅露的一双眼满是愁思,但身前牵着马缰的杨怀是高兴的,而那种开怀是她从未见过的不浮于面上的更深的喜悦。
因此,杨静水惶恐地感觉到她再也回不去那个生养她的千里之外的繁华地了。
每每回想起那天杨怀的眼神,杨静水便会想或许她娘也不曾真正了解过她爹。
那天杨怀还告诉杨静水,这个地方是西北最边缘的一个小村庄,站在高处远眺还能望到边关,亦可见塞外。
小村庄的人对他们父女并无排斥,也不殷切。他们的眼神颇为怪异,仿若人强打精神的样子。村里有空屋,也允许他们使用。杨怀挑了间比较靠近外围的,重操旧业开了间打铁铺。村里人口也少,生意寥寥勉强度日。
杨静水以为满目风沙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了,没想到杨怀还要她练枪法。枪法她是知道的,杨怀在她的记忆中也常练,而她幼时也被抓去练过。那时她身量还不足长枪的一半,时常让长枪绊到地上,但无论她如何哭泣杨怀也不退让,终是她娘不忍与杨怀大吵一架才免了她幼年的苦难。只是那以后,杨怀便沉默许多。
枪法自是有名的杨家枪法,但也是七零八落的枪法。枪谱有一大部分被烧掉了,旧但又像是被珍而重之地保管,轻薄又沉重。
杨怀教杨静水的并无新意,都是杨静水自小看惯的。他教得认真,也教得绝望。杨静水如今练来已经晚了,尽管只有一招半式依旧进步迟缓。
她的手磨出水泡腿也是酸软的,待杨怀失望地去前头店面里开始打铁后,便毫不淑女地坐到地上低泣。
***
西北的酒很烈,像那里的风,但杨怀总喜欢夜里喝上半碗。
杨静水的手已经再没有水泡了,多了一层厚厚的茧,但她依旧没练出来。独自揽镜时,她已经认不出自己了,甚至会恍惚间从铜镜映出的眼神中看到了恨意,但放下铜镜便又麻木了。
这里入冬很早,雪是整片的下,不是印象中的江南——天是雨雪霏霏,人如杨柳依依。
很冷。
杨静水穿着厚棉衣,把做好的饭菜端了上了桌。杨怀兴冲冲地跨进来,倒了酒闷上一大口才坐下,右手上拎着的一杆枪没有放下。她只瞟了一眼,低声唤了爹。杨怀应了,又闷了口酒,竟给杨静水也倒了小半碗。
杨静水接过,呡了小口暖身子。
“爹爹今日何事开怀?”
“你看我这枪。”
杨怀突然站起来,抖了个枪花。枪头下坠了红缨,被舞动时在烛光下翻着红影,也有别样的美。
“这是爹爹打的?”
“是。”
瞧着杨怀的得意,杨静水点头:“很好的。”
酒劲上来,杨怀红了脸,小心地抚着闪着寒光的枪头。
“这是爹爹为你准备的嫁妆。”
杨静水心下一突,惊恐地看着他。
“我知道要你练枪法很为难你,”感受到女儿的不安,杨怀面上的高兴也褪了,只剩下酒气熏出来的红晕,很是怪异,“但我们杨家枪法不能断了。”
杨静水感受到她爹身上压抑的肃穆,倒退两步,抖着声驳道:“那您不如当初就随便把女儿嫁了罢,何必又千里迢迢地带来这儿。”
杨怀想拉她的手,却见她猛地转身掩面跑回房里,还反抗般把房门摔了个震天响。杨静水也曾羞臊地想象过自己夫君如何,但断不是这里的男儿般,这些陌生全让她害怕。
过了许久,杨怀敲门。
杨静水没应,只是不安地盯着那不堪一击的木门,接着便听得门外传来杨怀的苍老的声音。
“天冷,我给你烧了碳。”
杨静水悄悄依在门上,听着她爹若有若无的叹气声。
“我回房了,你自己来取吧。”
门外再没人声,又过了会儿杨静水才慢慢拉开房门将碳火盆移到房里。
杨怀再没提过婚事,饭后喜欢上了对月独酌,在他的身后看去瞧着背有些弯了,唯有手执长枪时犹是挺拔。
***
当杨静水听到第一声蝉鸣时才惊觉春已逝去,粗糙的手掌抚上脸颊竟也没有刺痛感。新妆踏春已成往昔,而今极目仍有残雪地上又添了层新砂。她连叹息都没了,拿纱巾将脸缠了两层,不为怜惜保护,只是不忍再看。
枪已经拿得很稳了,刺出去的力量也因为每日推鼓风机而变得可观,但是杨怀还是不满意。他永远不满,不仅是对杨静水,还对自己。
“狠,一定要狠。”
“枪要直,直刺出去。”
“枪尖所指要有杀意。”
杨静水麻木地点头,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
“不对!”
杨静水感觉自己连抬头的动作都是麻木的,如往常一样听着突然暴躁的爹亲否定一切。她舔了舔尽管因为缠着纱巾而闷出汗来却还是干裂的唇,然后依言举枪。
“不对!”
