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只是病中的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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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两日便是冬至的傍晚时分,言蹊裹着霜寒回了庄里。他襟袖间透出的匆忙意味,混着些许来自蜀地的辛辣,是完全不同于江南湿润的冷冽,铺天盖地朝我鼻子里钻。
言蹊眼瞧着我冲他打了个喷嚏,登时乐不可支。大氅未解便凑上前,竟失了姿态般嘟嘟囔囔,央着我为他煮一碗馄饨。
我倒是不解,晚来天欲雪,怎要这种时候匆匆忙忙跟车而来,衣冠未整也要做那个风雪夜归人?
言蹊清亮亮的眼睛眨了又眨,最终一句不答,懒懒散散地唤我快去给他解馋。
“虞娘——蜀地山林,风貌,人物虽意趣无穷,我却终究还是怀念江南小食,贪图一份馄饨和一碗甜水豆脑。难怪青莲居士曾言,‘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如今言蹊,知也知也。”
我憋不住笑出声,先生若是知晓他是以这般理由风尘仆仆赶回家,饶是他的得意门生,怕也要吹胡子瞪眼,骂一句胡闹了。
直待言蹊解下颈间胜雪的围脖,一边呼白气一边搓手跺脚,嚷嚷江南水乡冬日不胜寒时,我才得以仔细瞧他三分。
我同他自小一并长大,于我,言蹊的每一处细节无不了然于胸。只是自他两年前拗着脾气要去蜀中游学,而我仍选择坚守江南后,便记得模糊些了。
我时常对着院里玩闹的孩童发呆,想着当年与他青梅竹马是否也是这般,落在他人的惆怅眼中,自成一副两小无猜的画作。
我最喜欢的是言蹊的双眸,纯粹又澄澈,想来便成一句诗,澄江一道月分明。所幸即便是路途的风霜与喧嚣,也未使它们变化一二。只是眉间神态,已然多了少年的愁心。
言蹊在一旁絮叨他路途中的经历,尽挑着有趣的同我说,我将个小馅满的馄饨一只只扔进热水里,燃了火与他言笑。
他的故事里只有游学时偷摸着翻阅完的话本,遥遥瞧了一眼的剑客,待他友善的农家夫妇。我却心知,他埋在心底未曾道出的,更多的则是路遇天灾,饿殍遍野,江湖险恶,人心不古。
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哥儿,正是待宰的羊羔,哪里会有独身出门不被别有用心的人欺骗的,又何曾见过食不果腹,朱门酒臭的场面。
我没有过问太多,朝窗外望了眼,门口的那颗银杏树,秋日时捻金雪柳扑满地,只是言蹊这会来的不巧,金叶早便落成泥土,化为尘埃了。
言蹊的身上从未有世家公子的纨绔气息,一句君子如风来形容最好不过。他在庄里,人缘一向是最好,谁见了都要笑眯眯地同他打声招呼。更不必说偷偷塞他彩笺的姑娘家,红着脸把心事诉诸纸上。
我正胡乱想着,便听见言蹊正一声一声地唤着我,“虞娘虞娘”充斥着耳畔。我板着脸准备数落他一顿,却见他委委屈屈地示意我馄饨熟了。
……罢了。
掌勺将个个浮于热汤的薄皮馄饨捞起,我从言蹊手中接过一盏白瓷碗。滚烫的馄饨入了凉碗,碗壁便浮了一层白纱般的水汽,密密地扑了一面。泼了汤,撒了一把细碎的葱,再点过三四点香油,待碗底的干虾从馄饨的缝隙中显出身形,言蹊心心念念了几千里地的馄饨便做成了。
我将碗碟推到言蹊面前,发觉他激动间竟脱口蹦出两三句明显带着蜀地韵味的话语。与他同时愣住,他揉揉鼻尖同我羞赧地解释。
“虞娘,耳濡目染得多了,情不自禁。”
我却自心底涌起酸涩和失落,勉强笑一笑,开口用我与他自小说到大的江南吴语道。
“没事。”
半晌未言,屋外的风已经撕碎了云层,琼花打着旋儿扑过小院,江南的第二场雪飘荡在天地间。
炉中炭尚未熄灭,言蹊盯着墙面不知是思考什么。我扭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觉竟是我与他映在墙面上的影子。经过烛光的投射,我和他的脑袋正凑得紧密,像耳鬓厮磨,又像低语缠绵。
我定了心神敲一敲他的碗,催促他快些吃了。言蹊却若有所思,问我何时年关。
“不足两月。今年可要在庄里守岁?”
言蹊的眼睛映着烛火,像照山惊栖鸟的飞焰,也照着我。
“虞娘,我欺瞒了你。此次归家并不只是贪图你做的那碗馄饨,更因你入了我的梦。你说冬夜漫长,盼君闲聊;你说蜀地空寂,江南有春。
我回来的途中,时常忆起幼时和你守岁看焰火,在神龛前同神灵许愿,加冠后娶虞娘归家。儿时戏言,我一人当真。
今日归家,不做他言,只念虞娘。”
我方待开口,催他趁热喝了汤水,却憋不出一句话。只剩那碗里的水汽,和言蹊在我眼底心上飘飘荡荡。
……
漫漫长夜,更深露重,屋内明烛晃眼。侍女将我唤醒,催我去床榻入睡时,我特地环顾了四周。
没有言蹊,没有双影,没有笑语。本该盛了馄饨的白瓷碗里,只剩浓稠煞苦的汤药。
有的只是病中的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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