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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顾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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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恨都恨得微不足道

-----正文-----

杜道周,也就是我帮了的那个少年人,竟原来是杜大少的儿子,而且他竟然说要摆脱杜府,我听了实在是高兴极了。

该啊,该他的儿子嫌弃他。

因为开怀我饮了很多酒,带过来的几乎全喝光了,但也只是半醉,这是多年练出来的成果,毕竟有意识才不会教人随便摆弄了去。而旁边的杜道周早已经醉倒,趴在桌上呼呼睡了起来。这样看起来他的确在眉眼间与杜大少爷颇为相像,但两人的眼神却是大相径庭的。杜道周给我的感觉是耿直,而他爹杜大少的心思却需我费心揣摩。

真是怪异的传承。

我避开伤口托腮看他,越看越觉得他很好,倔强坚毅,与我大不相同。

我总觉得人生来都是带着棱角的,像一粒砂子。亿万的砂子堆出世界,我们在岁月中被风刮着前进,与其它砂子碰撞,不断地碰撞。有一些最终会被磨成圆滚的珠子,方能更好地借着风势朝前滚去,而有一些却会被磨成锋利的箭头,在漫漫长路上破空而去。

这些年来我终成一颗珠子。我想,杜道周会是个箭头,他能够走得更远。

真好啊。

我感叹一阵,替他捡来已经落到地上的西装外套披上,然后回到戏台上。

最终,只有这里才是属于我的。

不,是我属于这里,我对它连所有权都没有。

尽管我还有意识,但是毕竟喝了不少酒,脚步有些虚浮,身上也在发热,于是我坐在了戏台上的太师椅上。我将头往后枕在靠背上,双手置于扶手处。我想在别人看来这个动作肯定很古怪,像一个端坐的人忽然失去了生气。

但我只是觉得这样很舒服。

我想唱点什么,但闭眼想起的就是当年,我想这应该是受到杜道周的影响。

最终我还真的唱起了《西厢记》,但我已不是当年的小红娘,我早已当上了崔莺莺。可是诚如戴玉润以前说的,小姐也不比红娘好啊。

我闭着眼轻声地唱。由于被掐过喉咙疼,所以我唱得很慢,字是一个一个地吐出来的。

正唱到《哭宴》中张生与崔莺莺离别赴京考状元的地方,忽然就听到杜道周的声音。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缓慢睁了眼,如大梦初醒。他已经站到戏台下方正中,与我是面对面的方向。我停了唱词,说:“他们都叫我顾影。”

他还问:“哪个顾哪个影?”

我停顿一下,自嘲道:“顾影自怜的顾影。”

他说:“我会回来的,我会报答你的。”

我笑:“好啊,我等着。”

其实我想的是,离开了又何必回来?

杜道周走后我开始留意杜府的消息,丢了孙儿这事他们掩盖得很好,不过我是知情人还是看得出些端倪来,比如杜大少的脸色非常差。我远远见过一次,立马心里就畅快得很,觉得很解恨。后来还有一个消息,听说杜老太爷给杜小少爷物色了一房媳妇,是邻城很有影响力的一位政府官员的独女。

这事成了真,婚礼极尽豪华,我按着自己的意愿想这肯定比杜大少当年的婚事更风光。

后来我经常特地走近杜府,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碰上一次杜大少出门,我便怀着落井下石的心思上去攀谈。

“杜大少。”我还是一如当年的唤他。近看他更显老了,我想他此时心里肯定难受得要命,一个没了继承人的继承人,哈哈。

他看了我两眼才恍然,沉着脸说:“这里是你来的地方吗?”

我的心一阵刺痛,他果然从来没有喜爱过我,竟然不能一眼认出我来。而他即便化了灰我都觉得我都能够认得,这种轻视实在太可恨了!

但我还在笑:“我是来向杜大少道喜的。”

看着杜大少爷因为我的话而神色顿变,我发现我已经不怕了,怎么招人怒都敢,我只要这一瞬间的解恨。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哼一声就转身上车离开。

我站在杜府门外傻乐了好一阵才打算离开,才走出去两步就见到有辆车载了杜小少爷回来。我见了他就想到当年如谶语般的那句“下九流”,恨恨地向他招呼了一声:“杜小少爷。”

他茫然地看着我。

我笑着说:“杜小少爷可是不记得当年总是被你欺负的那个小男孩了?”

他这才认出我来,但一点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尴尬表现,而是非常爽朗地说:“原来是你啊,真是好多年没见了,你还是跟当年一样瘦瘦弱弱的。才上了几年学就没学下去了,现在过得还好?”

不好!

