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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发完

-----正文-----

回顾日记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一件事,近来马超到家里做客的次数多了不少,每回来也说不上什么必要亲自上门的理由。这着实是一件怪事,因为这个来自西凉的少年将军在我的印象中始终是恭敬谦虚又拒人千里之外的,如无必要,他甚至也不爱参加益城的例会。我有些好奇他最近频繁登门的缘由,于是在他第五次做客时直截了当地问了。结果很显然,马超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也丢了部分主人家的颜面,原本就生硬的会面被我这一个突兀的问题搅合得更尴尬。

为了缓和气氛,我告诉他书房的花需要浇水了,得先离开一阵,请他在客厅先坐一会儿。这算不上个逻辑缜密的理由,因为我的书房只有一颗仙人掌,一种一年也难得需要浇次水的活摆件。但马超大概不知道,他对我家除客厅以外的区域毫无兴趣,每次只在沙发的一侧呆坐着,连走动都很少,确实是个很令人放心的好客人。出乎意料,马超似乎比我本人更庆幸能暂时独处,忙不迭地点头。我不由得产生一种错觉,他来我家压根不是想看见我。

逃进书房后我才意识到一个可笑的错误。书房里没有水,唯一的水壶放在客厅的玄关处,刚好是马超目光所及最显眼的地方。

我只好转身又向外走去。

马超离开了沙发,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他站在客厅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置物柜前,背对着书房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我暂停脚步,远远地望着他。

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减去生活必要开支,我剩下的薪水几乎全部用在找寻天书碎片的旅途上。东风祭坛终战以后,我把手头上收集的天书碎片,以及被司马懿拿走的那些,全部托赵云送去了稷下学院。除了研究天书,我这些年还保持了一个做扇子的业余爱好。但做扇子花不了多少钱,扇子本身当然也就不值什么钱,我想马超应该不会对它们感兴趣。

我本意当然不希望马超发现我,但小将军的直觉是从战场中锻炼出来的,没过多长时间便回了头,面上显露出羞愧的神情。

实际上他没什么好羞愧的。我顺着他的手向上看,终于明白了他近来做客的理由。

“如你所见,”我笑了笑,在马超先前落座的地方坐好,“那是个骨灰盒,我自己设计制作的。”

这个角度确实不错。我之前从没发现过,坐在这里可以完整地看到盒身上浮雕的花纹。

马超局促地应了一声。我能猜到他想说什么,但最终又没开口,也许是因为已经清楚了问题的答案,于是不得不装作一无所知。

我不喜欢他这副回避的态度。马超不喜欢提到司马懿,尤其不愿在我面前提起他,即使这个人和我们都有着复杂的关系。回避问题是很愚蠢的,因为它们之所以被称为“问题”,必然是棘手,且迫待解决的。一些自作聪明的人总以为自己能见微知著,殊不知事实往往不会按他们脑中的剧本演绎。

“你喜欢它?”同音字似乎让马超会错了意,他果断地摇头,脑袋像个拨浪鼓。我也装作不懂他,继续说:“没关系,喜欢就拿走吧。我的雕刻手艺还够不上能收费的水平。”

马超还是不肯要。自我出现以后,他甚至没有再往那个盒子的位置瞥上一眼,好像那样会灼伤他的眼睛似的。他额上冒了一层汗,我的话好像把他年轻的道德观和伦理观逼上了绝境,如果他说好,那么他就不再算得上是个善良而纯洁的人了。

我当然没有逗弄年轻人的爱好,但我有必要打断他的一些天马行空的幻想。我起身,走到置物柜前,把骨灰盒从上面拿了下来。马超意料之中地向后退了几步,好像不打算靠近这个东西,即便他三番五次为它而来。

我在他躲闪的目光下把盒盖掀开。

“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说,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司马懿什么也没留下。”

我不常回忆那段时光,就像人不会故意去伤害自己一样。司马懿在东风祭坛吸收过能量以后,实力达到了人类能想象的顶峰,成为了三分之地名副其实的魔王。在那之前,益城和江郡两地联合抗曹,双方也不过勉强维持均势。司马懿毫无预兆的叛变,让武都势力从内部腐烂溃败,给这场拉锯战画上了一道终止符。远古创世神封印在东风祭坛中的力量让司马懿脱胎换骨,拥有了战争天平上蔑视一切,操纵胜负的砝码,就连曹操这样控制着血族邪物的人,在这股毁灭性力量面前,也不过草芥一般。

在司马懿消灭曹操及其背后的血族大军之后,他再次归于沉默,不再活跃于三分之地。民间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说他与曹操同归于尽了,有人说他隐居山野了,还有人说他已改邪归正,投靠到了益城或江郡一方。和司马懿有关的人当然不会轻信这些无根无据的猜测,也没人会幼稚地认为司马懿得到了如此强大的力量,仅仅用于解决曹操,之后便会金盆洗手,做个好人。总而言之,司马懿取代曹操,成为三分之地新的隐患,一颗虽然没有暴露出明显恶意,却依然恐怖的定时炸弹。

那段时间刘备常来找我。先谈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范围战事,再聊蜀吴之间近来不可避免的摩擦,旁敲侧击一番,最后把话题又引回司马懿身上。聊起他,刘备和马超都是一样的不情愿,也都是一样的含蓄:

“军师怎么看待现在的司马懿?”

怎么看待?我又能怎么看待。司马懿既不是我豢养的鸟雀,也不是我园子里摆弄的花草,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是由我说他是什么样,他就能是什么样的吗?

