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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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好像闪过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空白一片。
邵珩和父母三人一起看向我,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我......”
老妈噗地一笑:“行啊你小子,有对象了也不跟我们说。快快快有照片没,拿来给我看看!”
老爸也一脸兴味地看着我笑:“就是,真不够意思的。”
我垂头不敢看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眼睛,手指绞着衣角,头一回露出这种扭扭捏捏的样子。
我听见邵珩深吸一口气,好像要开口。我闭了闭眼,在他开口前截住了他的话。
“爸,妈。”
这栋房子并不大,茶几比较小,沙发四人坐刚刚好。邵珩在我左边,听到我的声音后放在腿上的手动了动。
他做出一个伸手抓的动作。
此时我已经面朝我爸妈跪了下去。我曾以为我不会轻易下跪,即使对象是我爸妈,因为他们从小就这么教过我。然而我第一次对他们跪下,不是为了报恩不是为了吊唁,而是为了我自私的不寻常的爱。
“对不起。”我说。
我爸吓了一跳,老头子心眼太实诚,傻乎乎地往旁边让了一下。我妈一动不动,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如有实质的灼热目光,像一支烧红的铁箭。
小时候我是有些怕她的。她生我的时候年纪不小,浑身一股多年教学生涯浸润出的严厉。但她平时是随和的,爱和我、我爸开玩笑。只是一到重要的事上绝不会露出一点柔软。
现在我并不像小时候对母亲存有单纯的畏惧,现在是敬畏,不安,愧疚。
“怎么了?”我妈淡淡问。
“我......”话到嘴边,我以为我会用尽全身力气将它说出来,事实上我甚至连一丝力气都没能成功提起来。像“我爱你”三个字,一旦面对挚爱,简单的三个字却重逾千钧,沉重到难以出口。
“嗯?”
邵珩好像愣了会儿神,这时候才倒抽一口冷气,用气声说:“小辙哥......”
“我......我不喜欢......女的......”我冷汗几乎要滴下来,紧张产生的情绪极大地影响了我的身体,心脏紧缩到极致,我甚至听不到它跳动的声音。四肢都瘫软着,指尖发麻,跪在坚硬冰冷的地板上的膝盖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我丧失了其他感觉,只能听,听一个审判。
一室静默。
太安静了,以至于显得外面的声音是那么清晰。汽车鸣笛声,自行车蹬动时铰链产生的声音,孩子的打闹声,和老人的呵斥。
做个孩子真好。
无数次要退缩,退回懵懂无知猫狗嫌弃的幼年时期,最大的烦恼是期末考和家长会。
我到底还是在四年大学的过渡期和三年完全进入社会的工作期磨没了少年意气,那种不顾一切张扬恣意,敢和全世界作对我行我素的少年意气。
谁都没有出声,在我怀疑我连听觉都丧失的时候,妈说话了。
“哦——”
她伸出手在我肌肉僵硬的肩膀上拍了拍:“行了,知道了,起来吧。”
我爸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吭气,我犹豫了几秒,从地上爬起来。
邵珩在身后扶了我一把。
空气中还是有那么一根弦紧绷着,随时都有可能割破我的喉咙。我不敢用力呼吸,按捺着想要狠狠起伏的胸膛,肺部传来一阵烧灼感。
“......我还以为你要等到很久之后才承认呢。”
听到这句话我们三个人都吃了一惊,我的目光扫过邵珩,发现他眼里也是一派不可置信。我爸张着嘴瞪着眼,看看我,又看看我妈,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老妈叹了口气:“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同性对象,并且那个对象正坐在你身边?”
嗡——
弦断了。
疑惑,不安,解脱,迷惘。
我眨了眨眼,张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冰凉的手被包裹进温暖的掌心,邵珩开了口:“您......”
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都太小瞧我了,或者,太小瞧一个母亲了。”老妈放松地靠在沙发上,头微微朝老爸的方向偏过去。
“五一你们回来那一次,看相册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们一直保持着眼神交流。那时候我就感觉不对。后来几天小珩回了他家,宋辙总是看手机,发消息的频率很高。宋辙说是公司的事务,但我想没有一个想好好干的人会在处理事务的时候挑表情包。”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都懂。我问过宋辙,觉得小珩怎么样,在首都两人一起过得好不好。宋辙自己不知道,我却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眼里的光是跟提到别人时不一样的。”
我嗓音干涩,心里也干涩:“妈......”
