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你,可当做桃花酥的回礼;于我——不过是成全一份私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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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乔苓大小姐自小便知晓,程家那位成天在街坊四邻横冲直撞,丁点大就模仿话本叫嚣着替天行道的主,是与自己在娘胎里就预先定了娃娃亲的。乔家与程家这一辈交好,两姓也皆为商贾之家,于是乔小姑娘和程小公子尚在襁褓之中,便被父母擅作了主张,结下个姻亲。
好在程家虽教子散漫,但触及底线之事家教颇严,程小公子成日混迹市井也不至于长歪,在正途大道上走得磕磕绊绊。
据说程家的公子在起名时费了一番周章,请了好些个算命先生排排坐,又是测字又是算生辰,最终敲定一个名——小时,程小时。听起来颇有些不伦不类的味道,总是被乔苓挂在嘴边取笑。
于是每到此时,程小时便会假作恼羞成怒,扬言要将乔苓女扮男装的秘密告诉同窗——扮作书童跟随程小时偷摸着去书院读书习字,是乔苓最大的软肋。
程小时被送去书院识文断字那年,程家被闹得鸡飞狗跳,而同龄的乔苓正为刺绣穿针头痛不已。约莫是程小时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影响了乔苓,她向程小时分享了渴望去书院求学,此生远离女红的想法。
程小公子听完便乐了,嗨,竟白送上门一个替自己完成课业的书童,成,速速换件衣裳随我读书去。
姑娘家在出阁前本不可抛头露面,可乔家经不住程家以“红袖添香伴读书”为理由的游说,勉强答应了乔苓去书院的请求,但同时也敲定了几页纸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不可暴露自己身为姑娘家的秘密。
于是书院的先生常道,程家的小子不是什么读书的料,真正来求学的倒像是他的伴读书童。
2.程小时和乔苓在书院读书的第二年,城里的另一行商世家送来了小儿子,姓陆,单名一个光。
陆家公子的故事比本人出现得更早,有听过家里下人嚼过口舌的同窗,凑成一团眉飞色舞地闲谈。程小时在一旁转着毛笔饶有兴趣地听了会,便将总结过的故事添油加醋分享给乔苓。
“听说那个陆光,天生银发蓝瞳,陆家人可害怕他了。”
“程小时,话本看多了吧,我还能编排你出生时黑发金瞳呢。”
“……而且性格孤僻,脾气似乎不太好。”
“那你离他远些,别再因和同窗斗殴而被先生罚抄《弟子规》十遍了。”
“放心,等他来书院,我再瞧瞧。”
……
陆光来书院的第一日,刚巧遇上未来的同窗们蹴鞠,身着月白色衣袍的陆小公子,在身穿劲装短衫的一众人里,显得出挑且扎眼。
程小时被银发白衣晃到眼,一脚将鞠球的方向歪了个面,直冲冲向陆光白净的脸飞去。陆光倒是动作敏捷,抬腿腾身间,便使鞠球重回了场地,完了还不忘扶正腰上坠的那块玉佩。
程小时被陆光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得呆愣半晌,回过神便揽过陆光的肩,问也不问就拍着胸脯和众人宣布,这个陆家的小子,从此是他程少爷的蹴鞠玩伴,个别不长眼的少来触霉头。
古有高俅蹴鞠成亲信,今有陆光一球得青眼。
陆光皱着眉瞧瞧身边这位自说自话的“程少爷”,准备开口反驳些话,又见他扭过脑袋笑得人畜无害,指指自己道。
“程小时。陆公子,幸会幸会。”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但陆光方才来书院不到半柱香,便莫名其妙和一个看上去极像纨绔子弟的人扯上了关系,心里的气半天散不去,憋了须臾,最后冲着程小时冷冷地道一句。
“榆木脑袋。”
