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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辛慕尔还是知道了父亲的死讯,一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她没有悲伤,紫色的眼睛里有一丝释然和空洞。“我们自由了。”
可我知道,这种自由是苦涩的、晦暗的。他们被放逐到一片荒原上,一切都消失殆尽,以前他们至少还有个简陋的棚子。
“说真的,”在屋顶下棋的时候,我对他说,“我简直想保护你们。”
他哈哈大笑,把车向前挪了两格,吃掉我的象。
“你拿什么保护我?”他说,“爸爸欠下的钱,把这一整条街卖掉也不够还。”
“我们一起还,”我说,“等我们大学毕业,合伙开家公司……”
“将军。”他又把车向左移动一格,接着抬起头来瞧着我的脸,他的笑容里有一丝讥讽。“你连下棋都赢不了我,还想保护我?”
我沉默着,把棋子收纳进可折叠的棋盘里。他侧身躺下去,斜眼望着我,手肘撑在厚厚的《费曼物理学讲义》上。
“跟辛慕尔度过了美妙的两天吧?”他意味深长、带点恶毒地问,“她那么诱人,那么崇拜你,要是你拒绝一个爱你的漂亮姑娘,那你就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家伙,难道不是吗?”
这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紧闭嘴唇,猛然抓住他的手腕,附身撑在他上方。那一瞬间我真想向他大喊,不,我爱的是他,可他让我寒心。他才是那个残忍的人,以过人的聪明猜测到那些秘密,并有意用它们刺伤我,就像他每次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宣布他的胜利一样。但他知道我在爱他吗?知道他无数次在我的幻想中出现时是什么模样吗?他是否察觉到我凝视他的目光,那目光爬过他的每一寸皮肤,我想必已经竭力压抑过其中的热烈和渴望,可聪明的他难道视而不见?
“你在干什么,”他说,脸上还是带着挑衅的笑容,“被戳穿了,恼羞成怒了?”
我用力把他的手掌按在我的嘴唇上。我听到自己在大声呼吸,带着点颤抖,几乎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你明白了吗?”我一遍遍地问,一遍遍地用嘴唇贴紧他的手,“明白了吗?明白了吗?”
接着,我俯下身,嘴唇撞上了他的嘴唇。
“明白了吗?”我喘着气,问道。
过了几秒,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嘴唇的触感还留在我的唇上,柔软、温热、有些潮湿,或许还有些黏稠,就像一小滴糖浆的触感似的。他翻开《费曼物理学讲义》扣在脸上,一言不发,胸口上下起伏着。
“你的玩笑开得太过火了。”他说,隔着书页,他的声音有些闷。他在逃避,并且在为自己的逃避而辩解——我不是那种爱开玩笑的人,他的辩解毫无说服力。
我把他脸上的书移开,让他的脸暴露在阳光下。他扭过头去不看我,用胳膊挡住双眼。他的右脸上有一块从书上拓下来的油墨痕迹,一张倒着的示意图——图44-9,绝对热力学温度。我躺下去,扳过他的脸,让他直视着我。
“我没有在开玩笑。”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干嘛不去喜欢我妹妹?”他问,“这至少还能让我好过一点儿。不管从哪个角度,你们都是天作之合,是那种健康的、能在阳光中向人炫耀的感情……为什么不去选择那种感情?”
他冷笑着,声音里有些颤抖,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太荒谬了,”他说,“太愚蠢了——真是个愚蠢的选择。”
“这事我能做出的唯一选择。”我说。
“你会后悔的,并且你会非常恨我。”
“恨?”
他又深吸一口气,张了张嘴,仿佛想要回答什么,却没有回答。我将右手放在他的脸上,用大拇指抚摸那幅“绝对热力学温度”。这时,我看到了他眼睛里涌动着白花花的泪光。
从小到大,我第一次看他流泪。他跟我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四岁?五岁?十几年过去,我们彼此是最好的朋友,对此我从不怀疑。可从现在开始,这种友谊模糊了,甚至将要破裂,变成形影不离、又相互躲避的陌生人。
突然,他凑过脸,用力地吻我。与其说吻,不如说是撕咬,就像饥饿的动物那样啃噬我。我的下唇流出血来,带咸味的血液和唾液混在一起,沾湿我们的脸颊。
“疼吗?”他问。
“疼,”我说,“也不疼。”
他笑了,尽管那笑很像是哭。“就像这回一样,我总喜欢伤害你。我要让你感觉到疼痛。我恨你,卡妙,打一开始我就恨你,因为你比我幸福。由于我那颗可悲的自尊心,每一次下棋,每一次争论,我都要胜你一筹。可是你竟然没有记恨过我,反倒显得我卑劣起来,这让我更加恨你。”
他扭过脸去,用力地呼吸,仿佛这样就能让他不再流泪似的。
“如今,”他说,“大概是我得到报应的时候了。”
我瞧着他,瞧着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把发丝染成和夕阳一样的橙色。他又对我浅浅地冷笑了一下,有点忧伤,又有点恶毒,那幅已经模糊的热力学示意图随着他的脸颊颤动,像一道伤痕。
“就像我伤害你一样,来伤害我吧。”他说,“把我弄疼,做你想对我做的一切。这都是我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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