这话我当然不能和刘备直说。他喜欢含蓄,我也乐意和他含蓄一把:“以司马懿现在的情况,平常力量已经无法约束他了。”

“你是他稷下的旧友,应该是更了解他的……你能猜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吗?”

有些事就算刘备不提,我也能领会到他的意思。在益城和江郡两方的眼前,关于司马懿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下一步要做什么,其实都不重要。刘备喝着茶,眼睛从茶杯的边缘处探望出来,紧紧地盯着我。他解读过一部分天书碎片,算是除了稷下学院三贤者以外,最了解我的人。正因为太过了解,为了维系我们之间基本的互相尊重,他不会故意逼迫我作答些什么。

如此想来,我与司马懿,大概也是这样的关系。在他卷走所有天书碎片和研究资料扬长而去的前一天晚上,我和他面对面坐在一盏油灯前,分享了离别前最后一道美食。一种夹着肉和特色调味料的烤饼,当地人用方言介绍了它的名字,可惜我们都没能听懂,带回旅舍后就着粗茶囫囵吞了。

晚餐的间隙,司马懿突然停下来,含糊地说这饼味道不错,明天早上他想再去买两个带在路上吃。我说,那正好早点退了房间,趁太阳不大的时候出城。司马懿沉默了约摸两三秒,把饼放下,说,不必了吧。

我从他这短暂的踌躇中寻到一丝不平常。未知即是一场赌博,不是带来惊喜,就是带来惊吓。

司马懿喝了口茶。他说,真没劲,想给诸葛少爷献一次殷勤难于上青天。

无事不登三宝殿,司马大人的殷勤我可无福消受。我笑着回应他。

“无福消受吗……”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楚,司马懿说这句话时的那种沮丧又暧昧的语气。窗外的落日在此刻彻底收回它最后的余晖,一阵风,一个吻,时间便从傍晚推进到了夜。

急速蔓延的欲望吞没了不安感。我也许想到了司马懿会走,但我不愿意承认这个结果,也不愿意亲口去问一个答案。就好像只要我不去这样想,司马懿就永远会像那晚一般,毫无理由的缠绕上来。

我为我的不理智付出了代价。第二天,司马懿离开了,带着所有天书碎片和我们的研究成果,血淋淋地剜走了我心脏上的一块肉。我想那大概是削去了我作为人类的最后一份感性,因为在那以后,我再没有体会过那般强烈的,遭到背叛的痛楚。

“江郡的女主人寄来了一封密信。”兜了许多圈子,刘备终于说出了他此番来意,“她说这几日东风祭坛的遗址反复异动,那种感觉很像是在收回力量,这让她想到一个彻底杀死司马懿的方法。她希望我们能提供帮助,特让我来征求你的意见。”

“诸葛军师,你说孙夫人为什么特要来征求一遍你的意见呢?”

乔莹的恨意堆积到了极点,终于按捺不住。我曾经在她手上救下过司马懿,那一救让司马懿死里逃生,完成了黑暗力量的最后更新,让她再也无法仅凭自己的力量除掉司马懿。碍于蜀吴联盟,这件事她连胜似亲姊妹的闺蜜孙尚香也没有倾诉过,是以刘备也无从得知。但这并不妨碍她厌恶我,连带着更痛恨司马懿。

恨是难以掩饰的。刘备不清楚我与乔莹的冲突,但看得出乔莹的态度。他不再给我装聋作哑的余地,与我商量道。

“司马懿此人,目无师友,冷血残忍,眼下三分之地唯有你与司马懿还有几分情分可言。”他说,“由你来引诱他进入东风祭坛,最容易。”

我答应了刘备,缩在家里闭门谢客,开始着手计划如何“引诱”司马懿进入圈套。

这个任务看似艰难,几乎说得上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圈套,不会有人比司马懿更熟悉这个词。司马懿从小到大已经见过太多的圈套、试探,以及‌‌‎‎诱‍‌‍‎惑‎‍,以至于他在谈起那些令人心悸的恐怖经历时,若无其事,连眼睛都不会再眨一下。

在稷下时他就曾经鄙夷过我设计的一些小花招。按司马懿的话来说,不心存恶念的人,是无法想出一个犯罪计划的。

我狡辩道,什么犯罪计划,我那只是想逗你开心一下。

司马懿会敷衍地笑笑——他那时候还是时常笑的,虽然只限于在我们几个亲近的人面前展露,且说不清有几分发自内心的成分在其中。好吧。他说,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我也可以装得很开心。

伪装是他成长中一项不可或缺的技能,只要司马懿愿意,他可以骗过世上任何人。在他看来,这世上大多数人,当然也包括我,想出的计策,或许只是些不高明的把戏。

在对着空白的纸张发呆了一整个上午之后,我不得不开始反思,这会不会是乔莹报复我的另一种方式。

司马懿不好骗,这件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而乔莹对此的理解也许还要更深一层。

在不算遥远的过去,她的少女时期,我不止一次地帮她在司马懿的魔道能力测试中作弊,并无一例外被司马懿冷酷地点破。司马懿没有苦口婆心教导人的天赋,不会对她说什么大道理,只会用一种怜悯而讽刺的眼神望过去,戳破她脆弱的自尊心。

小姑娘被揭穿的次数一多,也有发火顶嘴的时候,还会把怨怼转移到我身上:“明明是诸葛学长出的主意,你怎么只罚我不罚他?”