3.陆光本以为程小时所说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话,毕竟因天生的异常发色,身旁来来往往的人,十之八九皆是畏惧大于其他感情,包括最亲密的家人。陆光早便习惯了旁人的态度,因此自己待人处事也是散漫自由,冷冷淡淡,以至于身边突然冒出个热情高涨的程小时,随时打乱他的随心所欲,便时常使他陷入手足无措自乱阵脚的局面。
虽说经过几日的观察,陆光已然对程小时放下了“纨绔子弟”的评价,也隐约猜出了他身边那位小书童的身份,但仍对程小时的各种小动作不甚烦恼。
估摸着程大少爷是嚣张自由惯了,从不懂识趣为何物,常常自顾自地将陆光划入各种安排中——飞纸鸢、养蛐蛐、蹴鞠、逗鸟、赛马……陆光半推半就融入了程小时的狐朋狗友圈,安静地旁观他模仿戏文里的侠客惩恶扬善,一把桃木剑舞得虎虎生风,最后意外打翻了砚台,将小书童的衣裳渐满星星点点的墨汁,被追着揍了十里地。
陆光有些意外,程乔两人本已定下婚约,可平日的相处实是古怪,不似姻亲,倒更胜姐弟。
但很快,陆光便将好奇的心思一并收回,转为了担心自家——程小时对他的银发兴趣颇深,可惜被屡次回以冷眼与警告,于是转念以糕点进行利诱。
只是这一回程少爷被误解了个彻彻底底,他的世界简单明了,心思也天真纯粹,不过是认为对一个人抱有善意的方式,便是让他随自个一同吃喝玩乐。因此程小时常常揣着包巷尾那家的桃花酥,大大方方地递予陆光,再顺手摸几把他月华一般的发尾。
桃花酥香甜酥软,出乎意料地合陆光的口味。他曾独自前往店铺,提了一小包带回家中,却发觉口味总是不如程小时交付于手心的酥点。
或许是吃人嘴软的原因,传说中难以相处的陆家公子,倒是时常赏程小时几分薄面,替他在蹴鞠赛中战无不胜,被先生提问时报个答案。
4.日子本该如河水一般平稳流逝,只是天不遂人愿,没有任何预兆,程小时一夜睡醒后被卸下了“程家少爷”的光环。
脱下锦衣长袍,搬出高宅大院,曾经亲朋成群,如今形影相吊。程小时站在被贴上了封条的家门前,思索着云泥之别不过是一朝一夕间。他不知爹娘如何将他保全,也不知何处为家。
好在程家巨变并未将十多年的情谊冲散,乔家划了处宅院,程小时暂住于此。而程小时辗转反侧一夜后,向乔家提出解除姻亲之约。他冷静又歉意地道。
“本无男女之情,谈何白首之言。”
家被抄了,书院自然也不用再去。程小时坐在乔家的屋里,思量着未来如何糊口。做惯了十多年的大少爷,成日尽学些劫富济贫的路数,如今身无长计,难不成上街做杂耍艺人。
乔苓替他出了主意,铺了些画纸,坐在屏风后支着脑袋。
“不如卖画,做些笔墨行当——当初你画的那些风景人物,先生可都赞不绝口。”
程小时心下几番合计,作画倒是极佳的选择,垂了脑袋便思索后续的布置。
店铺开张那日,程小时正在门的两侧贴“招财进宝”和“生意兴隆”两幅字,偏个头便见身后站了位白衣银发的人,白净的面皮上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黝黑的瞳孔盯着悬于门上的牌匾。来人的特质太过明显,程小时脱口而出他的名姓。
“陆光?”
一身男装在里屋帮忙的乔苓听到动静,探出半个脑袋,拧了眉头。
“你不是陆家那位……在书院那会程小时经常给你捎桃花酥,还记得吗?”
今日见面本非巧合,自然记得。陆光心下默默回答,不动声色地颔首。
瞧陆光并未刻意保持距离,程小时立时来了兴致,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将一身白衣的陆家少爷推进了屋,一面指着墙上画作,一面乐呵呵地笑。
“店面小了些,莫要介意……小店做笔墨生意,作画题字,代笔书信,皆有涉猎。”
陆光环顾一圈,以指叩案,一针见血地点出几条程小时不曾留意的店铺问题。
程小时心间几分意外,未曾料想陆光竟对行商了解颇深,仔细琢磨后意识到他毕竟也是长于商贾家庭,有如此见识也是常理之中。
相比之下竟更显出自己不学无术,程小时挠挠脑袋笑得心虚。
“多谢多谢,若非你的建议,往后的难题怕是更多……我自己也要琢磨一二。”
陆光垂了眼睑并未多问,静静瞧着程小时抬着臀部姿势不雅地整理杂物,沉吟半晌开口。
“今后只你一人打理店铺?”
