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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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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我,仔细看,你觉得我还剩多少时间?”

-----正文-----

被人遗忘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吕不韦从小到大根本不知道被遗忘是什么感受。他需要关注便自己去拿,去争取,名声好也行坏也罢,他从来不缺关注。即便被遗忘了——那又如何,反正不是吕不韦的损失,他不怪他们,也不在乎。

那被人有意忽视呢?

得另当别论。吕不韦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但谁会喜欢有人故意给自己添堵?所幸还没人对他这么做——他是谁,他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有人拿他不当回事?

然而这份自信被吕不韦的好友、至交一拳打碎,连撮灰都没剩下。吕不韦千算万算没算到原来真的有人会故意无视他的存在,乃至排除他,而这个人正是他心中那个最不可能搞他的人。

他小人,但他可没对嬴子楚小人过,他也坚信嬴子楚没有理由压制他,此人离开董事会前的安排真真切切地告诉他:他就是老板心腹,没人能撼动他的地位。

事情的起因是吕不韦检查人事调动细则,发现他上去后却不知何时自己一手带起来根系有一半下去了。于是他的怒火不可收拾地倾泻出来,连刚进门打算找吕不韦聊聊的嬴傒也不幸受到波及。吕不韦早就知道这群亲戚不老实,嬴子楚出国才半年就蠢蠢欲动,都想趁嬴子楚不在扳倒他。

妈的,都不知道轻重缓急,外忧都没解决就想着手内斗?吕不韦气不打一处来,巴不得立刻解决这群大事惜身小利忘义的混球,于是嬴傒成了第一个被“开刀”的对象。

吕不韦想也不想地把手中资料连着签字笔一块撇到书桌上,绷紧脸忍着没给嬴傒甩脸色。反正刚才自己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的声响早都被站在门外的嬴傒听了个遍,吕不韦开口就带了些阴阳怪气:“哦,终于想起来我还没跟着子楚走,是吧?”

“你这又是生的哪门子气?”嬴傒坐下,无视了吕不韦的恶意。他一贯不是好脾气,但今天倒和吕不韦对调过来,难得友善一次,“代行职务半年还不够?”

“够是够,但防不住有人贼心不死趁虚而入不是?”

“酸话说两句得了,跟我可没关系。那毕竟是我弟,和我流着一样的血。”嬴傒翘起腿,换个舒适的坐姿,在吕不韦眼里嚣张得不像话,“有些事本来就不应该让你知道。别露那表情,事实如此。可不告诉你又好像我们家兔死狗烹似的。”

“那可真是劳烦你了。还你们家,我跟你弟都比你亲。”吕不韦深吸一口气,控制好情绪后不耐烦地扔了一句“有事快说”,险些说成“有屁快放”。

闻言,嬴傒掏出手机点了几下,调出了邮箱界面,站起身把手机屏幕伸到吕不韦面前。吕不韦没细看,他抬头望了眼嬴傒,笑了:“就这点东西?怎么不复制过来发我?”

“然后截图告诉我弟,再加点料,我莫名其妙地变成家里的叛徒。”嬴傒没松手,甚至都不想让吕不韦把手机接过去,“看就完了。”

这下吕不韦才低头滑动屏幕,从下往上浏览嬴傒与嬴子楚的通信记录。之后的日子里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翻到顶端,也忘记了自己如何推开嬴傒伸过来的手。他唯一记住的是发麻的双臂、耳边心脏擂鼓样的轰鸣,还有急速上涌的血压。

“他回来了?”吕不韦攥拳,手心是凉的,凉透了。

嬴傒关闭手机,往后退了一步:“回来辞职,还有遗嘱公证,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他回国前已经和你们开过会了?”答案呼之欲出。

“他的决定。毕竟是我弟,一肚子的主意。”嬴傒又感叹道,这一次的主题不再是骨肉亲情,“连我都觉得反常,只有你问得清。但是要你过去必须告诉你这些东西,所以……”

嬴傒没再说话,因为吕不韦已经站起身,表情凝固在微妙的沮丧中,嬴傒解读不出来。

空气冻结在吕不韦周身,阻拦着他的一举一动,侵蚀他的力气。他抬手捏捏山根,想要感受点什么却失败了。嬴傒的呼吸声有些轻,吕不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嬴傒还在等着他吭气儿。