孩子的心思总是很敏感的,即便她那时根本不懂我同司马懿究竟是什么关系。这并不妨碍她看出养父的双标行为。

总有一天会轮到他的。司马懿总会这样说。

时间已然把她磨砺成了一位合格的领导人,喜怒不形于色,举止中不知不觉中有了些司马懿的影子。现今她推给我这样一项任务,想来是要兑现司马懿从前应付过她的那句话了。

开始动笔,只不过是浑浑噩噩,自暴自弃式的,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一旦想起有关司马懿的事,我就抑制不住地开始思念他,伴随着精神上的抽痛,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在稷下求学、在旅途中,甚至在短暂重逢后的日子。司马懿这个名字,对我而言就像一部压缩过的连载故事。他的离开挖去了我心脏上的一块,同时也让这个故事突兀地暂停,只留下光秃秃一个没有标点符号收尾的段落。

现在这个名字以某种形式回归了我的生活,却是把笔交到了我的手中。交到了一个旁观者,读者的手中。我将要书写他的结局了。

我在纸上写下司马懿三个字,笔尖再一次停顿在“心”的最后一点上,洇出了一大片笔墨,漫过前面的字。我盯着那片扩散开的墨迹,那仿佛是被视线烧出的一个黑乎乎的洞,吞噬掉了我剩下的思绪。

我彻底放弃了。等我处理完房间里这堆废纸,我就去找刘备,告诉他去他的诱杀计划,神仙也帮不了他们。

我把纸张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块,放在油灯上烧掉。它变成火光下的一团灰。

在那团灰彻底散在灯油里之后,我发现地面上聚起了一个黑色的圆洞,和纸上那片笔墨是一模一样的形状。

接着黑洞中翻涌出一个人形。我再三确认那不是我百般受挫以后产生的幻觉,震惊与期待参半地注视着那个人形,直到那上面浮现出司马懿的面孔。

他淡然地看向我,说。

“好久不见,诸葛。”

这间书房许久没有客人踏入,多出另一种脚步声,都叫人极不适应。但是这突来的客人又恰好是司马懿,我前一分钟还在由衷感怀的人,这股不适便成了我叶公好龙行径的一种实证。

老实说我也没想过会在自己家和司马懿来一次重逢。益城是机关术与魔道结合的巅峰之作,任何异常的入侵都会触发它的警报机制,就连稷下的贤者们也无一例外地被它拦截过。可司马懿出现在这里,光明正大,悄无声息,我难以想象他的实力究竟暴涨到了什么层次。

还好实力暴涨的司马懿看上去并不想把我就这么暗杀掉。他打完招呼之后,开门见山地说要拜托我一件事,语气之严肃,甚至省去了过渡话题用的寒暄。我看着他的脸,那张和他扑向黑暗前相差无几,曾叫我深深记住的脸,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拜托什么?”

“你最近最困扰的事情。”

“我最近没什么困扰的事,”我假装轻松地耸了下肩膀,“如果不算上你突然来访的话。”

也许是我撒谎时的小动作过于拙劣,令人忍俊不禁,总而言之,司马懿很轻蔑地嘁了一声。

接着他把头转向了那盏油灯。抬手,灯油中漂浮着的灰烬忽地汇成一股,落在他的手心里。

我还想挣扎几句。司马懿似乎提前看破了我的想法,那些干燥的纸灰在他手中旋转了一阵,形成一团白光。光芒散去后,他的掌心又多了一张折叠后的白纸。

物态变化,时光斗转,对现在的司马懿来说皆是再轻易不过的小事。

司马懿不紧不慢地将那张纸展开,上面仍是一片空白,只有右上角染着一团浓墨。

“怎么什么都没写,”他看上去有点失望,“我以为你其实已经写完,只是不想让我知道罢了。”

“你知道我要写什么?”

“不难猜,”司马懿说,“无非是东风祭坛异动,大乔想利用它诛杀我,需要你出个招把我骗过去。”

“你既然知道,还来找我做什么,难不成只是示威?”

话音刚落我就后悔了。我无意激怒司马懿,自然也不愿用言语刺痛他。但好像自毕业分别以后,我们之间便只剩下了这种彼此伤害的交流方式。

司马懿一声不吭。他把白纸恢复原样——我指的是恢复成一团灰烬的状态——然后在我面前自顾自地解起了皮甲护腕,露出衣物下已完全灰黑的皮肤,以及上面覆盖着的一层新旧重叠的伤疤。

“不算示威,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从祭坛那吸收了多么恐怖的古神力量。” 他的语气平静得令我意外,“这还不是祭坛全部的能量。你能明白吗,那些古神就是用这种手段操纵这世上悲剧的。”

“在吸收这些力量前,你就应该明白代价会有多大了。”我的立场并不允许我同情他,因此我只好避开他的视线,“你找我,不会是想让我帮你治这些伤的吧?”

