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茶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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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童最终被人悄悄处理了,赵嵩本就心怀叵测,也不把这事情抬到明面上,只装作不知。暗地里却发了好几场怒火。
姜存云这是和他撕破脸皮了。
三司会审的结果出来了,皇帝看着赵阁老年事已高,加上子嗣单薄的份上,罢了赵执明的职位,却也结结实实的打了一百大板,要了赵执明半条命。又把朝中赵党多个爪牙调离上京,发配去了偏远之地。
赵阁老这些年来身担首辅之重任,年事已高,加上久居高位自觉皇帝宠信也做了不少混事,更把手伸进了党派之争中。
如今被老皇帝一番敲打,吓得竟病了,多日不曾上朝,又上书才疏学浅,德行有亏不堪首辅重任。他本是以退为进,怎料皇帝还真的换了个人顶了他职位,只让病中的赵嵩急火攻心,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一朝式微,朝中许多久居其下的人就蠢蠢欲动了,弹劾他的奏折雪花般飘来。
老皇帝听着诸多弹劾他的话语,心中也捉摸不定。却没有大张旗鼓的找人议事,只悄悄宣了俞白俞阁老。
俞阁老行事公允,向来有一说一,平时又是老好人的做派,在朝中很受爱戴。加上他是保皇派,不站党也不投奔皇子,故而老皇帝对他有几分信任。
俞白果然是公正,垂手目色端正清明,沉稳的开口,言道:“臣以为,这天下皆为天子门生,仕则慕君。我等一举一动都应当是为圣上考虑,为苍生谋福祉。”
老皇帝心中暗暗点头,批准他退下吧。赵嵩这些年的有些作为确实是碍着他的眼了,广纳门生,爪牙遍地。卖官鬻爵,为己谋私。
也该整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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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的时候,上京纷纷扬扬的落了两场雪。
用文人的话说,下了雪,上京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仙宫。可不是,银白一片,包裹着丰盈大地。路上行人渐少,只稀疏几点。
人们都凑在家中,取个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热和气。
姜存云、褚戈和褚平宣三人也是。围着个暖炉,炉子上烘焙着新茶,冒着白白的热气。姜存云穿着前些年褚戈猎的白狐做成的围脖,配着件明茶褐色的半旧袍子,在白雾的烘托下,竟有几分仙人姿态。
只是这仙人忒懒了些,手上揣着汤婆子,半若无骨的依偎在褚戈身上。
褚戈端着身,半侧向存云给人依的舒服些。
而褚平宣如今也习惯这两人的亲昵姿势,自顾磕着瓜子,闲不住的说话:“明儿街上就该热闹了,何时咱们也一道去逛逛。”
姜存云笑,发丝轻轻散开一点,有几缕挂在他眼尾:“等事情都结束的。”
语气懒懒散散,也势在必得。
结束的时候,他们错过的万般景色,都会等来另一场归途。
褚平宣猜到姜存云暗指何事,也不惋惜今年这场好雪却没人出游共赏,继续磕着瓜子,一声声瓜皮破壳的声音在静室中很清脆,三人此刻共同看着窗外纷纷摇落的雪花。
只道是,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一切的权术倾轧、风云变幻都暗藏在这藏污纳垢的雪中,也要随着这雪尽数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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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过后,皇帝办了场极为盛大的宫宴。
宴会上,来宾众多,在外驻守的将领、封地的藩王纷纷上京朝圣。
姜存云和褚戈隔着过道坐着,上一场宫宴的时候,褚戈初回京中,见姜存云被赵党拉扯,身陷权术旋涡之中。而今数月过去,显出守得云开见月明之势,那人游刃有余之际,还颇有闲情雅致的隔空敬过来一杯酒。
褚戈抬杯,仰头一饮而尽。
三皇子约莫是被禁足怕了,起了百般心思想讨好老皇帝,听人说老皇帝喜欢吃鱼,他花了大价钱从东瀛买来一种极为鲜美的鱼。并且按着生刺身的吃法给老皇帝献上。
怎料想要的赞赏没有迎来,迎头被砸了个酒杯。
酒全泼在了他脸上。
“父、父皇。”三皇子赶忙跪着,语气慌张的说。
姜存云在下面乐哉的看着好戏,隔着条过道,对着正襟危坐的褚戈眨了下眼。眉眼间似是夸赞人做的漂亮。
褚戈静静喝了杯美酒,没给回应。
龙椅上的老皇帝还在发着怒火,气的痛骂三皇子,也不顾诸多外宾在席,一点也不给三皇子留面子。
还是皇后温声劝了几句,让三皇子先退下吧。
皇帝还是气道:“逆子,他哪来的手段和东瀛人勾结!”
