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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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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鉴定也好,文物南迁也罢,我永远支持,永远和你战斗。”

-----正文-----

1.“喂,你——看货吗?”

苏云锦将画轴捂在怀里,垂首盯着洗得泛白的衣角,咬唇细声细语地问着面前席地而坐的那位,语调透着些许颤巍巍的不安。

那人同样垂首,却一言不发,似是面前并无此人。犹豫和急切如波纹一般在脸颊上荡开,苏云锦抬高声调上前一步,“这是…我家祖上传下的仕女图,图中的私印应是顾恺之所有,如果有意,我——”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毫无预兆地伸到苏云锦眼前,微微晃了三两下,却让苏云锦后退两步,抱着画卷的双臂不自觉地一紧。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苏云锦定定神,冷静地补充道,“若是无意,这便走了。”

“走哪儿去?”方才还在眼前的手掌转瞬便移至苏云锦的腕间,怀中的绝世真迹落到地面,卷轴摊开一路滚至那人的脚边。

明明是沉静深邃的眼眸,若是盛满了深情定能溺毙一众自命不凡的小姐闺秀,此时却镀了一层寒霜,眯着眼准确无误地道出自己的名姓,“江海帮,苏六?”

2.凡是因走投无路被迫混上倒卖文物一道者,多数不会在意所谓的江湖义气。前一秒还拍胸脯保证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好兄弟,下一秒可能就会因为不断加重的筹码将衡量利弊的天平倾斜,眼睛不带眨巴地卖出一溜儿的同伙。深懂此道的陈佑安,此时却在苏云锦这儿犯了难。

陈佑安一行人在查案前调查过苏云锦,几代书香世家的幺女,古会填词作诗,今通西学洋文,连名字里都透着“云中谁寄锦书来”的典雅温柔,却私自从女校肄业,独身混迹于臭名昭著以倒卖文物为名的江海帮,并凭借胸腹间的墨水上位成为帮内排行第六的“鉴宝师”兼“倒卖师”,离经叛道的古怪行为着实让陈佑安大开眼界。然而苏家似是一直被蒙在鼓里,无声亦无息,也不知是否一怒之下与走上歪道的苏云锦断绝了关系。

而当事人自从被抓到眼下坦然坐在面前受审,由始到终都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惊慌失措,甚至抿唇对陈佑安笑了三两回。

卖古董时还真像个迫不得已变卖家产的落魄闺秀,演技倒挺好。陈佑安一边回忆一边用笔帽磕了磕桌角,“苏六,你今日卖文物是帮里派的任务?”

“刚刚和你一起的人喊你'佑安',你的钢笔帽上刻了个'陈',所以你是叫陈佑安吗?”苏云锦未接话,盯着陈佑安的指间笑嘻嘻。

“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是的,”苏云锦颇有些不耐烦地承认,继续顾左右而言他,毫无犯案被捕的自觉,“你是专门调查文物倒卖案件的成员吗?”

陈佑安头痛半晌,放软了声音与这个唯一突破口继续交流,“你若是肯配合我们,戴罪立功是可以减罪的。”

面前人只与自己相隔一张审讯桌的距离,眉目间虽有不耐却仍然掺杂些许纵容,迎着光的疲惫与柔和恰到好处地交融,竟让苏云锦无端生了坦白的想法。陈佑安被直愣愣地盯了几秒,抬起手准备让苏云锦回神来,却听到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同事神色不定地伏在他的耳畔低语。

“已经交给那边了,只是……苏六带的古董并非真迹。”

“……假的?”

大概是两人的神情泄露了低语间的秘密,那个行为令人琢磨不透的姑娘蓦地凑近,压低声音慢吞吞道,“陈佑安,我没犯罪。”

3.苏云锦被捕一周后,上海界内只闻其名的江海帮老巢被警方一锅端了去,大批压在箱底的金银条块被政府查封,未来得及寻到买家的文物丰富了市博物馆,于此同时名声鹊起的竟是那位一直被拘留在警局里的苏云锦。

陈佑安一边读报一边暗自发笑,实在难以将报纸中描述的那位,诸如——“为护国宝只身一人入匪帮,暗渡陈仓保文物”“借倒卖名义瞒天过海,卖出假古董留得真文物”一系列的大肆宣扬同真切相处过的苏云锦联系在一起,他印象中的苏云锦有着不属于大家闺秀的太过跳脱的性格和演技,仅仅只是半吊子的靠谱,以及大得可以包住天和地的胆子。

而苏云锦本人也未做出任何回应,仅仅只用一句“守护国粹乃国人之责”轻飘飘地向陈佑安做出解释。彼时,日军已开始进军东三省,而远在南方沿海的上海仍拥有暗潮之上的浮华与繁荣。

门随着“哐当”一声严丝合缝地合上,有细小的尘埃以肉眼可见的方式在空气里张牙舞爪地翻飞。陈佑安带着那位家喻户晓的英勇少女“出狱”,却不知以何种话语作别,酝酿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往后在学校安分一些,有难处可以来找我。如若我不在,报上'陈佑安'一般也会有我的熟人帮你解决。”

正在身边连走路都不安分守己的苏云锦闻言一愣,一把抓了陈佑安的衬衫袖口,一脸匪夷所思还不忘开口调侃,“你不是同我私奔?你要把我送回女校?”