“我知道了,你先回。”吕不韦瞥了眼嬴傒,挥手送客,“我再考虑考虑。”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嬴傒愣神片刻,看着吕不韦坐回办公椅上,直挺挺地跟尊佛似的一动不动,双眼紧盯着自己就差问一句“怎么还不走”。

嬴傒还不肯放弃,但他也没理由逗留,只得在开门时告诉吕不韦道:“我弟这几天在家休养,想找他的话尽早。明天周末,你刚好可以——”

吕不韦的回答是甩甩手,赶人出去,一个字都不愿留。

嬴傒别无他法,他难道还能抓着吕不韦扔到嬴子楚面前吗?他叹气退出办公室,关上门站定准备离开,隔着房门隐约听见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

成了。嬴傒心里一喜,焦虑担忧随着那声响动而去。嬴子楚或许不在他的掌握中,但一定在吕不韦的掌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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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对嬴傒的期待一无所知,或许知道一点,可那些小心思在“嬴子楚主动压制他”的事实跟前无足轻重。嬴傒离开后他花了一下午坐在办公椅上消化这一事实,手底下无意识地滚动鼠标浏览近期的合同,却心乱如麻,什么也看不进去。屏幕的光在他双眼前开了个窗,而他向后退回自己心中的阴影。他站起身去开窗,摸出一根烟对着鲜红的夕阳点了火。他深吸一口气,烟头的火光替吕不韦点燃了天边的厚云,胸口积攒的怒气随着烟雾飘上天空,与包着烈火的晚霞融为一体。

他得问个清楚,吕不韦想。他不求别的,只求一个交代。即便他心底清楚若是有了交代,他一定会得寸进尺,可他需要一个解释来安抚自己的心。

吕不韦心里是急的,急到他当晚并未前往嬴子楚的家,而是花了一晚上写邮件。他为了一个动词反复删改,又担心自己表达的意思是否太过直白,纠结到了后半夜,却卡在了关键的一步:按下发送键。

出于某种不知名、他也不愿承认的原因,吕不韦想到要去见嬴子楚,心中的抗拒生根发芽。他不愿看见嬴子楚虚弱的模样,他还记得对方几乎哭到气绝,可他也不想看见一个健康、随时可以回到巅峰状态的嬴子楚。

几年前有个叫纸牌屋的美剧热播,吕不韦趁着热度去看了一眼,没看过几集便将其抛之脑后。此时此刻他没来由地想起来男主角关于权力的看法,那人倒活得异常清醒,因为他“会在这种念头萌发之前,就把它掐掉。”

吕不韦做不到,他甚至不如一个虚构的角色。他低下头思考半晌,一拳砸得书桌颤抖,随即删除了写下的所有草稿,摁灭第三根烟头,带着满腔的不忿关机上床。

外面很静,只有久违的绵长汽笛声从住宅上空掠过。吕不韦设好翌日的闹钟,扑在枕头上沉沉睡去。

吕不韦没能睡多久,他醒来时头疼欲裂,浑身无力,只闭上一阵子的眼便已天光大白。手机的闹铃还没响,吕不韦按掉闹铃,昨晚未能浇熄的情绪悄然酝酿。

身体苏醒大概需要五秒钟。意识从柔软的梦境回归皮囊,肌肉舒张,视野由模糊逐渐清晰,发出一天中第一声哼鸣。但是大脑苏醒需要的时间不等,有时一下床吕不韦就已经清醒,有时得等车开出家几公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姓甚名谁从哪来到哪去。他闷在胸口的那股子气随意识而眠随意识而醒,在他独自一人开车临近逸翠园东门时才炸裂开来。

吕不韦没叫司机,陪同的人越少越好——最好一个都别有。不知为何,吕不韦心里越急,他表现得越淡定。此时站在嬴子楚家门口的他神态轻松自然,按下了门铃,对着对讲器报出名字。

过程比他昨晚预想的容易多了,他甚至为发一封邮件思前想后,可多少文字都抵不过两个人见面时交换的一个眼神。因此他前一夜便关机决定亲自去杀嬴子楚一个措手不及,他要嬴子楚看着他的眼睛说为什么回国,为什么一切都瞒着他。

