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成了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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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他是众星捧月长大的,是家中老来子,非但如此,他还是家里独苗,爹妈宠他是宠到骨子里头去,他要天上的月亮,你就得摘下月亮,倘若你摘的是星子,那定是要拧掉你的头,你要是敢叫屈,你全家就都得自愿投河去,左不过是一句话。因而,他有个蛮狠脾气,也不算奇怪。甚至有时,和残暴也算沾得上边。
01
他谁也不放在眼里,即便是他那肥胖老娘惹了他,他也断断不肯放过的,定要在他老娘那张发面馒头一样的脸上挠上几道血痕。天煞孤星,谁也不愿亲近,偏偏爱往他四姨娘屋里头跑。大太太纵是千般不肯万般不愿,可拦他不住,每每都要闹个天翻地覆,气到浑身肥肉都在抖,直将一口银牙咬碎,末了,必要啐上一口唾沫,怨毒道,“勾了老的,还要引小的,早晚要将他抽筋扒皮。”
大太太也不是无来由的恨。一个又一个,从那侧门进了家,羞怯的,妖气的,会来事的,不会来事的,莺莺燕燕,将这后宅挤到满满当当,可她最恨他,不是因为他差点和她一道生下个儿子,那杂种既然被她弄死了,那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值得忧虑。她恨他不是明媒正娶,却偏偏要走了她丈夫的真情。满院子的女人,她都给得了好脸色,却给不上他一个笑模样。她等呀等,等了那样子久,等到院里那口井不知道跳进去多少下作女人,都没等到她将他浸猪笼那天。这样一个女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肉欲,一看便是耐不住寂寞的主,可他出乎意料地守身如玉,现在还将她儿子夺了去。就不该让他吃他那一口奶,她暗恨道。
02
他爱极了他。可以不玩水淹蚂蚁的把戏,可以不去踢打野狗寻开心,可以不来欺侮乞儿逗乐,凡是他觉得有趣的,都可以不做,只要能换得呆在他姨娘身边,整天整天,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他都是乐意的。何况,他姨娘也爱极了他,只要他一来,便将满屋子好东西都给他搜罗出来,蜜饯甜瓜,布老虎纸风车。小孩的玩意。但他每每都是要作稚儿模样,以骗取他姨娘对他的抚摸。他总透着他在看某个人,看谁,他是知道的,看他那早早死去的儿。幸亏早死!他这样想到,充满恶意。
03
他老娘又拦着他,不肯他往他姨娘院子里去,他作势,摆出一副哭泣模样,没有丁点泪,只在不停干嚎,嚎得那样卖力,嚎得能从他张得大大的喉咙眼,瞧见他心肝脾肺。可那又怎么样,照样能将他的胖老娘心疼得要命,搂着他,心肝宝贝,心头肉地叫,“诶,小祖宗,我的小祖宗,别哭哟,别哭,妈要心疼死了,你这讨债鬼,非要我这当娘的将心给你剖出来,才肯消停,是也不是。”
还有那干瘪瘪一个老婆子张着她干瘪瘪那一张嘴,幽幽地道:“大爷啊,那四姨太,他哪是人啊,他这定是使了妖术,勾了你的魂去!”又是那一桩讲了又讲,说了又说的旧事!十几年前,当家老爷押了笔好货回来,天可怜见,路上却遇到了那样一伙凶神恶煞的劫匪,不但越走了货,还想杀人灭口,幸亏有菩萨保佑,当家老爷逃了出来。才走了几里地,却又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得了如今这位四姨太的救。当家老爷回家后,立马迎了他,千娇万宠,夜夜雨打芭蕉。将大太太嫉得不行,派人往他家去,想寻些错处,好把这该死的狐媚子遣回去。谁知,探听回来的消息,却将这阖家上上下下吓到魂不守舍,哪有什么山沟,只有一片野坟,野坟里住着大大小小一窝狐狸。这样,总该将他赶出去吧,可当家老爷早被狐狸精迷了心窍!当场将掌掴了大太太一巴掌,又要整个宅子再不得提起这件事。老婆子还在絮絮叨叨,可他不耐烦了,完全听不下去了。他是这样厌恶这个瘪嘴老太婆,那黑洞洞一张嘴总洞开着,一张嘴,就会有条白胖蛆虫从她深深的喉咙眼里爬出来,然后落下,落到地板上,在地板上扭来扭去,恶心透了!这都是她说胡话的报应。
四姨娘怎么可能是狐狸变的,狐狸可没有他那样的圆圆眼!他气急了,从他老娘怀里挣脱出来,炮弹一样冲撞过去,将那瘪嘴老太撞翻在地,也不管他老娘如何喊,如何哭,直奔他四姨娘屋里去。
04
“姨娘!”他大叫。却无人应他。满院寂静,你甚至能听见水珠从芭蕉叶上滚落下来的声音。
“姨娘,姨娘!”他不停歇地叫唤,叫魂一样,又像夜里从不睡觉的猫一样嚎,嚎得那样凄厉,甚至能让这家祖宗从坟地里爬出来,只为求这位煞神能歇歇嘴,停上一停。可仍是没有人应他,只有那一声又一声的哀哭,那是母猫舔舐小猫时发出的声音。他循着这声,闯过黝黑连廊,那里有无数只有他看得见的小鬼,除了讨人厌还是讨人厌,总爱欺侮他,所以,他从不到那里去,可是如果能见到姨娘,那便没什么值得顾忌。
虚掩的,一扇门,他把头探了过去,又将他那双黑漆漆的眼伸了进去。他虽爱极了他姨娘,但他毕竟是个脾气大的,也不是从不对他姨娘发脾气。
他那胖老娘白长许多肥肉,却挤不出一滴奶来给他,他是喝他四姨娘奶水长大的,直喝到三岁,那时候,他一旦生起气来,就要咬他姨娘乳头,且要恶狠狠的,现在他既然在生气,自然不肯轻拿轻放,他倒要看看姨娘究竟在做什么,竟然敢不理他的心肝宝贝。