这本来盛大的宴席最后收场有些不欢而散,在座的所有人都不敢掺和进皇家事情。年宴还没过太久,三皇子就被永久禁足,贬为庶人。
他发疯的哭喊着冤枉,有小人算计他。
原来褚戈早就收到福州等地传上来军报,说东瀛人和当地官员勾结,在海事上欺压百姓,动辄杀烧劫掠,那封密报到了后,前不久他进献到皇帝眼前,老皇帝果然气的不行,当即下令要派水军去攻打那些人。
这事情他瞒的好,只姜存云和几个副官知道,赵嵩等人旁敲侧击多次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听说。
故而,三皇子今天献上东瀛的鱼,可真是踢到了铁板上。老皇帝心思深沉多变,定然要想的多些。
三皇子一朝失势,赵党也就成为了折了翼的鸟。前些时候按而不发的奏折愈发多了,连个九品小官都掺和进去说赵嵩几年几月强行霸他们家祖传的好铺子。
皇帝动了怒火,派了鎏金殿的人查封了赵府的宅子,把男女老少,一家百余口人关押在大理寺。审讯逼问后,大大小小的罪状列了十页纸,白纸黑字,历历在目。于是定了死罪,秋后问斩。其余男女流三千里,加附三年劳役。
那府上查抄的家财竟堪比半个国库,一时间,闻者无不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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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三年前差不多的时日,太子被卷入屏门事变,三皇子作为胜利者笑的肆意猖狂。
却也没有狂太久,历史的车轮就无情的碾压在他的身上。
赵嵩以往和沈清秋沈太傅同为阁老,共执手权力两端,万般心机算计把人算计到了皇天后土。自此独占鳌头,荣登顶峰。
三年前还能留着清明和谨慎的权谋家,姜存云对着他小心翼翼的伪装着自我,和赵嵩笑面虎的模样打机锋。忍受着仇人得志的快活和世人不解的谩骂。只一门心思像毒蛇一样蛰伏着,蛰伏着。
只待这人老眼昏花了,权术的滋味尝的久了,飘了的时候凶狠的撕咬上去。
所以你看,一代权臣也是要落幕的。
早在三年前,姜存云以拒绝生的姿态拒绝了死,投入那无底深渊,沾染着凡尘最脏的烟火气。如今大仇得报,不需要世上有多少人知道这是他姜存云的功劳,也不需要沈太傅的门生给他鞠躬道谢,他只是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落得下这正四品天子宠臣的身份,他也还是那个骨子里生冷狠厉,笑起来桃花春风不比的姜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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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上京的最后一场雪干净的不带一点尘埃。
姜存云去了狱中看赵嵩,以一个成功者的姿态看着落败的人。
隔着监狱的栅栏,哭喊声咒骂声一片,赵嵩大势已去,身上呈现出死态,形如缟素,丝毫找不到三年前初见时得意的影子,老眼昏昏沉沉的看着姜存云,半晌看着他说了句。
小看你了。
姜存云桃花眼笑着,身上穿着的衣裳还在落着雪消融滴下来的水,寒意间油然而发的是一派生机,他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回道:“是沉之的荣幸。”
赵嵩嘴皮子上下翁合,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赵执明躺在一旁,身上的伤口没有发烂,姜存云找人给他医治过,他见到姜存云不愿意抬头看,这次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他们家如今一切都是这个人造成的。
甚至自己是开端,从一点点的接近到撕开硕大的口子。
让整个赵家落得荒凉下场。
直到他转身走了,赵嵩的声音才又传过来,他恨声道:“姜姓小儿,天子近臣哪有什么好下场,我的今天便是你的明日罢了。”
姜存云嗤笑一声,脚步都没有停,径直离去。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
却是只应摇落尽,不必问当年
姜存云心中的各种陈年往事彻底被洗涤而去。
有一把二十四骨紫竹伞撑在他头顶,今日,两人终于能正大光明的走在那上京的路上。
“赵嵩那厮说我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一个声音笑着打趣。
握着他的手攒的更紧了。
“不会的。”
“嗯,不会的。”笑的声音更真切了些。
两人背影偎着,矮一点的那个差不多要把身子全融化另一个高大的身躯,像是一片雪花归入一弯流水。
伞不够大,那人的半个肩上落了不少白雪,却自顾护着另一人的身子别受了寒凉。
是不会的。
人言,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仕则慕君。
姜存云这人少时不曾孺慕过他爹娘,到了该恋爱的年纪,偏偏看上了褚戈那个呆头鹅,再等到入世以后,对皇帝也只是迎合。
所以赵嵩那话对他毫无威慑。
因为他和赵嵩不同的是,他玩弄权术,权术却不留心中。那万般迷人眼的东西困不住他姜存云。
平生什么都不像,他就只像风。
肆意潇洒的风,吹过他恩师墓前的野草,吹过上京的花树银花,吹过褚戈在关外竖起的幡旗。
最后为了一个人沉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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