“治不好的,我也没想过要治。”司马懿拉下袖口,把那些干枯树皮一般的疤痕又藏回衣服阴影里。“我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不想在生命的倒计时里还东奔西跑的躲个不停。”

“我想拜托你带我离开三分之地。”

在司马懿说完这番话后,我们极有默契地保持了至少三分钟的沉默。这漫长的一百余秒足够我反复确认过司马懿并没有突然发疯,而我也没有会错他的意。司马懿真的在向他的敌人求助。

这不是一件我能轻易点头的事。我邀请他到客厅去认真谈谈。

客厅与书房之间仿佛存在着一个天然的结界。司马懿在里边,是不请自来的在逃犯,随我出来了以后就是我平凡的客人。他没见过我家,因此屋内每个角落对他而言都是新奇的,目光不住的在各处流连。

“怎么样,整个屋子都是我亲自设计的。在毕业之前就画过初稿,但我不记得有没有给你看过了。”司马懿显然改变主意,不着急谈事了,我也就当他真的是我普通的客人,和他闲聊了几句。

“有点印象。”司马懿颔首,“我不知道你还会设计屋子,我以为你只对扇子感兴趣。”

我把茶具摆出来,给他倒了第一杯茶:“大部分事情我都喜欢亲力亲为。设计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虽然有时候麻烦些,但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时的成就感更大。”

“看来你连小家具的设计都是亲力亲为的。”司马懿盯着茶杯上的纹路,特意咬准了“亲力亲为”四个字,“上一次见到这种幼稚的图案,还是在你的演算草稿纸上。”

“那你一定忘记了是谁画上去的。”

“反正不是我。”

“反正就是你。”

和图案一样幼稚的互呛持续了几句。司马懿好像比先前更放松了一点,伸手把空了的茶杯向前推了推。我给他续上茶。

茶叶要泡到第二泡,香味才会真正散发出来。司马懿凝视着杯中浅褐的液体,缓缓将话题又拉回来:“我想离开三分之地。”

“这话说得倒是轻巧。”我接话道,“你这是让我放你逃走,在乔莹手下,再一次逃走?”

司马懿点点头。

“你们一个个的可真会给我出难题……”我强迫自己扯了个笑出来,“你早知道了是你的好养女乔莹,联合了我的主公,让我牵头把你抓到东风祭坛去。如今你却来让我救你,带你离开三分之地。司马懿啊,你不如就在这里给我一刀痛快的得了,反正我们两个横竖都走不出这地方……”

“这没什么难的,”司马懿毫不留情打断了我,“你清楚怎么做的。把我带去东风祭坛,寻个机会放一次水,剩下的也不用你多操心了,逃跑我一向非常擅长。到时候对外声明我已伏诛,一切皆大欢喜。我们可以签下一个契约,平等或不平等的都可以,契约刻印就留在我的咽喉或是胸口——如果你中途觉得不妥,大可以反悔,对你来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把我交给乔莹他们处置。”

“既然你这么明白,当然也该知道乔莹和主公他们为何那么迫切地希望你死。他们担心的不仅是你,还有你如今掌握的力量。所有人都恐惧你会像解决曹操那样,再悄无声息的解决他们。”我说,“即便我主观上想帮你,我也不能为三分之地再留下一个隐患。”

“解决曹操已经是我操控祭坛力量的极限了。”司马懿翻开手掌,把逐渐转暗的掌心展示出来,“你感觉得出来,我如今能运用的力量不过是些强弩之末,掀不起波澜。”

“除了我,你没法向别人证明你所谓的‘掀不起波澜’。” 我朝他笑了笑,“况且你这点‘强弩之末’的手段也足够把我悄无声息暗杀在这里了。”

“杀了你对我没有任何用处,况且你很想死吗?”司马懿歪了一下头,这副略显单纯的模样和他的话很不匹配,“诸葛,你还远不到该死的时候。”

“谢谢司马大人高抬贵手。”我望着他,情不自禁问道,“为什么要找我帮你?我记得江郡现在的某位小将军当年被你放过一次水,你如果去找他的话,说不定要比找我更容易些。”

“因为人大概率会再次对曾经帮助过的人伸出援手。”

“你这是在赌心理学的概率吗?”我感到可笑,“如果我说不呢?你现在就杀了我,然后去找下一个可能会帮你的人?”

“我没有赌概率。因为你是诸葛亮,所以我来找你。”司马懿说,“如果你说不,我就离开,然后等你决定好抓我的那天再出现,还你最后一个人情。”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我需要你还的这份人情吗?”我把每个字都说得很重,听起来有点虚张声势。然而司马懿只是微垂着脑袋,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显然他并没有被我这虚假的愤怒唬住哪怕一星半点。

“……我会给乔莹写信,告诉她我的计划步骤,让她安排将士看守东风祭坛。然后我会启动祭坛上的部分机关,制造幻象,你可以趁这个机会离开,其他人会认为你已经死了。”

“我只有唯一一个要求——请求。”我把手按在司马懿的手背上,他冰凉到不似常人的体温隔着皮肉传到我的掌中,我感到我的心脏随之抽痛了一瞬。“你离开东风祭坛之后要来找我,我带你离开三分之地。”

司马懿没有挣脱,直勾勾望着我的眼睛:“你是想要监视我吗?”

“不,”我抿了抿嘴唇,试图将那些细微的颤动按捺住,“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你,我们的毕业旅行才走了一半不到的路程。”

诱捕计划当天,江郡的女主人,现如今的真正最高掌权者乔莹,居然亲临了东风祭坛。

乔莹身边围了不少侍从和将士,密不透风地将她保护在长锦和铁甲包成的圈里,即便我与刘备赵云占了高处的好位置,向下望去,也只能看到一片浩浩荡荡的旗林。

我不知道她弄出这种阵仗是为了什么。或许是想监视益城的行动,或许是想以胜利者的姿态见证司马懿被捕获的样子,又或许仅仅是向她暂时的盟友们示威。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乔莹的到来显然处在刘备的预料之外,他远远见了江郡的幡旗,便开始发愁:“她怎么来了?”