看到什么。他看到,他长久所未见的那双乳房,高耸的,上面晶莹的汗水替代了从前他常吮吸的香甜奶水,汗水一滴滴,顺着他姨娘乳尖,落到了被单上,留下一个个潮潮,热热,圆圆的痕迹。他的姨娘像条狗一样趴着,发丝凌乱,颧骨薄红,嘴唇简直要滴出血来一样。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姨娘身上竟然还趴着一个人,是他爹,一身年老松弛的皮肉覆盖在他姨娘雪白细腻的肌肤上,像一直巨大的蚌用自己层层叠叠,粘腻湿滑的白肉裹挟住了他姨娘这颗莹白而又圆润的珍珠,他都要替他的姨娘喘不过气来了。每撞击一次,他姨娘的乳房就要跟着晃动一下,纤细的腰也要跟着下沉一点。
他再一看,他老爹却无影无踪了,呆在那的是一具青白骷髅。他简直吓坏了,忍不住惊叫起来,那具骷髅缓缓将自己的头颅转了过来,露出两个黑漆漆眼眶,里面是两团青色火苗在燃烧,在不停跳跃,他是确确实实吓坏了,退后两步,终于摔倒在地,这时候,他那漂亮姨娘也转过脸来,他的嘴巴被骷髅干枯的手捂住了,所以他只能用他那双盈盈泪眼看着他,他的心肝宝贝。他或许想说点什么,说什么,不要看。不要看。
接着他就两眼一翻,彻底晕过去。
05
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那是什么时候,看天将亮未亮,应该是一个黎明,那又是什么地方,有乳白色的薄雾,郁郁葱葱的树林,有会发出清亮声音的小溪,还有长满青苔的滑腻石头。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变成了一只蛤蟆,一只快乐的蛤蟆,在溪里四处游着,水是那样清凉,那样舒服,舒服得他此刻愚钝到不知道要干什么,它只是四处游啊游,直游到对岸,看到石头缝中间长了一株似莲花,又好似不是莲花的植物,在微风中摆啊摆。
然后他就醒了,看见她老娘那张涕泪四流的脸,丑陋极了!他不禁生出一股厌恶感。
06
某一年,某一天,他老爹终于死了,听到这个消息后,他雀跃极了。可算死了,老不死的。
整个家宅挂起了白绸,挂起了白灯笼,风吹过去,会发出呜呜的声音。所有人都穿起白麻衣,然而所有人脸上却又喜气洋洋,挂着一种莫名的微笑,就和那些纸人纸马一个样,这时候,他有了个念头,想将他们一把火烧掉。诺大的灵堂,只有两个人在哭,一个是他的胖老娘,一个是他的姨娘,他的姨娘趴在那巨大棺木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悲切极了,雪白一个人,弱柳一样倒在那乌油油的棺木上。狐狸精,狐狸精,这时候了,还装相呢,后面,他父亲不知哪位婢妾咒骂道,如此怨怼。可他却不争气地硬了。
就在这天夜里,他爹刚断气这天,他做了一件事,一件很普通,却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他走进了他姨娘的房间,光明正大的,烛火幽幽,他站在那高高的门槛前,看见自己映在地上的黑色影子,它是那样巨大,而他那已经趴伏在绣床上熟睡过去的姨娘,是这样小一团,他感觉到,他全身充满了无穷无尽,用也用不完的力量。
他强奸了他的姨娘。他很快乐,但他姨娘却很痛苦。
他紧紧夹住了自己的双腿,不肯委身于他,拼了命想将他推开。我是你姨娘呀,如此哀凄,可他却说,我知道呀。那以后,他姨娘就不再说话了,他像摆弄死人一样摆弄着他姨娘柔软的肢体,他从他姨娘那头乌黑的,缎子一样的头发开始嗅起,鼻尖翕乎,像一条狗,嗅他姨娘修长的脖子,雪白的肚皮,黑黑的丛林,一直嗅到他的脚尖。快乐死了,他简直快乐死了,发出了狗一样的呼噜声。
走的时候,他还很贴心,给他姨娘掖了掖被角,他不是什么一时尝鲜呀,他还想着长长久久呢。而他的姨娘只是瞪着那双圆圆杏眼,默默流着泪,流啊流,流出血红的泪,一整个晚上,都不曾眨一下眼,直到整个房间都被他的泪淹没。
07
“大爷!大爷!”仆从慌慌张张跑过来时,身上还有一股难闻至极的尿骚味。理所当然,他给了仆从一脚,接着是仆从捂着肚子在地上滚过一圈,嘶哑道:“狐狸……狐狸……四姨太!四姨太!四姨太是狐狸……”
小院早已围上了一层又一层的人,他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将头回了过来,回过来看他,可奇怪的是,他们脸上却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和嘴巴,什么都没有,白板一片,有的只是两团涂抹得丑极的腮红,可他偏能感觉他们都在看他,他们四散开来,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他先看见了什么,一双晃晃悠悠的脚,昨天晚上他还细细地舔过。原来,四姨娘他上吊了。一时之间,他倒有点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哪里。大爷,管家叫了他一声,他才不再恍神,继续往上看,他又看到了什么,一张长白毛的狐狸脸,没了那圆圆的杏儿眼,只有这一双狭长眼眸,将闭未闭,闪着幽幽青光。他在看着他,冷冷的,他转过头想对管家说些什么,却一点声也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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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我成了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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