吕不韦分明从对讲机中听见了一声长叹,一道沙哑的男声模模糊糊传过来。吕不韦听不清内容,可那个声音即便被电流撕成碎片吕不韦依然认得。

吕不韦硬气起来的态度瞬间软下去。

“进来吧。”保姆道,大门锁应声而开。

嬴子楚知道他有备而来,这是吕不韦脑中蹦出来的第一句话。他都准备好答案了?吕不韦不愿多想,准备好的答案不一定是他想要的答案。

吕不韦进门,手扶着门框,由保姆请他换鞋。他一手扶着门框往屋内看,胳膊中的筋抻得略疼,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同样转过头来看他的嬴政。方才接听对讲器的嬴子楚坐在沙发上,让吕不韦只能看见其消瘦的侧脸,还有比以前稀疏不少的黑发。一楼阳台上摆了一台轮椅,座位上盖了条毯子,被早上的阳光映得颇暖和。

嬴政嗫嚅了一声“干爹好”,察觉到吕不韦身上一丝愤怒后,望向嬴子楚的眼神有些无措。嬴子楚摸摸嬴政的手,扬起头朝向楼梯点了点,嬴政会意,离开客厅上楼回房。

“孙姐,切点水果。”嬴子楚支开了保姆,扭头将视线放在门口的吕不韦身上。他神色憔悴,双颊略微凹陷,瘦得脱相却还带着原来那个嬴子楚相貌的影子。病痛抽干了他的精神,化疗毁坏了他的身体。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为什么要那么对待我?两个代表截然不同态度的问题在吕不韦脑中打架。他迎着嬴子楚的目光,走到沙发跟前坐下,他把嘴里的话打碎重组,选择了最中立的问题:“你为什么回国不告诉我?”

嬴子楚抿着嘴低下头,同时吕不韦看见了嬴子楚头顶黑云样地堪堪浮在头皮上的黑发,吹一下似乎都能掉落不少。沉默片刻,嬴子楚才开口回答:“想闲下来再告诉你的,最近有些……忙,在办事。”

“大事无论如何都压不住的,”吕不韦皱眉,躯干前倾靠近嬴子楚,“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知道。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想问什么。”嬴子楚抬起头,双眼深深陷进眼眶,骨骼的轮廓若隐若现,“你看看我,仔细看,你觉得我还剩多少时间?”

吕不韦自己并非浑然不觉,从那天嬴子楚的哭泣开始他心中早有预感。他将其埋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通过日复一日的工作来遗忘这份预感。但即便如此,吕不韦还是不解:“你自己都知道情况不乐观那回来图什么?”

一丝怨怼潜藏在句子之中,嬴子楚开口想解释,一人从楼梯处下来出声截断嬴子楚的话。声音主人听着不悦,当即叫出了吕不韦的名字:“吕不韦,又没人找你,你自己来干什么?”

嬴政那么着急回房原来不是听话,是叫妈妈去了。吕不韦只得打住自己的问话,转而对付赵姬:“听说子楚回国,我就来看看,问一问身体怎么样。”

“你刚看我老公的表情怎么不像是来问问身体的。”赵姬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坐在嬴子楚身边直接介入他们的对话,“子楚,你要不回房歇一会儿?我来和老吕说。”

赵姬手抚上了嬴子楚的小臂,恳求一般望向嬴子楚。见惯了赵姬泼辣不耐烦的神态,吕不韦极少从她眼中看到如此温柔。而嬴子楚对此的回应只是在赵姬额角印下浅浅的一个吻——看得吕不韦心头一刺——随后他拿开赵姬的手,保证似的告诉她:“我和老吕就是聊聊,没事。”

赵姬抿嘴,满心的不情愿。失落凝固在她脸上,她破天荒地没坚持己见,而是颇幽怨地问嬴子楚:“我怎么都拦不住你,是不是?”

嬴子楚没说话,只是拍了拍赵姬的手背。

“老吕,”嬴子楚转过头来,靠着赵姬搀扶起身,“出去走走吧,边走边聊。还得劳烦你推轮椅。”

好,让我听听你有什么要说的。吕不韦点点头应声去了阳台,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准备好去面对嬴子楚的辩白,但若由赵姬代其发声,他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嬴子楚此时所思所想。

待保姆端着一盘水果离开厨房,看见的则是靠近大门处坐在轮椅上穿戴整齐的宅主人,还有其后推着轮椅的吕不韦。保姆一时有些慌乱,赵姬则是站在大门口准备开门送二人离开。

才切好的水果就这么不要了?保姆发觉自己站在这可能打扰了他们,只好憋住问题,保持端果盘的姿势准备返回厨房。嬴子楚叫住保姆道:“果盘端给孩子吧。”

