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病死的,而是吃观音土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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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村里人说了来意,他们虽然奇怪也愿意让我留下,还说没人住的房子随便挑个住下就行。
这个村子原本应该是挺大的,但如今已经败落到只剩不足二十户人家了,而且大多都是老人与孩子,连妇人都不多。后来听老人说青壮的都投身战争了,不管愿意不愿意,妇女大多往城里逃了,剩下的都是舍不得根的老人。
我说孩子呢?
老人的眼神透着难过,他说那些孩子大多可怜,已经是家里唯一活着的了。
原来都是些遗孤。我见他们的脸总是少有笑意,眼神也带着戒备,原来竟是这样的原因。
村子里的生活确实艰苦,但这是跟以前比的,战争年代我这种穷人在城里和在这里没什么区别。我已经学会了自己洗衣服,将食物简单的煮熟,还学会打补丁,就是线脚不平整还经常会露出线头罢了。
渐渐我与村里人也熟络起来,他们都是很质朴的人,只是这样的时世让人变得充满戒心而已。可能因为我是外人,也是城里来的,那些小孩倒是愿意与我亲近,其实就是想听听城里的事儿。
他们还太小,离开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即使是食不裹腹也阻挡不了他们对美好的向往。我也爱跟他们说话,不过都挑好的说,说说城里当年的盛况,说说才子佳人的风流,或者说说那些新奇的西洋玩意。
后来我就跟他们说戏。像我这样的,学戏唱戏用了二十多年,要说摆脱它还真是难的,至少我不行。平日闲来没事我就会哼几句,被某几个话多的小鬼头听到了,缠着我非要说要听,我也就顺了他们的意唱几句,最后就变成了村里人都知道这事了,也都爱听。
但因为他们听不明白唱的是什么,我就给他们讲戏文,讲那些故事。村里人跟城里人不同,他们更爱那些英勇忠贞的戏,而不是缠绵悱恻的。
这样看起来我与村里人都过得很好,很快乐安逸。事实却是我们没有足够的劳力去农耕,粮食根本不够吃饱,很多时候我们还是去挖山上和荒地里的野菜,天冷了连野菜也没有的时候只能挖树根。
有时候会有些队伍经过村子,有军队也有流民,我们不管是哪种都避让。有一些见这里屋漏墙倒,人也是老弱病残,会给我们留口吃的,有一些则相反,抢了能找到的可以食用的东西离开。
幸好,我们的命都还在。
直到有一年,好不容易存到的一些吃的被抢走了,天已经见冷,地上草都是黄的,能果腹的东西还能有吗?每天我们都很努力的去寻找能吃的东西,甚至连小孩都出动了,但能找到的却越来越少。
有次跟老人上山,他指着地上的土跟我说:“这东西叫观音土,不能随便吃。”
我说:“土还能吃?”
他皱着脸说:“能饱肚啊。”说完他挖了一块出来,轻轻地放到我的手心,“你拿着吧,只是不到受不了千万不要吃。”
我问:“为什么?”
他弓着腰给自己挖了几块装在衣兜里,才转过来对我说:“吃了会死的。”
吃了会死为什么还吃?我没问,因为他先一步回答我了。
他拍着肚皮说:“至少不用当饿死鬼啊。”
我捏着手心的那块心里滋味万千。
这里是南北交接的地方,春夏景致特别好,但一入了冬,雨雪霏霏寒气怎样也挡不住,就像附在了骨头上一样。
我们吃不饱,身体弱很容易就会生病,一生病就意味着要死了。尽管大人有心关照小孩,吃的给他们多分一点,但终究他们还是更弱小一些,这个冬天才过半已经死了好几个。
四个小孩一个老人。
老人是给我观音土那一位,他不是病死的,而是吃观音土吃死的。或许是觉得自己老了多活无用,或许是为了省口粮,又或许是真不想活了,我们都不可能知道,只知道人是死了。
每死一个我都很伤心,因为我与他们已经建立了感情,特别是那些小孩,所以我更留意着他们。
因为冬天难过所以我们都挤在一个屋里睡,这样能省些柴火,靠着也能暖和一些。
某天夜里,二丫挪到我身边说冷,我将她抱到怀里。
她不冷,一点都不冷,浑身都是烫的,像个暖和的手炉,但她一直哆嗦着说冷。我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低声在她耳边说话安抚。听说人在死前会有感觉,我想是的,因为二丫似乎感觉到了,她很不安,两只小手攥紧了我胸前衣衫。她在啜泣,但听起来有气无力。
我抚着她的后脑,低声说:“没事的。”
二丫气弱地说:“叔叔,我想听你唱曲。”
我细声唱。大冷的天其实大家都没睡得着,听到声音便都朝我们这儿看过来,但很快眼神就暗淡下去了,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哭,但好不容易湿了的眼睛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冷风一吹又干了,到最后我都没有落下一滴泪。
天刚蒙蒙亮,怀里的小人已经冷了。我抱着她站了起来,走到屋外,挑了棵小树将她埋在了下面,并捡了块尖头石在树干上刻下“二丫”两个字。
这一年的冬天是我遇到过最难熬的,眼睁睁的看着人慢慢死去而无能为力,有时候我想不如我先一步死了吧,那样就不用再被精神折磨了。但每一次当我拿出那块观音土的时候都会选择放弃,能生谁愿意死?那些死去的哪一个不是想再多活一天,只要一天哪怕一个时辰可能命运都不一样了。
来年收成竟然很好,我们又这样熬过了好些年,但那一块观音土我还是用一个小袋着装着带在身边,它提醒着我只要坚持下来会好的。
最近一直在下雨,也对,南方的夏天本来就多雨,虽然我们这里只是比较接近南方。
今天还打雷,在这样的天气里竟然有军队投宿,听老人的语气似乎是国军,但他还是让我们小心些,小孩们更是被禁止走动。
这夜尚早,我睡不着,又难得清闲,便搬了把竹椅坐在屋里剥毛豆。毛豆不是稀罕物,但是在这时候就变得很难得了,而且数量还少,刚刚才煮好,本来打算今晚给孩子们吃的,现在这情况只能是我剥好了明天再给他们吃了。
我边剥着毛豆边唱,胡唱一通,串了好多的戏文。
毛豆不多,但是烫,所以我剥得很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了,手边还有一小半毛豆,我觉得风似乎越来越大了,吹得我后背一阵凉,于是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一眼。
怪不得风大,原来门开了,还有一个穿戴着斗笠蓑衣的人倚立在那里。
这人很高,身上带有气势,我敢肯定不是村里的人,所以我被吓到了,定定地看着他。
难道是投宿的军队里的人?不是说宿在外围的屋子吗,怎么就进来了?难道是想要拿吃的?
