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死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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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坚强些,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医生拍了拍青年的肩,但见那人面无表情,自觉无济于事,只好又干咳一声:“保守治疗还是有用的,五年前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一开始也是消沉,结果现在还好好的呢。”
鹿遥将病历单反复看了三遍,终于起身朝医生致谢:“谢了医生,我自己的事自己清楚。”
医生见他这么淡定反而有些不自在,挥挥手当是作别。
房门关闭,鹿遥将病历单盖在脸上,忽然长出一口气。
彼时家破人亡,身负债务,受仇家干扰被迫肄业,他哪里来的闲钱去做治疗?
鹿遥将纸页移开,目光俶然冰冷。
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他还能做些什么?
……
是谁导致他陷入如此境地的?
他要向那个人复仇。
父母有旧部,却只是雇佣关系,并不信任这个年轻人,另有一些往日与父母交好的朋友,虽说不能直接向他施以援手,但并不妨碍他们以看好戏的姿态将郎越与叶情两人告知于他。
他们不忘提醒鹿遥,郎越不好接近,叶情却极易得手,他最近经常出现在……
鹿遥沉沉呼吸。
一只白鹿跃过溪涧,赴往深渊。
叶情比他想象得还要容易得手。
他原以为这把名声响亮的刀会是个阴毒狠厉之辈,也做好了被抽皮扒骨的准备,万万没有想到,对方表现得意外“良善”。
叶情替他解围,为他解决住处,拒绝他的暗示,带他重回校园,数次让他萌生是不是找错了仇人的错觉。
如果叶情是仇人,那他与叶情进展实在太慢。
如果叶情不是仇人,那为什么要让他在寿数无多时遇到这样一个人?
就在他抱着这样矛盾的心思与叶情越走越近时,郎越终于出现了。
直到郎越出现,鹿遥方才确认自己没有找错人。
郎越一开始是警告,这个狼一般暴戾的人在对付叶情的事上出乎意料的留情,他不想让叶情怀疑,只道叶情能给的他也能给,警告鹿遥不要缠着叶情不放。
鹿遥却自郎越的态度里看出他对叶情不一般,忽然心生一计。
他笑得放肆,仿佛并不知道郎越的身份,只是个面对情敌宣战时毫不退缩的毛头小子。
他对郎越说,是你对叶情没有信心,还是你们本就不是情侣关系?你在我这里示威,叶情也不见得会接受你。
郎越果然沉下脸色,眼中迸现杀意。
鹿遥强自镇定,浑似未觉,他向郎越提议打赌,给他一个月时间,证明叶情其实并不喜欢郎越。
郎越何曾输过阵势,当下答应。
于是一个月后,郎越经历人生第一次惨败。
可是狼如何会善罢甘休?不过只是一次小小赌约,赢了他自然欢喜,输了他也未必就真成了输家。
他其实不想对叶情下狠手的。
可是鹿遥嚣张的话语犹在耳边,那个无知无畏的青年在他面前炫耀,叶情从未在乎过他。
要引发狼的暴虐本性,其实非常简单。
鹿遥以自己为饵,蛊惑叶情,想让他与郎越斗个鹬蚌相争。
其实到这时候都还在他的计划中,献身于叶情固然难受,但似乎并不能算是全然违心。
他强迫自己不去细想个中缘由,反复告诫自己,只要看叶情与郎越两败俱伤。
他也许猜到过叶情与郎越的战火会烧到自己身上,也许没有,但无论如何,当郎越再次找上他时,狼的目光是令他惊惧的。
而手段亦是残忍的。
郎越带他到自己的地盘,进入一个昏暗房间,笑意森然地告诉他,这里的种种器具曾经都是在叶情身上施展过的。
他这么在意叶情,愿不愿意也体验一下叶情曾经的感受?