有嬴子楚发话,保姆这才解脱样地快步离开客厅上楼。赵姬推开大门,寒风打着旋儿卷进屋内。她上身穿了件薄薄的羊毛衣,冻得打了个寒战,弯下腰把嬴子楚的领子拢了拢:“别出去太久,冷得很。”

“是你自己穿得少,赶紧回屋,别冻着。”嬴子楚抬头看了眼身后的吕不韦,轻叹出声,“老吕,走吧。”

二人走出几步后,别墅大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上。在暖气屋子里呆了这么久,再跑出来竟然更觉得冷。吕不韦推着嬴子楚的轮椅走上石板路,才几分钟便感觉双颊皮肤被吹得僵硬。他低头看不见嬴子楚的表情,对方也只是沉静地坐在轮椅上,不知想些什么,似乎冷风吹不动他也吹不到他。

春天时这小区跟植物园似的,青翠嫣红挤在一块,温度也不凉不热。嬴子楚时常邀他家宴饭后绕着小区内的路走那么两圈消化消化。他们在沙沙作响的树海中行走,顶着薄薄的一层花香,脚下踩着月光,一去不回的好时光如今发展成了这样。早起买菜的老人们早已回了家,道路萧索,两边的灌木、树木只剩些秃枝在风中摇曳,互相击打,嚎叫着春天遥远、冬日永恒。

嬴子楚率先打破了他们二人之间微妙的沉默。确切地说,是他的喷嚏打破了沉默。

这一声喷嚏吓得吕不韦赶紧掏出一张纸递给嬴子楚,不无担心道:“要不还是回去聊?反正……”反正我们在哪也开不了口。

嬴子楚接过纸没说什么,擦了擦鼻子后将纸向内一折一揉,攥在手心。他咳嗽两声清清嗓子,空无一人的小区街道只余嬴子楚的声响。

“事挺多的,一件件来吧。”嬴子楚调整坐姿,半个身子的重心靠在轮椅的左扶手,转过去看吕不韦,“从哪开始?公司,还是病情?”

吕不韦不想接这个皮球,但现在也没有隐瞒态度的必要,便紧了紧拳头,开口回答:“为什么背着我回国立遗嘱?我不够格知道这件事吗?”

嬴子楚看着他,笑了,因为太过缺少脂肪的缘故,他脸颊上的皮肤堆叠起皱:“不管你知道与否,你都会受伤。所以我不想告诉你。”

“老吕,我掌握不了自己出生的命运,多亏了你我才重新将它握在手中。”嬴子楚转过身,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他们此时恰好路过一个垃圾桶,嬴子楚伸手将攥着的纸团撇了进去,“我逐渐迷恋上掌控一切的滋味,让我有一种我无所不能的错觉。可是我爸妈挨个离世又告诉我,我们什么也不是,都会老,会死。我查出来得病时,悬在我头上的剑落了下来,却没立刻杀死我。”

“我掌控不了自己的生命流逝,再多的钱在我身体状况前都是白搭。所以……”

吕不韦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他的双手甚至有了捂住嬴子楚的嘴的冲动。

“我决定回国安排一下后事,之后索性出国去安乐死。”

“索性?!你他妈谈的是你自己的命,你想去死,你跟我说索性?!”吕不韦恨极了自己精准的预感,他拔高了声音,就差拽着嬴子楚的领子把对方的理智摇回来,“你觉得我拖后腿了?你不在乎你老婆你孩子了?公司的责任还不如你自己舒服?你就他妈准备这么撒手不管?!”

吕不韦的怒吼在大楼间回荡,无一人开窗来看,兴许是声音被建筑切割得七零八落,这才让人提不起听的兴趣。他不相信嬴子楚是这样的人,不然他一早就不会选择资助他,把全部身家押在当初那个病恹恹的青年身上。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错看嬴子楚了吗?嬴子楚的回应是摇摇头,于是吕不韦只得咬着后槽牙,绷紧下颌肌肉硬生生吞咽下一波的质问。

“当然不是,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然而嬴子楚并未明确说明什么才算“该处理”,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老吕,要是当年没跟你合作,拿下崤函的董事长位子,会怎么样。”

“你后悔了?”吕不韦自己都没发觉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兴许是冻的,因此语气中染上了些寒意。