事实上她和刘备来与不来,都无多大差别。诱捕计划中负责包围的是益城的兵,负责堵漏的是江郡的兵,各自由各自的将军领着,按照既定计划行事便好。我站在这儿,也和吉祥物似的,不过是预备着处理些突发事件而已。

“也许孙夫人不信任我们,要来当个监工吧。”刘备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我也只好随口拣了个理由应付他,将重点放回调兵布阵上。

好在刘备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心不在焉。处于礼貌,他让赵云带走一小队官兵去迎接江郡的人,随后把手往怀里一揣,冷不丁开始谈论一些无聊的八卦。

“我最近才知道,司马懿还曾经是孙夫人的……”他斟酌着用词,“嗯,养父?或者义父……总之,两个人以前关系似乎还不错哦。”

普通人在聊起这种琐事时,总是有无穷的兴趣。我看了一眼刘备,他脸上忍了不少细小的表情,多半是好奇,还流露出一点吃惊。

我只好回他:“是有这么回事。另外,主公,我在稷下时,也和司马懿关系匪浅。”

“这不一样。我还听说,孙夫人的丈夫,是死在司马懿手里的。”刘备的腔调倏忽间变得很怪异,“虽说是曹操指使的,但那可是他养女的丈夫,司马懿也能下得去手。亲自下手,实在是……难怪孙夫人要和他撕破脸,不惜和我们联手除掉他。”

“和司马懿撕破脸的早就不止乔莹一人了,”我说,“他以往的部下,稷下的师友们,包括我在内,现在没人不想除掉他。”

“哦——是吗,你也是这样想的。我以为你和益城的大多数人一样,和司马懿其实没什么直接的恩怨……”

刘备似乎有别的话要说。四周的侍卫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他尽数遣退,我当做不知道,眯起眼睛继续望向乔莹的旗林。

“实际上,要除掉司马懿的人,远没有军师你想象得那么多。”刘备生硬地干笑了几声,终于切进了他的正题,“他吸收过东风祭坛的力量后,实力增福之大显然,但凡听闻过的,没人不眼红。现在东风祭坛异动,等司马懿伏诛后,保不齐在场的哪一方又能接管到这股力量。”

在他这一番东拉西扯之前,其实我已大概猜到了他藏着的话是什么。我不得不打断刘备这越做越大的美梦:“东风祭坛是神迹遗址,这力量远非人类能掌控的,连司马懿这样的魔道家族后裔,也是将身体完全改造后,才勉强能运用一二。主公,今天我们能否抓住他尚且还是个未知数,你怎么突然起这不切实际的念头了。”

刘备却说,“也不必亲自掌控这神力。我是说,如果能将司马懿生擒住,对外就宣称他已经死了……”

他的尾句拖得极长,让人没法假装耳背。我心惊了一瞬,刘备多半是不会知道司马懿来找过我的,然而这句话究竟是在测试我的忠心,还是真的希望背叛盟友,把司马懿偷藏起来,我也不敢确定。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赵云先带着那一队人马赶了回来。

“主公,”他话虽是朝着刘备说的,眼神却连连瞥向我这边,“孙夫人带着江郡的人来了,说是想先和诸葛先生聊聊。”

“那么请她过来便是。”

“可是孙夫人说只要见诸葛先生。”赵云小心道,“夫人她已经在坡下等候着了。”

刘备刚才所说的一番话,现当着赵云的面,也不好再问。他只好作罢,装作整理了几下袖口,“好吧。这诱捕计划是军师一手设计的,孙夫人有什么疑问,自然也是要先问他。”

将军当然看得出来我与刘备间这股凝涩的微妙气氛。赵云带着我去找乔莹,半途中又问道:“先生和主公,是吵架了吗?”

我不作声。

“恐怕先生和孙夫人又得吵上一架了,”他说,“孙夫人说大致的作战计划她已经很满意,唯有一点,她想要亲自进入东风祭坛。”

“世上少有一拍即合,多是互相妥协罢了。”我说,“她有说进入祭坛,是想做什么吗?”

“孙夫人只说了先生去见她,她自会和先生讲明白。”

我见到了乔莹。她背后还站着一位年轻将军,面生,想来应该是情报所指的那位前魏都刺客。

“诸葛先生,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寒暄几句后,我们便又没了话题。距离我上回见到她,已过了一年有余。乔莹这一年过得辛苦,通缉司马懿本就劳民伤财,江郡旧贵族抓住把柄,便没完没了地挑她的刺,连带着她也消瘦了许多。以往她总觉得瘦一些好看,为此还节过食,说是穿衣服显得苗条修长,还被司马懿好一顿教训。我如今看着她这副硬撑出的精神面,竟不由得生出一点叹息。

乔莹递了个眼神出去,她背后的小将军便带着侍卫退远了。

“先散散步吧。”

“司马懿也许随时会到,”我不愿和她多说什么,“孙夫人还是先与亮谈正事吧。”

虽说她憔悴了许多,但她盘起的发丝间缀满了珠宝和金钗,天然地形成了一道屏障,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要想不误碰到那些华丽的装饰品,就趁早离她远点为好。

“他什么时候来,你还会不知道么?”乔莹隐约嗤笑了一声,“诸葛先生,世上不止你一个人了解司马懿,我也好歹和他认识几年。”

说是走路散心,实际上受东风祭坛异动的影响,这片区域的景色只可用荒芜二字来形容,实在没有欣赏的必要。那号称神迹遗址的祭坛,此刻更像个妖穴,贪无止境地从四周攫取着魔力与灵气,以填补它空虚的内核。