鹿遥不寒而栗,心生惧意,却无法逃脱。
鹿是无法挣脱狼的。
极致的痛意与屈辱,最终沉淀为无尽的恨意。
鹿遥发狠地咬着唇,心中凄厉,定然要郎越付出代价。
彼时叶情也不好受,他与鹿遥拥抱彼此,不过是一只伤痕累累的弱小动物,在抱着另一只苟延残喘的猎物。
这诡异的相濡以沫。
后来郎越的手段变本加厉,最终先崩溃的是叶情。
可是在郎越迟钝的于心不忍时,鹿遥还在记挂他的复仇。
终究终究,叶情先于两人一步,为这荒诞戏剧画上句号。
郎越死后叶情邀鹿遥离开,鹿遥其实不想走。
叶情不知道鹿遥暗中联系了旧部,一旦解决郎越,鹿遥就能摇身一变,成为高高在上的掌权者。
然而叶情的语气是那样焦急,仿佛已将两人的生死牵系在自己身上,甚至打算带着他亡命天涯。
鹿遥其实是感到好笑的,但到底没有笑出来,沉默着随叶情出发,开启一场无疾而终的逃亡路。
叶情伤得那么重,走不远的,说不定半路就会死在路上。
叶情也是他的仇人,他和郎越一样是该死的……
叶情伤重,意识恍惚,车开得七歪八扭,岌岌可危。
鹿遥却没有制止他,他屈膝于副驾,埋首其中。
世界那样癫狂,过往那样肮脏污秽,他其实早就生了死志。
反正他生病了,没有多少时间了。
这个时候才恍然发觉,和叶情死在一起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
车身翻倒,他们一同坠入白光。
他比叶情先醒来。
旧部等候已久,拿着他之前的病例,先小心翼翼地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原来当年竟然是误诊,他其实还享有漫长光阴。
鹿遥却陡然色变。
若非自觉时日无多,若非实在走投无路,他绝对、肯定、坚决不会选择以那样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办法去复仇。
绝对不会,永远不可能会。
那时他甚至荒唐地自比野兽,感伤时日如凋零的玫瑰,祈求叶情尽快喜欢上他,好替他与郎越争个鱼死网破。
而今他的一切作为都显得滑稽可笑。
旧部见他面色不对,又惴惴地提起叶情。
旧部找到他时自然也发现了叶情,然而当听到医生说是叶情拼死护着鹿遥才保得他安然时,忽然又不知该如何处置了。
毕竟鹿遥曾说过刀是可以易主的,叶情这么趁手的一把刀,郎越在时无人敢动,郎越不在时焉知他不会另择明主?
鹿遥淡淡看了眼一旁伤重昏迷的人,眼睛里其实无甚感情。
“留他一命吧,”鹿遥恹恹地说,“也许有用呢。”
到底在最早的时候,叶情照顾过他许多。
鹿遥在心里想,我给你一个机会。
我给你编一个幻境,梦境里你我只是普通人,我想试一试,你我有没有平淡一生的机会。
也许我会爱你,也许我还会恨你,谁知道呢,爱憎本就难分。
幻境中他一开始想替自己取名白茅,因为白茅暗喻死去的鹿,旧时被郎越折磨生不如死,他时常在日记里自比白茅。
但现在再用总觉得不妥,不如将这名号送给叶情。
只有曾经的叶情记得曾经的鹿。
他另选了名字叫蒹葭,蒹葭象征隽永绵长的情意,是他们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醒来后的叶情并不如他所愿。
很早以前他就觉得叶情满心荒芜,或许是因为一开始就将叶情当作敌人,即便当初叶情对他有几分好,鹿遥也能站在局外,冷眼看出叶情是在透过他找寻什么寄托。
叶情心中空空如也,肉食者的世界中,他是特立独行的稻草人。
这次叶情不再寄托于他,选择去捕获新鲜猎物。
他做的事情,鹿遥全都一清二楚。
江山易主,昔日叶情与郎越吞并了鹿遥家的势力,如今换作鹿遥卷土重来。鹿遥予他富贵身份,叶情却选择拿去风流。
鹿遥看他纵情声色,其实无甚波澜。
然而在看到阮图出现时,他心底还是不自禁地泛出浓稠的恨意。
我给过你机会的,鹿遥想,是你自己不要。
蒹葭的怨恨构筑成最锋利的梦话,罗网中人,不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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