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算来,也有二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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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郁师兄,玄清师兄又捡了个师妹回来!你快出来瞧一瞧!”
纯阳宫清晨的静谧被扣门声和师妹的传信声划破,声音同寒风一并兜兜转转而来,惊醒了屋前老树上的积雪,窸窸窣窣地落了一地。
李忘郁方才练完一式剑法,额间薄汗尚未擦去,便听到师妹的报信,将道袍理得整齐了,皱着眉头打开屋门。
雨集早便候在了屋前,肉乎乎的脸颊蒙着一层红晕,应是匆匆忙忙跑来报信时累得慌。他顺着师妹的手指望过去,远远便能瞧见一个背着小箩筐的人影正慢悠悠地走来,背朝着纯阳的山门,映在苍茫的天地与白雪之间,出奇地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意味。
李忘郁在心底叹了口气,领着雨集上前迎接玄清——和未来的小师妹。
“这回你是从哪儿捡来的?莫要捡错了娃娃,让她的爹娘担心一场。”李忘郁上上下下打量着窝在箩筐里的娃娃,还没到自己的膝盖高,顶小一只,只会发出几句无意义的咿呀声。
“自然不是,她是我从山下抱回的……连着竹筐一起,”李玄清抬手逗着娃娃,低声道,“本是可以平安长大的,却在她的亲爹经商归家后……想要男娃将来继承家业,便让家仆把孩子丢出去自生自灭,家仆心肠好,将她放在箩筐里背去闹市,想替她寻个好归宿……你也知晓,在这样的世道里,女娃娃如果被买走,将来十有八九都——”
李玄清瞟一眼蹲在箩筐边,正举着一只小拨浪鼓逗乐的雨集,蓦地收住声。雨集似有所感,抬起头催促道,“都会怎么样呀?玄清师兄怎么不说了?”
李忘郁立刻皱了眉头,板起脸开口逐人,“今日的三柴剑法可有练过一遍?明日我便来检查你可有进步。”
“……师兄!”
雨集闷闷不乐地离开后,屋里便只剩对着箩筐沉思的二人。李玄清懒洋洋地戳着箩筐的边儿,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李忘郁同样严肃的话打断。
“道袍扣得紧些,华山的天气你是最清楚的,再受了风寒冻出病来,身子受得住吗?”
李玄清戳着箩筐的手顿住,将衣袍随意拢一拢,轻轻淡淡地笑着回答,“师兄,你本是知道的,我的身子同天气无关——再者,每日观星象,最清楚华山天气的是你啊。”
李忘郁垂下眼睑没再接话,李玄清心里涌出胜利似的窃喜,虽然他心知肚明,李忘郁是在自己受寒导致旧疾发作后,才养成了夜观星象,提醒他添衣的习惯。
李玄清把笑意压回心里,一面将剑穗递给娃娃玩弄,一面状似老练地开口,“师兄,早便过去了,你怎地比我还看不透?”
“并未……”,李忘郁欲言又止,将未说出的话化成一声短促的叹息,像华山俶尔拂过的裹着雪粒子的风。
李玄清倒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继而看着小竹筐问,“又捡了个孩子回纯阳,只是,喂食的问题尚未想好。”
“当年雨集是——”
“嗯,那一年碰巧遇上还俗的师姐也当了娘亲,便将雨集抱去师姐那边,断了乳后才带回的华山。”李玄清遥遥地回忆了一番,曲指扣着小竹筐,“不过抱走娃娃时,那个家仆说她基本能够断乳了,也算她福大,不如先试着喂她些牛乳和粥水?”
李忘郁颔首,低声说,“我去给她寻牛乳,你不必四处奔波了,毕竟身体不似当年……华山苦寒之地,孩子往后也要受苦。”
李玄清闻言失笑,轻声嘀咕一句,“乱世,能够活下来便强他人许多倍了,苦一些又算什么。”
九九到五岁时,才有了自己正式的名字。此前的她,一天内最多能有三种称法,也难为她小小年纪就能识出自己的不同称呼。雨集最喜欢用拟声词“咩咩”唤她,李忘郁则是简简单单一个“你”,而李玄清最不靠谱,总是想到哪儿便唤到哪儿。后来九九才知晓,那些所谓的称呼,从“两仪”一直到“九转”,都是纯阳弟子必修的剑法招式,李玄清想起了哪一式,便闲闲散散地唤她。
于是五岁生辰那日,九九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表示自己也要拥有一个正式的名姓。
她瞧着雨集师姐托着下颔,忘郁师兄皱眉拭剑,玄清师兄懒懒散散地把玩着剑穗,一起苦思冥想。
李忘郁最先表态,“归元。”
雨集立刻皱眉反驳,“师兄,你怎么又用纯阳奇穴的名称命名,我不同意师妹走上我的老路。”
“大道返本归元,寓意深刻。”
“若是她以后要下山还俗,该怎么办?”
“她以后会和你一样,随我练剑。”
“为什么一定会随你练剑,她若随着玄清师兄呢?”