乔莹的心思当然也不在欣赏风景上。她一边走着,一边慢道:“我来之前,孙家的长辈联合了江郡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向我和周瑜军师施压,让我们改变擒杀司马懿的计划。”

“亮身为益城军师,无权干涉江郡的决定。”我泰然接话,“只是孙夫人与我们有盟约在先,阵前反悔,似乎不妥。”

“现下没有旁人,先生与我不必这般客套。”

“那还是客套些好。不客套些,孙夫人恐怕会忘了今天双方都是因何才站在这里了。”

乔莹忽然停了脚步。她扭过头,略带愠怒地瞪着我。我毫不客气地和她对视,似乎全然忘了刚刚是谁在强调“客套些好”。

“你以为我要反悔?”她冷笑道,“我知道那些老头子们打得什么主意。他们垂涎力量,司马懿手里的力量,哪怕只剩下一半,四分之一,都比让他死了白白带走要好。他们是这样想的,刘备也是这样想的,这同盟里大大小小的势力,没一个是铁了心要斩司马懿的。”

“但我不行,任这东风祭坛的力量有多诱人,我都要杀了他。”乔莹的语气变得很恐怖。不止是不像我记忆中那个小女孩,也不像众人描述中端庄的江郡女主人了。“所以我不信任你们任何人,我一定要见到司马懿出现,要亲眼看着他死。”

“好纯粹的心愿。”我响亮地拍了几下手,讽刺笑道,“请便。”

她似乎也没想到我竟然如此痛快便答应了。我理解她,毕竟经过上一次的“背叛”,我在她心目中便只剩下一个伪善的躯壳,狡诈自私,可恶程度也许只比司马懿稍轻一些。

重建一段信任关系要比摧毁它容易得多,乔莹从上到下重新将我审视了一遍:“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跟头。诸葛先生,你要想证明你值得信赖,就得拿出点能眼见为实的东西来。”

乔莹觉得我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事出蹊跷必有异,其实并不全无道理。因为早在和司马懿讨论逃脱计划的细节前,司马懿就曾突兀地提过一个要求。

“计划里还得加上一条,抓捕的时候大乔得在场,”司马懿说,“如果可行的话,最好能让她看到我伏诛。”

我原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司马懿缺少点幽默细胞,他说的玩笑话都像真的一样骇人。但我们对视了许久,久到我发现他这回似乎不是在同我开那些骇人的玩笑——于是我试着劝说他:“乔莹的魔道之力来源于海,在海上她对一切异动都会万分敏感。我无法保证咱们这点小伎俩能在她眼皮底下偷天换日。”

“她不会看破的。”司马懿说得斩钉截铁,“况且,你不让她来,她就会不来吗?”

“如果她是乔莹,她来与不来,我的确说不上话。但如果她是孙夫人,我倒还是有些法子让她来不成。”

司马懿转过头,古怪地瞥了我一眼。

“这有什么区别吗?她既是乔莹,也是孙夫人。”

“看来你太久不接触社会,已经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颇为复杂的。”我晦涩地提示了他一下,“如果她是孙夫人,她背后就会有一群麻烦难搞的江郡贵胄,他们会帮我给孙夫人使点绊子的。”

“你说‘帮帮我吧’,他们就会照做?”

“太小瞧我了吧。在你要求让乔莹过来参观以前,我一直在筹划如何让孙夫人忙于政务,无暇顾及抓捕的事。”

“世道真是变了,连天生正直的诸葛亮也开始耍花招。”司马懿戏谑道,但还是没忘了讨论的主题:“大乔必须在场。我说真的。”

这个问题似乎避无可避了。司马懿向我承诺,一切计划可以按原定的内容进行,至于如何在乔莹眼底变戏法,则由司马懿一人解决。

我并非怀疑他解决的能力,只是好奇他解决的方法。很可惜,司马懿不肯说,只是一再和我下口头军令状,保证万无一失。

“世间的苦难该有个完美的终结。”旁敲侧击下,司马懿给出了这样一个含糊的答案,“在这点上,我们的心愿应当是一致的。”

结果就是司马懿直到最后也不愿解释为什么他非得要求乔莹到场。申时三刻左右,海天相接的一线席卷起一股气势磅礴的黑雾,乌泱泱向东风祭坛压近。

为了不引起司马懿的怀疑,也为了最大限度的降低战力损失,两方大军都各自隐匿在祭坛里或山崖边,只派出了些士兵散落在海面上巡逻。哨兵们第一时间赶来汇报,但实际他们带着情报复命时,那黑雾以及其携带的威压,已经明显到不容忽视的地步了。

这大概是司马懿在复仇曹操以后,第一次向三分之地众人展示他所拥有的祭坛力量。方才还晴朗的天,倏忽弹指间便已染了半边的黑色,甚至还有要将东风祭坛整个包裹其中的意思。

刘备望着天际的那片黑色,终于恍悟般地升起畏惧的情绪:“司马懿他、这是他一个人弄出来的?这看上去可不像是单纯魔道之力能弄出来的……”

我点一点头,略有些同情地看他一眼。他的反应比我头回见司马懿操纵神迹时要大不少,像是从没设想过东风祭坛带来的“半神之力”到底有多恐怖似的。然而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揣着手,盘算着要将这股力量化为己用。

“那是司马懿吗?”