嬴子楚对吕不韦生硬的语气变化毫无发觉:“有那么多没做完的事情。洹梁、池晋,最近的市场收缩,还有合同纠纷股价波动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如果不是你,这些东西都和我无关。十年了,我坐上董事长的位置后也变成了以权力为食的动物,而且我享受变化的每一秒。但是真的,老吕……要么就给我足够的时间施展拳脚。要么就让我继续去过我那平淡的日子。”

“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感谢你,是你让我看到了机会。再来一次我肯定还会选择抓住你的手。”嬴子楚话锋一转,道,“所以我必须趁我还能动时再挣扎挣扎,擢升裁员,此消彼长,都需要平衡,包括你的那一支。”

“……我知道。”吕不韦终于坦诚了一些,他还在消化嬴子楚无端来的掏心窝的话,“我本以为是你哥拉拢董事会干的。”

“知道是我后你发火了吧。”嬴子楚语调带着调笑,尾音上扬,旋即又严肃起来,“你是我的朋友,可能是这辈子唯一一个交心的朋友。但我毕竟姓嬴,崤函也是家族企业,有些牺牲必须要做。”

“你想给孩子的继承铺路,还是给你老婆腾一个位置?”吕不韦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他在心里暗暗评判嬴子楚的理由。先前冒出来的怒火噼啪着弱了下去,只消一阵风,便会重新燃起来。他推着轮椅,来到小区人工湖边停下。湖水结了一层薄冰,裂隙沉默着延展,随时会将封存的湖水解放出来。以前他们散步到这里时便会停下,坐在湖边紫藤架子下聊天。晚上热闹,大多数都是老人在闲聊,竟给了吕不韦他与嬴子楚可以一直这么到老的错觉。

“我老婆什么人你也知道。脾气急躁,但说到底也是个想要爱的小女人,我也想一直爱她。”

嬴子楚望着一根躺在冰面上的细树枝,将冻红的手指缩回衣袖中:“我抛弃过、亏欠过他们娘俩。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孩子聪明、早熟,他想让我和他妈开心,我——”

嬴子楚忽然哽住,吕不韦把手搭在嬴子楚的肩上拍了拍,这才继续说下去:“我再也看不到他的未来了。”

“你自己也清楚那为什么回来?小赵估计知道你要安乐死,可孩子呢?他才十三岁,你叫孩子怎么接受?一条命是随随便便能放弃的吗?”

嬴子楚摇摇头:“总要接受的,政娃不是寻常小孩。辞职后我就在家多陪陪孩子,让他慢慢理解这件事,别的也做不了。”

“如果有救的话,就算是把这幅皮囊都糟蹋在病床上我都要活下去。大半年的化疗阻止不了癌灶扩散到肝脏、淋巴。如果你不信,我可以把会诊意见的材料发给你,就连医生也在劝我姑息治疗……我没救了,老吕。我不想再把剩下的日子浪费在病床上苟延残喘,我受不了,我想带着欢欣和满足离开,而不是痛苦。”

姑息治疗,吕不韦知道这个词,这是对病痛的投降,只靠止痛药缓解不适,享受人生最后的时光。嬴子楚的生命就在他们对话之间进入倒计时,吕不韦收拢了搭在嬴子楚肩膀上的手指,似乎抓住这具躯体就还能抓住嬴子楚。吕不韦忽然又想起来嬴子楚电话中模糊的哭声,他早都知道,他那时就知道没救了,但自己没能察觉出来。冰冷的空气一遍遍洗刷吕不韦的肺,低温刺痛了他。

感受到肩膀传来的力气,嬴子楚脸部肌肉抽动一下,绷着嘴唇好一会儿,最后说:“我知道你难受,松松手,把我抓疼了。”

闻言,吕不韦才回过神来,松手抚平了被他抓皱的衣物。嬴子楚跟他说了一声“回去吧”,吕不韦这才推着轮椅碾过满地枯草,原路返回。

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解答,可依旧有一根刺横在吕不韦心中,叫他不得不说出口:“你又把烂摊子扔给我收拾,还裁撤了我的人。”

“对不起。”嬴子楚沉声道。听得他身后的吕不韦一怔愣——毕竟嬴子楚从来没有向他低过头,道过歉,有的只有两个人互相试探后余下的妥协。

“我对不起赵姬,不管如何爱她我们之间还是有芥蒂,我只好用划分股权来弥补。如果是你,不管给你划分股权还是代行职权都远远不够。但集团只能我家的人领导,你能理解吗?”