我紧张得要命,却听到那人轻唤了一声。
他唤的是顾影。
顾影自是我了。
我疑惑地问:“你是谁?”
他摘下斗笠,说:“我是杜道周。”
他的人已经走近,我仔细地看了看他,努力回忆。
然后我笑道:“是你。”
可能我已经不记得杜道周是什么样儿了,但是那样的眉眼我却记忆深刻。那像足了杜大少的眉眼,曾经与我温柔相看多年的眉眼,我又怎会忘了?
我又说:“你如愿当上军官了。”长相可能不清晰了,但事儿还是记得的。
他似乎有些激动,抱了我一下,说:“我回去过,但你已经不在了。”
我搬了张长条凳给他,自己也坐回原处,边剥着剩下的毛豆边说:“戏班倒了过不下去只好离开。”
其中辛酸也不是只言片语能够说尽,我便不说了。
我想杜道周是懂的,所以他没有追问,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帮着我剥剩下的一点毛豆。我知道他刚才是在盯着我的手,可有什么好看的?皮肤又粗又糙的,还有冬天冻伤留下的淡淡痕迹。
毛豆本就剩下不多,两人一起不消多久就剥完了。左右没事,我就让他说说这些年的经历,他虽说得平淡,但个中凶险我还是能够想象得到的,为了一口气他可谓吃足了苦头。
我问:“你回去过杜府了吧,感觉怎样?”
令我惊讶的是他摇头了。他说:“回去过,但没想要回杜府,我就是想见一见你。”
我更奇了:“为什么想要见我?”
他说:“就是想要见一见。”说完,他抿着唇,好似不想解释。
我无意那些,只是好奇他与杜府的事,大概是我至今都还记恨着杜大少吧,所以对杜府的事特别好奇,于是我问他:“为什么不回杜府?”
他反问:“为什么要回去?”
我说:“我以为你恨他们。”
他想了想,看着我说:“回去没意义了。我走到现在这一步,看过多少人献身和牺牲,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炫耀的资格。”
我问:“那你现在还恨吗?”
他说:“恨吧,我不记得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发现有更多值得我记住的人与事,那些不值得的不如就忘了吧。顾影,我不知道你与杜府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也不劝你,只是希望你可以高兴一点。”
有更多值得记住的人与事……
比如二丫,比如村里的其它人,比如庆喜戏班,比如戴玉润,比如爹娘,比如面前这个杜道周。
恨真的如此容易放下吗?为什么面前这个人能够轻易做到?他明明是个被锻造得锋利的箭头,却为何不扎人?
是了,箭头是空心的,所以他能够包容许多。
而我呢?我是颗珠子,蚌里珠,将自己一层层包裹起来来适应这个世界,但我的心里始终是带着角,硌不着别人偏偏硌着自己的神经。我的恨已经够微不足道了,到头到竟然还是错的?
他见我不说话,就又说道:“我不劝你,你不要把我隔开。”
我有点乱,站起来将他请离。
他想要拉住我,我不乐意,两人动作间扯落了挂在腰间的袋子,袋口松开滚出里面的白色土块。
我想他是知道这东西的,所以有些激动地问我带着观音土干什么。
我应该是为他刚才的话生气,所以没说实话,只说是总有一天会用到。
他抓着我的手腕,力道很熟悉,一如当年他抓我的时候那样重。我觉得疼,但又有点心暖,觉得这个人是在关心自己。
有人关心真的是件很温暖的事,所以我没挣开任他抓着,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看见他青色的颈脉突了出来,所以我想他应该是在生气。
等了好一会他才说话,似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说:“顾影,你跟我走吧,我不会让你再吃苦的。”
我惊讶,然后笑了。
得人如此关怀,焉能不高兴。
不过我没答应,只是让他回去休息。
我只想留在这里,只想过最简单的生活,我本就不是勇敢之人,如今更是懦弱。对我来说杜道周就像站在河对岸的人,我曾见河中鳄鱼张口,又怎敢涉水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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