人群中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声音,接着众人便像是听到了口令,整齐地向天空望去,直到寻到黑雾中心的一个模糊人影。说是人影,也不尽然准确,它更像是一滩人形的黑色液体,那些黑雾就从这诡谲液体的周围蒸发出来。

那一瞬间似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向后撤了几步,这是人类对危险的本能反应。我感觉到身边多出一个人,一个难得能逆着本能上前的人,分神一看,是个戴兜帽穿着斗篷的女子。

兜帽下露出一双湛蓝的眼。她紧紧盯着空中的人影,注意力完全被它吸引,甚至不愿再同我说些什么。

“出发吧。”

我最后叹了声气。

空中的黑色液体最终凝成一个清晰的人形,浮现出司马懿苍白的脸。几乎是同时,那铺开半片天的黑雾迅速收聚于他背后,形成一把巨大镰刀,漆黑的刃上反射出寒光。

最先发起进攻的是江郡的术士们。他们在远离祭坛的船上催发禁锢法阵,在空中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圈,将司马懿和祭坛困在其中。司马懿只是漠然看着那法阵成型,随后众人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好无聊的骗局。”

听到这句话时我正与乔莹从祭坛背面往内部赶去。我匆匆望了一眼乔莹,没料想正撞上她的目光。

乔莹步子没停,只是沉声说:“术士队伍是那些老东西们安排的。他们从没放弃过生擒司马懿的想法。”

“那么现在还有这种想法吗?”

“现在能把他解决掉就谢天谢地……了。”乔莹停顿了一瞬,“我的术士队伍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海上没有他们的魔道波动了。除非他们是主动同时解除阵法的,否则就只有一种可能性。”

我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希望司马懿还安静地呆在空中,最好什么都没做。

事与愿违。司马懿带着那把镰刀冲进了东风祭坛内,死神降临般杀进了埋伏军的阵地里。

司马懿勤勤恳恳地扮演了一个众人心目中的魔头形象。以至于他演到最后,我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做戏,还是真的以杀戮为乐,是个无恶不赦的大魔王了。

祭坛内布置的兵力不少,却牵制不了司马懿多久,至多也就是额外拖他几分钟。然而支撑这几分钟,已经是计划中凡人兵将能做到的最多内容了。

诛杀计划最终只能靠我重启祭坛,借祭坛收回司马懿的力量,再趁他虚弱时进攻他。也就是说,在成功开启祭坛以前,牺牲是几乎无法避免的。

我和乔莹进入祭坛内部时,地上流淌的海水都染成了红色,腥气冲天。

“你看,他从没觉得生命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沉默着启动祭坛内的古老机关,乔莹则在一旁轻声地开口。她话虽是朝我说的,却更像在自言自语,也不去刻意压低声音,仿佛正是说给不知隐匿在祭坛内何处的司马懿听的,“我不知道对他来说什么才是重要的。以前我以为是家人,后来以为是权力,现在以为是力量。他总在不断推翻我的假设,就像他从前不断否定我一样。”

我找不出安慰她的话,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司马懿从学生,再到成为曹操麾下的魇语军师,最后成为三分之地令人闻风变色的隐患,这一路上没人直到他究竟想要什么。我曾以为我从那些从噩梦中惊醒的夜里窥得一二,但事实还是打了我的脸——司马懿有比命更想要的东西,但那到底是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催动天书碎片,东风祭坛在嗡鸣中回应了它们,穹顶中央亮起几道蓝光,顺着石壁上刻画的古老法阵一泻而下,整个祭坛殿内涌动着古老的魔道之力。

祭坛如同一头苏醒的巨兽一般,越来越多的阴影处被蓝光点亮,殿内的嗡鸣声也愈发的响。祭坛正试图回收着它曾被人窃走的力量,我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灵力以一种反常的速度汇进祭坛中。

司马懿就在这时候现身了。我愕然看着他挥手,将我提前准备好的幻象打散,然后穿过那些细碎的光屑向祭坛中心走去。他身上游走着粘稠的黑色液体,那些诡异的液体此刻正在跟随着祭坛的嗡鸣同步律动着,要拖着它们的主人与祭坛融为一体。

乔莹在看到司马懿的瞬间就丧失了理智,而我也违了她的愿,又一次挡在了她和司马懿中间。我想这次她不会再给我重铸信任的机会了,也许以后也再不会了。

我心底掠过一阵恐慌,一个从来被我忽略不计的可能此刻变得尤为刺眼。我没空再顾及乔莹难以置信的目光,开始用魔道之力阻止祭坛的灵力吸收。

“我先得谢谢你启动了东风祭坛,但是诸葛,你不觉得你现在的行为,多少有些螳臂当车了吗?”

我被司马懿摆了一道。大概因为他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骗我,于是这回他骗得很彻底,一点情分也没有保留。

“这祭坛会把你的力量抽空的,司马懿。”我没空责怪他,祭坛的引力越发强大,我甚至已经能感觉到司马懿的轮廓在逐渐破碎,“这和你一开始说的不一样,你到底要干什么?让它把你的肉体和灵魂当成附加品一起吞噬掉?”

“我没有那么好心。”司马懿说,“我要把它毁了,实现我们共同的心愿。”

“你在做什么?”背后传来乔莹的尖叫。在极端愤怒下,她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扭曲,“你想让司马懿接管祭坛吗?他会抽空里面残存的力量,把我们所有人都杀了的!你在帮他杀人吗?你想帮他杀人吗!”