我很想吼他这一句,但我做不到,因为我有些犯糊涂,方才的快意刹那全没了,甚至连恨都消失不见,瞬间不知道这么多年埋在心里的那些不平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转身就走,完全不理会身后杜小少爷的叫唤。

为什么他可以将如尖刺扎在我心上的事情如此轻巧地抹过去?原来这世上有好多事情只有自己在意,对别人来说那不过是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或者随意做的一件小事,压根不值一提,但于自己却是无法磨灭的伤痛。找他们理论去?呵……这样只会发现自己的不自量力,连恨都恨得微不足道。

这样的恨一辈子都解不了,包括我对杜大少的恨,我以为方才是解恨了,原来并不是的,因为他再不好过也掩盖不了他对我的不在乎,他的痛恨也好麻烦也好全不由我而起,我的所谓解恨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想法。

我的恨,戴玉润的恨,全是没法子解的,会跟我们一辈子直到带入黄土。

我不想要这样,这样让我极度难过。

可又能如何?我解不了也放不下啊。

我更消沉了。

一年后戏班发生了一件大事,是源于柳宵月的。他趁夜盗了钱老爷的珠宝银钱逃了,钱老爷找不到他人就带了一班子打手和佣人将戏班的人压送到警察局里讨公道。钱老爷家丢的东西到底有多少我们谁也不知道,但判下来的价格着实可怕。

我们自然是骂冤枉,但一个小戏班怎样斗得过有钱的老爷们?戏班的日子本来就过得不算富裕,这么一折腾便倒了。为此班主甚至连院子都卖了,可谓赔尽了一生积蓄。

这是我们能够呆的最后一天了。班主没什么钱分给大家,只好跟大家说院里还有什么能带走还有用的细软都拿走吧。

我抓了包袱站在院中细细打量这里的一砖一瓦,小时候住的地方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反倒是这里像个家一样,而现在我连它都要失去了。

班主站到我身边,也一同看着这个院子。

他说:“有什么打算?”

我说:“再找个戏班吧,除了唱戏我还能做什么?”

他说:“这个不能一辈子的。”

我说:“不能唱再打算吧。”

他叹气:“还是你老实啊,那个柳宵月真是个没心肝的,我对他多好你们也是看到的,他倒好,这样回报于我,简直就是白眼狼。”

虽然班主的话也没错,但我心里是有些佩服柳宵月这个做法的,果然还是跟我有些不同,他确实带着刺儿。

班主又呸道:“他逃?逃得掉吗,现在什么时世,这么安逸的城里不待那是找死,他就是在找死。死了干净。”

我没有回应,又看了一会就离开了,也没有招呼一声,想着班主这时候也不想被人打扰。

好不容易我找到了一个草台班子,住的地方很小,吃的也总是有一顿没一顿,加上后来爆发了全面战争,前线紧张,后方城里生活就越发的不好,那便更没人听戏了,即使是要听也不听我们这种戏班。但戏除了自己开堂子唱,还有唱红事和白事的。红事轮不到我们这种小戏班唱,但是白事总归是有的,特别是这种时世。

生前富贵不了,死后也想热闹一场,这是百姓普遍的想法。

有时候是在人家里唱,有时候是在郊外唱。头几回在郊外唱我怕得要死,站在那个竹搭的台子上腿都是抖的,后来多唱了几次也麻木了,我甚至会想给人唱与给鬼唱有什么不同?

百姓越来越穷,我们的生意也越来越少,戏班里的人都饿得要上山挖野菜了,我偷摸着拿些以前的头面去换钱来帮补自己的生计,也不敢吃多,生怕别人发现我有吃的。人饿疯了穷疯了会干出些什么事来谁也预计不到,我得防范着些。后来拿去当的头面变得越来越不值钱,我就不卖了,都是好不容易得来的,若要贱卖我还是有些舍不得。

十天半月没一顿饱,我瘦得面黄肌瘦,有次唱完回去卸妆经过镜子的时候差点儿被自己的样子吓到,整一个无常鬼似的。

原来我每次都是顶着个鬼样给鬼唱戏吗?那他们会不会把我当成同类勾了我的命去?

那夜我没睡着,想了一宿,最终我决定不唱了。

我决定要离开这座城。

临行前我到城外庙里走了一趟,算是向戴玉润告别。我与他说往后我再也不能来看他了,我问他会怕寂寞吗?离开时我在门边回头看了很久,其实会孤独寂寞的是我,往后连个熟悉人说话都没有了,我有些舍不得他。

不过我还是独自走了,跟在我身边他怕是连口香火都没,何必呢。

火车票的钱我掏不出,只能靠自己走了,只是战争年代我怎敢一个人到处走动?还好让我找到个南下的商队,求了许久才得了随队的许可,不过吃还是得自己管自己。我们一路南下,在经过一个寥落的村子时我选择了留下。

就这里吧,我想,从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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