这是家族集团的通病,吕不韦早已摸到了天花板,注定不会往上爬。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中吕不韦都会思考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否值得,他一场豪赌换来了如今的位置,却成了嬴子楚的工具人,天天为了他们家的公司,他们家的事务来回奔波,最后为了孩子,他也是打头阵牺牲自己的人。

怪了,吕不韦想。这些本来就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没事,你放心吧。”吕不韦前倾身子,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会让政儿平安长大,接替你的位置。到那时我也可以直接退休了。”

话音刚落,吕不韦兜里的手机震了震。他本想无视,然而嬴子楚也听见了提示的震动,示意吕不韦请便,吕不韦这才掏出手机解锁。几秒后,吕不韦愉悦的一声轻笑拨开了二人之间严肃的气氛:“巧了。”

“什么巧了?”嬴子楚不明就里。

“你儿子刚给我发消息,说我要是还生气就让你给我道歉。”

嬴子楚闻言同样笑出声,他往后一仰,后脑靠在吕不韦的腹部:“我娃这么在乎你,政娃长大前就辛苦你了。”

“应该的事,他都叫我一年的干爹了。但你毕竟是他亲爹,别让孩子太难受。”吕不韦没挺直腰,驼起背以别扭的姿势推着轮椅往前走。腹部前的触感出人意料地安抚下了他体内潜藏翻滚的躁动,来时憋了一肚子的火彻底灭下去。

“慢慢来吧,不可能瞒一辈子。”嬴子楚的声音弱下去,想起来什么一样,道,“说起这个,我去日本前开会说的那些事有进展吗?”

“市场挤占率吗?”吕不韦摇摇头,“现在终于和其他三家的产品势均力敌了……可最近又有人造质检的势,得找到用枪口对着我们的人。”

“啊……不用找了。治疗那段时间我让董事会的一个长辈在国内运作了一下,拿到了些材料。”

“又策反了谁?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别这个语气,我不还是跟你学的?瞒着你是想让你轻松些,我当个甩手掌柜也愧疚。”嬴子楚笑笑,他抬眼望向苍白的天空,不知是云遮蔽了天还是天盖住了云,“回去我把东西整理整理发给你吧,所有材料指向一个叫魏无忌的人,是洹梁合伙人。接下来怎么办合你意就好。”

“一开始都是我这么跟你说话的,现在轮到你小子使唤我了。”

“不早都是了吗?见你甘之如饴。”

“那我问你,换你办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嬴子楚脸上的笑容仍未收回去,他托着腮,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两人刚认识的那段时间:吕不韦几乎是没日没夜地问他这类问题,成了他在校外的老师。

“无中生有,找他投资过的项目,最好跟网红有关,这样比较吸睛。没的吹成有的,有的吹成严重的,要和他们集团有联系,要能影响到集团的名声。”嬴子楚顿了顿,补充道,“沉默和噪音都可以买来,但是他们只是单纯叠加噪音而已。只有合适的沉默加上合适的噪音才能有足够的真实性,毕竟没多少人在乎事实,慢慢等事件失控就好。”

“万一被戳穿呢,该怎么办?”

“不会的,能爬到那个位置的人也不可能是圣人,总会有仇家借机把它们都抖出来。这样洹梁只能壮士断腕——魏无忌和洹梁那老板的关系比不了你我。”

“真下作。”一句贬义词在吕不韦的口中变成夸奖。

嬴子楚闻言也笑出声:“得怪你。满意了吧。现在公司的障碍、孩子的未来,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给老天爷好了。”

谈话间,吕不韦已经看到嬴子楚家的轮廓,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待宅主人回到其温暖怀抱中。再三犹豫下,吕不韦问出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打算什么时候……”情绪冷静下来后吕不韦反而说不出死字,只得用几秒的停顿叫嬴子楚意会。

“年后。决定去瑞士。”嬴子楚抬起头来,他满是血丝的眼满是希冀地看向吕不韦,“你来吗?”

天知道吕不韦此时多想说自己想去,但亲眼见证嬴子楚死亡的恐惧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没说话,嬴子楚也彻底理解了他的沉默。两人之后再没开口,在寂静的冬日中向温暖的房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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