程小时一愣,摊手自嘲笑言。
“自然。乔苓总归是姑娘家,抛头露面的事不方便,且我与她早便解了婚约,她往后还要寻更合适的夫家呢。再者,我现在身无长物,暂时也寻不到帮衬之人——倒不如过一天,看一天吧。”
“我帮你。”陆光似是在等待程小时的回答,干脆利落地接话。
呃?
正收拾画卷的程小时,闻言手指一顿,卷轴如开花似的散开,咕噜噜一路滚向陆光。
陆光附身拾起画卷,不紧不慢地将其卷成筒状,重新塞回书架,笑意掩在眉梢眼角处,慢悠悠道。
“我帮你——权当回礼。”
5.陆光帮自己打理店铺这回事,程小时耗了一周多才渐渐接受并适应。只是他抠秃了脑门也想不通,本该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少爷家,怎就放下了身段随自己为生活奔波。两人常常忙活一整天,收工时面颊与双手沾满墨汁,却因囊中羞涩不得不相对而坐就着咸菜喝白粥。
陆光不曾有半分怨言,倒是程小时十分过意不去,瞧着明显清减的陆大少爷,提出辞退以试探一二。谁知陆光半点不买账,轻轻巧巧笑出声,慢条斯理地喝完剩下的半碗米粥。
“闲,我乐意体验生活。榆木脑袋。”
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程小时暗自做了个鬼脸,伸着懒腰回了里屋,留陆光一人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背影发呆。
只是合作也并非一帆风顺,两人时常因意见不合而互起争执,冲突的范围不限于画作的风格、内容,代笔书信时的情感、措辞等。在程小时眼中,分予陆光代笔的书信,十之八九是冰冷且疏离的语调,未将分毫情谊流露;而陆光看来,程小时泼墨挥毫之时,主观意识过于强烈,乃绘画题字大忌,理应断然舍去。
起初两人无法说服对方,却在小店步入正轨的过程中,逐渐有所明了与成长。斗嘴吵闹是两人营业店铺的常有之事,所幸程小时与陆光皆非过而不改之人,几番秉烛夜谈,过往旧事便也翻了篇章。
6.程小时得了小店开业以来最大的一笔钱后,便推了陆光去城里最有名的酒楼开荤解馋,曾经的程小公子也是楼上雅间的常客,只是这回只去得起楼下临窗的位置。
“陆光,委屈你了,我也是第一回坐在楼下吃饭。”程小时替陆光烫了副碗筷,挠挠脑袋有些歉意。
“无妨,这儿热闹,有烟火气。”陆光挽起衣袖夹了块烧鹅,动作娴熟地添给程小时。
程小时应是饿得狠了,起初保持着家传的礼仪,几筷子落下后,便回归了最原始的狼吞虎咽。
陆光倒了两盏浊酒,就着天光慢慢地抿,程小时倒是痛快,一杯下肚便红了面皮和眼角。
陆光拧了眉头,劈手夺下小酒杯。
“喝这样急做什么?学梁山好汉?”
程小时没有搭理,嘴里嘟嘟囔囔些听不清的话,瞪大了眼睛紧盯着陆光,表情茫然得像是面对一页算不清的账本。
“你……为何助我?”
陆光不动声色地屈了手指,回忆里前呼后拥笑着朝自己挥手的程小时,渐渐同眼前正与自己直视的人逐渐融为一体。陆光表面仍是一派淡然冷静,低声道。
“于你,可当做桃花酥的回礼;于我——不过是成全一份私心罢了。”
7.门庭若市的日子总是不多,去酒楼敞开吃喝的时候便屈指可数,所幸小店的收支已渐渐稳定,两人总不至于咸菜泡粥。程小时克服了所谓“君子远庖厨”的心,竟也能做一碗料足味鲜的面。
乔大小姐时常大驾光临,替闺中密友们购些字画,带来的订单每一回都能使小店蓬荜生辉。
“图样?画这个做什么?”程小时听完要求转着毛笔满脸不解。
“因为乞巧节快要到了,姗姗想亲手绣一只荷包送给心上人,所以麻烦你替她画个合适的图样,她拿回去以后对着绣。”乔苓将画纸展平,催促着程小时提笔作画。
“乞巧节?”程小时闻言一愣,豆大的墨汁自笔尖滴下,落在雪白的画纸上,氤氲成一轮黑色的月亮。
“是啊,你日子都过糊涂了吗?”