放下,再听训,再举枪。
周而复始。
夜里独酌时杨怀总会默默地擦拭他锻造出来的那杆枪,躬着背。
不知不觉他们迎来了第一场雪,也迎来了一场血光之灾。
杂乱的马蹄声敲在坚实的黄土地上,溅着雪泥污水,劫掠着这个小村庄的财物。叫骂尖叫声与大马响鼻声交织在一起,间或还会有戏谑的大笑声,足以骇人。
杨怀的动作很快,掩了店门,把愣在一处的杨静水藏到柴火堆里便要回身出去。终于反应过来的杨静水拉住了他的衣袖,惊恐地摇头。
杨怀摸了摸她的头顶,难得笑了起来,眼神透着精光。
“这是我等的。”
然后他抽掉了杨静水的手毅然离开。
外面的声响愈加吵闹,如雷炸在杨静水的耳边。她再藏不住,腿还软着,便爬出柴堆,趴在厨房窗边往外看。
天地灰白,唯有她的爹亲浴血夺目。
杨怀刺出去的每一枪都要见血,身上也都是夷族所砍的刀伤。小村庄人口凋零,出来抗击基本就等于送命,所以都是紧闭了门户,唯有杨怀以一敌众。红缨枪是长武器,但枪再长又如何比得过夷族骑在马上的优势?但负伤的杨怀一点不退让,舞着不过几招的枪法,想要去抢夺一匹马。
身后有风声,耳边传来杨静水的尖叫,均是萧瑟凄凉。
已经动作迟缓的他堪堪转过身,拼着最后的力气将长枪送出。红缨甩出血水,朝着对方的咽喉而去,带着杀意,却终究被避了过去,只刺入其左胸膛。对方的刀却直直插在是他的腹部,钉在黄土上。
血慢慢漫开。
杨静水才知道,原来血并不是红的,是天地俱黑。
在昏死过去前,她看到杨怀勉力扭头看她。他竟还要笑,张着嘴有话要说,抬不起的手仿佛要为她指示些什么。而她只看到他手指所向是那个正在拨刀的人——那个壮硕,凶狠的夷族。
爹亲是想让自己记住那个杀父仇人吗?杨静水想。
***
曾经杨静水以为最难熬不过就是来到西北这一年多的日子,如今才尝到何为孤寂,又似乎懵懂地明白到杨怀越发沉默的原因。
雪都化了,脚下的地仍是泥土的颜色,一切悲欢在天地间不曾留有痕迹。
唯有人哀恸的眼神在铭记,但他们也是麻木的。杨静水亦如是。
不过她的麻木与以前的不同,变得自觉地练枪。握到枪杆的时候,她首次明白何为杀意——原来也可以是仇恨。恨什么?或许是不公,或许是家仇国恨,可恨的太多,以一杆枪承载,以其锐承载。
红缨枪是杨怀的遗物,杨静水每日都要拭擦一回,细细端详它的锋芒,背影与那时的杨怀犹为相似。她开始想爹亲在拭擦红缨枪的时候在想什么,渐渐感受到枪背后所传承的重量,也理解了爹亲背负的是什么。
“不够。”
“不对。”
“还差什么?”
而今,这沉重的东西压到了她的肩上,她害怕亦坚定。
杨静水刺出的枪已能发出破空之声了。
冬天要来了,小村庄的人渐渐足不出户。杨静水仿佛嗅到了冽风吹不散的血腥味。
要来了。
夜里,杨静水开始有梦。梦里杨怀与她䟡足而坐,只见杨怀张嘴说了一个字,她听不真切,问了许多遍,杨怀也回了很多遍。
醒来时,天微晞。
她眼前还有杨怀开开合合的嘴型,直到依稀听到了远处纷乱的马蹄声才顿悟。
“……是马。”
她摸过置于床上的红缨枪,裹紧了面纱,冲了出去。
毗邻的是一位老人,起得也早,听到远远而来的马蹄声响正要找东西抵着门便见杨静水过来解他家的马。
老人见她提枪上马,便什么也懂了,出言相劝。
杨静水回头静静地看他,声音覆在面纱后瓮瓫响来。
“这是我等的。”
杨家的枪法是马上枪法,是战场杀敌的枪法。
这一次血是红色的,溅起落下如西北骤降且猛烈的雨。
以寡敌众,她已是伤痕累累,当左手臂被砍伤后,更是再也握不住缰绳。马身上也有不少的伤,脱了缰扬蹄就要逃,险些把摇摇欲坠的她甩落,也正巧偏离了身侧劈下的一刀。
杨静水记得这个夷族,恨不得生啖其肉,扭身就是全力一枪。
她此击来得突然,竟真的刺中了对方,直没入其右眼中。
疼痛的嚎叫声里,杨静水倒在了地上。
她也笑了起来,一如其父死时。
死亡会是安静的吗?杨静水只觉得吵,金戈相击的声音很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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