老爸哎呦一声:“我说你......你怎么不跟我说啊?”
“糙老爷们懂什么,万一你要打我儿子怎么办?”老妈横了老爸一眼,扭头看向我,又看向我被邵珩握住的手。
“既然你敢说出来,我也算放心了。”
今天的一切发展都出乎我的意料,我已经做好了被爸妈狠狠扇巴掌的准备,没想到我忐忑不安苦苦掩藏的事早已被我妈发现。
我果然是看轻了。
不是只有爱情最沉重。
邵珩表情还算冷静,只有我能感受到他和我交握的手心出了多少冷汗。他忽然动了,看架势是也要跪下。我妈快速一摆手:“坐好。”
他往前挪了一挪,郑重其事道:“阿姨,很抱歉瞒着你们。请您和叔叔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小辙哥的,我会把他放在第一位,不会让你们担心。”
“嗯。”老妈点点头,终于全身靠在老爸肩上。“看你们这样子我也相信。宋辙啊,你以为我会不同意吗?”
我愣愣说嗯。
“臭小子。”老妈失笑,表情说不上是什么。“我一开始有猜测的时候,确实不能接受,但是......”
老爸这时候接上了我妈的话:“但是,做父母的,到底是想你好的。”
妈长长出了一口气。
眼眶和鼻腔酸涩难耐,我终于忍不住,孩子一样扑到我妈怀里哭出声来。
也是后来我爸才给我说,五一我走的那天晚上,我妈哭了半晚上。
他说当时他只是以为我妈放不下舍不得我,这天之后才知道是为了这件事。
远行的儿子奔向他的独立生活,他有一个同性的爱人。母亲在封闭的小镇活了大半辈子,被迫接受这样的事实,却还要在痛苦的纠结中选择了爱。
面对众生纷纭黑白交杂的社会,我有两个家。一个陪着我走,一个永远在身后静默等待,无限支持。
千千万万的家庭不尽相同,我知道我是幸运的那个。
爸妈第二天就走了,我和邵珩一起送他们到车站,约定八月份再回一次家。
爸的头发已经有明显的白了。我没有再给他买烟,甚至和我妈在等车的时候一起批判了老爸的烟酒瘾。
满打满算,他们还能在我身后等多久呢。
先前在陌生人那里受的伤被亲人愈合了,我回到小租房,一身轻松。
邵珩拥着我躺在床上,我眼前不远处是透过窗帘缝落进来的月光,耳边是他强有力的心跳。
“邵珩。”我喊他。
“嗯。”他亲亲我的头发,应声。
“你说,万一我妈不同意我们怎么办?”
至今我都没能完全从那种走钢丝一样的惊险感中完全脱身,邵珩稳稳地拉着我的手帮我保持平衡:“我会求到他们同意。”
我笑了笑。
“小辙哥,真的。”邵珩收紧手臂,“不管怎么样,除非你把我伤透了杀死了,我才可能放手。”
“呸。”我没什么威慑力地呸他,“哥怎么舍得伤你。”
这是我好不容易遇到的缘分,不想着握紧就算了,又怎么会主动推开。
我转过身,亲了亲他的鼻尖。
在没有完全陷入黑暗的室内,邵珩的眼睛显得很亮。
我追着那两点星光,和他坠入梦乡。
或许这就是夏天的魅力吧。在继承了春天的生机之后继续蓬勃生长,永远有活力,永远有希望。
在邵珩身上,我找回了丢失的少年感。
那种有追求有理想,敢于去拼去闯,撞南墙也不回头的热血意气。
长那么大,我不止一次撞过南墙。青春期最叛逆的那一段日子,我也和爸妈吵过架,他们让我往东我往西。老师也头疼管一大班叛逆少年,说的话往往被我们抛之脑后。
那时候做什么好像都是热血上头,热血上头说永久。对着南墙不管不顾地撞上去,有时候打通了新的更光明的道路,有时候头破血流。
前人铺了一条叫经验的路,我们偏偏要走那条没人开垦过的荒芜小径。
不知道邵珩是天生弯还是怎么,我感觉他看上我,也算是撞了一次南墙了。
我明确自己不是天生弯,却还在冰冷的雨天里投入他的怀抱。我不能把压力全扔给父母,想自己扛着,这时候有个人走过来说:我帮你扛。
现在我想,撞南墙未必是坏事。有些路总要自己走一遍,才能感同身受,才能明白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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