司马懿投来一个同情的目光。

“看来不是所有的魔道人都明白我们在做什么。”

“大乔,”他说,“以前你问我过,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摆脱魔道家族的诅咒。我当时回答你,我不知道。但是总有一天这片大陆上所有像我们这样的,魔道家族的后裔,都会摆脱这种诅咒。你身边的这位脸色不太好的学长则告诉你,好运与不幸都是构‎‍‌‌成‎‍‌‌人‎‍生的一部分,你不一定能摆脱魔道的诅咒,但至少有机会探求到其中的奥妙。”

“你问我们这个问题的时候年纪还小,魔道对你来说除了代表诅咒,只是一项额外的枯燥的考核内容。后来你从你的魔道力量中体会到了不少好处,就再也不问这种问题了。我想现在你也很少有再想起这个问题了吧,毕竟你已经见识到了这曾被你视作诅咒之源的力量,究竟能创造出怎样的奇迹。”

“但我一直忘不了。”司马懿的声音近似呢喃,不自觉地朝着祭坛中央伸手,“我忘不了远古的魔道家族先祖是因何受到神罚,也忘不了神的力量和诅咒是如何通过血脉传承,一代代地折磨着魔道家族的后裔们。大乔,魔道家族的后裔们终有一日会摆脱这种诅咒的,而今天就是苦难终结的第一天。”

“然后呢?”

这大概是马超和我聊过的最长的一次天。聊到最后,他甚至迫不及待地开始追问结局,显然他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然后……然后呢,”他这副模样给我一种错觉,好像我在编造一个故事,而马超就是唯一一个被这故事吊住胃口的听众。“然后司马懿就和祭坛中的法阵一起消失不见了。我和乔莹两人亲眼所见,他扑向法阵的能量中心,就好像给一簇火上浇了一桶冰水,等烟散尽之后就只剩下了一些烧焦的木头,火和水都不见了踪影。连带着一起消失的还有大乔的部分魔道力量,回去的路上她和我说,她听不见海的哭声了。”

“用水浇火消失的只会是火,您这个例子举得真是差劲。”马超的话里还存着质疑,“这一切还是没法证明司马懿真的死了。”

“我以为你会问海的哭声是什么。”

马超有些语塞,大约是没想到我真的把他当听故事的小孩对待了。

“在来之前我其实也找过孙夫人,”马超把茶杯放回桌子上,“她讲了个不太相同的故事,她说司马懿在法阵发动的紧要关头出现,企图从你们手里抢过祭坛的控制权。千钧一发之际,诸葛军师巧妙利用了祭坛的残余力量,反让司马懿被祭坛彻底吞噬掉。但因为司马懿,祭坛仍受到了一些不可逆转的影响,最终携着魔道的力量自我毁灭了。”

“不错,这也正是官方的、最广为流传的版本。”我把茶杯里冷掉的茶倒掉,又给他续上新的,虽然我看得出来马超根本不喜欢我的茶,“你不相信她的故事?”

“我不相信你们两个。”马超直白地点出,“祭坛内只有你们两个,司马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之后所有的说法都是你们的一面之词。”

“嗯……”真棘手,马超和从前的乔莹一样,怀抱着对司马懿朴素的恨意,对一切有关他的信息都持怀疑态度。乔莹在这个年纪被司马懿亲自开导了,轮到司马懿的好学生、我的部下马超时,司马懿已经成了青烟一缕,没法来亲自开导他了。我只好替了司马懿的职位:“马超将军,最绝妙的谎言永远是真假参半的,虚实之间很少有人再分得清何为真何又为假了。如果我和孙夫人都在说谎的话,你觉得最有可能成真的部分应该是什么呢?”

马超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把自己牢牢固定在沙发上,成了一座会呼吸的雕塑。我决定给年轻人一些自我纾解的空间,于是带上那个精巧的骨灰盒起身,向书房走去。不一会外面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还有不小的关门声,似乎在昭告声音的主人已经彻底释然。

这样最好。我把骨灰盒收进书柜的抽屉里,之后便不再想它。终有一天马超也会彻底忘掉世上曾经有过一个空的骨灰盒,忘掉他曾质疑过我讲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圆满故事,甚至也会忘掉他最痛恨的一个人,死得蹊跷,一点踪迹也寻不到。

但我注定是无法彻底忘记司马懿了。

毁灭祭坛的魔道之源前,司马懿的最后一段话是和我说的。

“今天最不该来的人其实是你,”他说,“我从拿到祭坛力量开始谋划这件事,期中只动摇过一次,就是你告诉我,我们的毕业旅行才走了一半不到的路程。我早就意识到你擅长用一句话让我们两个都变得非常软弱。”

“那你后悔吧,”我苦笑着看着他,“我负责说服乔莹接受。”

司马懿绕过法阵中心,缓缓踱步到我和乔莹面前。他的身体已经在抗衡祭坛引力的过程中变得支离不‎‍‌‌成‎‍‌‌人‎‍形,短短几步距离的移动对他来说也变得十分艰难。

“你到最后还这么优柔寡断,爱操闲心……诸葛。”他也笑了,失了血色的唇贴上我的脸,最后留下一个吻。“喜欢这个补偿礼物吗?你畅想过的,没有魔道的新世界。”

“喜欢你。”

司马懿坦然接受了这句末日表白,虽然是当着乔莹的面。他叹了一声,或许是在遗憾,又或许是在感慨,然后又偏头吻上来。时间仿佛回到了我们在旅馆分别的前一晚,只要我不去想分离的事,司马懿就会像这样无止境地缠上来。

“再见,诸葛亮。这次不用再记住我了。”

他突然松手,向背后的法阵中心倒去,像那团被打散的幻象一般,湮灭于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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