程小时捏着细长的笔杆脱口而出,“男子也可以送荷包吧?”
“自然,有情人互赠,礼尚往来——程小时,怎地突然问这个?有了心仪的姑娘?快同我说说是哪家的,我帮你打探一二。”乔苓一阵好奇,扳着指头便开始猜测。
“别乱猜,没有的事。”程小时理直气壮地摇手,满身的正气浩然。
乔苓离去不久,程小时手中的毛笔便不由自主地挪向另一张崭新的画纸,几番潦草的勾线后,已然隐隐约约现出桃花与酒盏等模样。待他回过神来,便是一番匆匆忙忙将画纸塞入书柜的光景。
程小时不明白,为何提及荷包图样的字眼时,眼前最先跳出的是书院一盒酥点,是与陆光初见时的一只鞠球,是酒楼饭后的一盏杜康。
他与陆光本应只有书院那段浅薄的交集,中有十之八九是陆光不情不愿,勉强赏自己几分薄面的情形,两人的故事在程家发生变故后便应划上句读。开张那日的偶遇,不知是哪位老神仙喝高了酒,无意间将两人的命格再次并合,甚至撞了个头晕眼花。
陆光情愿同自己为两碗白米粥斗嘴,为何陆光甘心抛下钟鸣鼎食?
陆光的雪中送炭是回礼,那陆光的私心又是什么?
……
程小时一时茫然,他一笔又一笔将图样勾得鲜活且生动,几乎下一秒便能跳出纸来,指着他的鼻子报出那个标准答案。
只是他想琢磨琢磨,他该琢磨琢磨。
8.陆光很快便察觉出程小时有问题,总是一人鬼鬼祟祟躲在案几之后,对着几幅画不知在捣鼓什么。他担心程小时受了买家蒙骗,趁程小时午睡打盹,拉出被压在砚台下的几页画纸。
图样有的潦草,有的清晰,有的胡乱几笔光影凌乱,有的添了色彩跃然纸上,一旁还绘了一只精巧的荷包。
是表达友好的桃花酥,是艰难时日的白米粥,是并肩共赏的一片星,是长明案前的西窗烛。
最后一页纸上,是再次相见那日立于身后的陆光,是程小时自以为的偶遇,是陆光有意为之的必然。
陆光静静地瞧了会攀上程小时面颊的天光,轻手轻脚将画作归于原位,神色微微一动,附身看向程小时无意识屈起的十指。
每个指尖各布着两三通红的血点。陆光拧着眉,无奈的叹息在舌尖打了个转,终是返回了喉咙深处。
“榆木脑袋。”
9.程小时从未体验过乞巧节,也从未在那日收过赠礼。只因他自小便与乔家定了婚约,而乔苓与他之间,并无半分爱慕情愫。
今年的乞巧节,程小时倒是有幸体验了一回乔苓深恶痛绝的女红,并对乔苓选择溜去书院的决定深以为然。
程小时买回一只光秃秃的荷包,尝试穿针引线,绣上自己绘出的图样,可惜技不到家,桃花歪得像菡萏,酒壶粗得似水桶,背面那个歪歪扭扭的“光”字,看着倒更像“夫”。
图样绣得失败不说,手指还被扎了十多个窟窿。
程小时懊恼地将荷包揣进衣袖,思索片刻又塞入柜子。
这样丑的赠礼,算了。
没过两日,程小时发现自己千辛万苦绣的荷包丢了,虽说丑得惨绝人寰,也不是任何贵重物品,但是程小时憋屈得紧。
就好像,心里最浓墨重彩的一份感情被莫名其妙地否定,一整块被擦去,空落落得只剩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程小时,翻箱倒柜找什么呢?”陆光的声音慢悠悠响起。
“找——”
程小时未完的话卡在嘴边,像被风猝不及防吹灭的灯。
陆光仍是银发白衣,闲散地站在身后,腰上本该坠着那块玉佩的位置,改换成了一只针脚歪歪扭扭的荷包。
陆光顺着程小时的视线下挪,取下腰间的那只荷包,打着哈欠迎着光递予程小时。
“为何背面只绣了一个‘光’?我昨天将它从柜中取出,连夜绣上了‘时’。”
“程小时,这样才算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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