“……”
李忘郁陷入沉默,偏过头望向李玄清,雨集一阵疑惑,为何师兄收声不再回答。却见李玄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一锤定音,“别争了,直接按照炼丹的天数起名。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四十九天太短,八十一日炼出的金丹效果才最好,就唤‘九九’了。”
于是伴随着九九的嚎啕大哭和雨集的愤慨抗议,这个敷衍草率却又朗朗上口的名字开始正式跟随九九。
开始好奇前辈们的过往旧事时,九九已经八岁,正是处于对世界充满了新奇的阶段,即使是随着李忘郁练了半日的剑法,也消耗不尽她半分的求知欲。
她开始思考,为何玄清师兄不曾教授剑法,为何忘郁师兄总是回避旧事,为何这些年间,她从未见过玄清师兄拔剑与同门切磋。
雨集师姐早便下山游历,无处询问。九九背着剑坐在空荡荡的太极广场,对着不知何时落下的细雪发呆。她尚且年幼,不知该如何表达此时的心情,只会念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九九?”李玄清自山门处缓缓行来,遥遥地便能瞧见一个小小的人影,随意地坐在积雪之上。
“师兄!”九九闻声便起,小跑着迎上前去,却又如李忘郁一般皱眉,“师兄,你又没有将衣袍扣紧,等忘郁师兄见了,又要说你。”九九说着便踮起脚,替李玄清将衣襟拢得紧些。玄清师兄距上一回见到时,好似又瘦了些许,竟撑不起这空落落的衣袍。
李玄清微微一愣,拍一拍九九的脑袋打趣,“你怎么也学会数落我了?下雪天,又是傍晚,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我在想事情。”
“哦?同我说说,遇上了什么难事,必须坐在三清殿前才能想出?”
九九皱着眉头暗自纠结许久,仰起脑袋瞧着李玄清,从她最想知道的问题问起。
“师兄,你不曾练剑,是因为身体不好吗?”
李玄清倒不曾想过小师妹的问题竟有自己有关,缓缓笑出声,牵着九九慢悠悠地走在雪地里,“若仅仅是身体不好,练剑倒也无甚大碍,不过是无法精进罢了……师兄我啊,十多年前就丧失了内力,再没有办法感知剑意了,一把剑对于我,就如同一块普通的铁器。无法掌握它,练剑便毫无意义。”
“没有办法恢复吗?雨集师姐同我说过的那些传奇故事里,总是有神丹妙药的。”
“傻九九,既然是话本,自然都是虚构的故事,做不得真的。”
李玄清回身望一眼纯阳宫高耸的山门,轻轻呼了一口气,怀念似的说,“九九,同你说个陈年故事,那是我十多年前看的传奇本子。”
曾有乱世,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有一道家门派愿为天下苍生尽绵薄之力,收留无亲无家的孤童,凡是入了门派的孩童,皆为一脉兄弟。
一对师兄弟自小一同长大,师父曾称赞二人俱有根骨,若潜心修炼,来日必成大器。师兄不善言辞,独爱练剑;师弟性格随和,受人喜爱。两人的剑法皆得门派的精髓,绵延不绝,内有妙法,似有万世不竭之意。初入了江湖,便因二人独到的配合与剑法为天下众人所闻。道家讲究阴阳相生相克,两人的剑意便是如此,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这般新奇的剑法举世无双,师兄弟二人一时风头正盛,同时也得了居心叵测之人的忌惮与觊觎——既是阴阳相生,缺一不可,若是少了一阴亦或一阳,剑法便失其精妙。
师兄弟二人自小在道门中长大,又何曾遇过此等江湖险恶。两人不自知间,早便陷入有心之人安排妥当的计划。师兄也不曾料到,他手执利剑刺过的所谓“穷凶极恶之辈”,却是同自己相伴十多年的师弟。
松风是一把好剑,所伤之人重则内力尽失,堪堪保命。
柏意亦是一把好剑,他的主人却再无拔剑出鞘的意义。
师兄痛苦多年,自责愧疚;师弟郁郁终日,却亲眼目睹一场遭受战火的村庄后,胸中执念蓦然消散。师弟将一个侥幸活下的女童带回道门,同师兄道。
“乱世,能够活下来便强他人许多倍了,苦一些又算什么。”
雪落得越发急了,檐角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像雪夜里微小却带着暖意的火光。九九随着李玄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处走,呼着白雾问道。
“那个师弟,最后原谅他的师兄了吗?”
李玄清闻言笑出声,拢一拢有些漏风的道袍,瞧着远处撑着伞寻来的李忘郁,低声说,“师弟从未怨恨过师兄,他啊,偷偷喜欢了师兄十多年,若是算到今日,应有二十多年岁了。”
九九最后一回见到李玄清时,他还是那副闲散的模样,只是比往日更瘦了些,衣袍拢得再紧好似都会漏风。趁李忘郁在另一个屋里煎药时,李玄清将九九唤来,指着一方木格子同她道,“我的柏意剑,在那儿,往后记得告诉师兄,替我收好。”
再往后,九九便再也没见过李玄清,从山下回来的雨集师姐告诉她,玄清师兄变成了天上的神仙。而忘郁师兄收走那柄长剑时,却道出一句她不曾听懂的话。
“如此算来,也有二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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