陈佑安也一怔,自动忽略了前半句,哭笑不得,“苏六……苏云锦,世道将乱,你一个小姑娘不去学校,一个人怎么在上海生活?且不说住所,你现在可以填饱自己的肚子吗?”

谁知苏云锦同样振振有词,“你又比我大多少?你不也在查案组有一席之地吗?能不能获得经济来源可不是以年龄论高低。我会的可不只是仿造古董和填诗作画,否则你当我是如何在江海帮混到'苏六'的?”

陈佑安登时头疼,打好腹稿准备将利弊逐一列出,却在苏云锦倔强的目光里打消了念头,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按下她脑袋上翘起的几根头发,俯身哄道,“苏六,乖一点,好不好?”

4.送走苏云锦后一连几天都在下雨,好像能把天地间的尘埃污垢都涤荡个干净彻底。陈佑安将窗边的盆栽捧回屋内,对着桌上的陈年卷宗开始转笔,目光所触之处,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竟都自发地变成了“苏六”,相隔不远的钟楼适时地敲了两声,悠扬的声调把陈佑安拉回了现实。

“真是魔怔了……”陈佑安暗自摇首,感慨着竟被一个放心不下的小姑娘乱了心性,捏了捏眉心随手拿起一本书开始阅读。

“告状切不可信,须是详细检验,务要从实……”学校里应该不会有什么人为难她,毕竟是校风严谨的女校……打住,在胡乱想什么。

“有可任公吏使之察访,或有……”苏六不是个安分的性子,会不会在学校里惹祸端——怎么又想岔了。

……

读了一页纸却是半个字也未入脑中,陈佑安合卷向那两个字缴械投降,提笔开始写信,思索着如何向苏云锦表达礼节性的问候。

两日后寄出的信件兜兜转转被退回到书桌上,陈佑安不知是否该为自己前日的“杞人忧天”击节赞叹,面无表情地盯了会信封上潦草的“查无此人”,陈佑安将信塞入抽屉后起身离去。

之后在四处打听苏云锦下落的那几日里,上海界内又多了一出酣畅淋漓的“纸上厮杀”。

起因是一篇大肆宣扬“盛世古董,乱世黄金。此间水深火热,战事一触即发,不若以物易金,加以自保”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掀起千层浪,更是将本就因古董问题而势不两立的两派推上了明面,口诛笔伐竟未间断。

陈佑安在警署内工作已久,反驳的文章自然要用化名,寥寥几篇措辞稳重又一针见血的文章登上报刊,一时引起多方的暗中支持。

他陈“国宝乃文化之底蕴,上古之传承”,也斥“拱手让人者岂非折毁历史”,篇幅字字珠玑。同派能与他相媲美的则是一位脾性较为刚烈的作者,名为金帛。

金帛的风格与他完全不同,通过每一篇仿佛被塞满了火药桶的文章,应是一位敢爱敢恨的性情中人,有着心直口快的意气风发。陈佑安读至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痛斥时,更是忍不住笑出声,笔帽轻轻一磕桌角。

陈佑安伏在案上揉捏眉心,面前摆的是金帛每一篇被单独剪下的文章,若有所思地发了会呆,开始提笔写邀请信。

5.苏云锦是在茶楼里被陈佑安找到的。

本应是两位志同道合的两位友人初见,苏云锦甚至破天荒地抹了淡妆抿了唇脂,兴冲冲地前往茶楼赴约,却在陈佑安出现的一瞬间,神情变化数下最后缴械投降。

按照苏云锦后来的如同说书一般的才华横溢的描述,大概是——“台上那个唱曲儿的小姐姐原本哼的是豪气冲天的《浪淘沙》,看到陈佑安那厮大刀阔斧地冲进来,吓得眼圈都红成了兔子,好端端的歌愣是唱成了《雨霖铃》…”

眼下陈佑安倒是顾不得那么多,皱着眉低声问道,“你不是回学校了吗?为什么学校里查无此人?还以'金帛'的名字发表文章。”

苏云锦原以为陈佑安只是来茶楼与她进行笔友赴约,哪里料到他是特地兴师问罪,搪塞的话梗在喉咙里,不该说的倒是不假思索就倒了出来,“我回了啊,办了个退学又出来了。”

陈佑安:“……”

敢情她只是回学校转了一圈?

苏云锦暗中觑了陈佑安一眼,反省自己未恪守诺言的心虚间任由陈佑安带她出了茶楼。

“你是木石?你如何认出我的?”苏云锦皱眉沉吟半晌,扔仍然想不通一些细节,小心翼翼地向陈佑安问道。

“嗯,'锦'字拆开便是'金帛',大概猜了猜。”

“就凭一个假名?”

“苏六,当初调查你的时候,我曾见过你在学校里答的考卷与文章,自然明白你的文字风格与措辞喜好,”陈佑安无奈地同她解释一番,想了想又补充道,“再者,即便不是你,能与志同道合的人加以了解,也不亏。”

“可我倒是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毕竟,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就能配上我苏六小姐——”

那句轻飘飘的“配得上”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陈佑安的心底悄悄一突,像一树桃花初沐天光,而他则是那个等待破苞绽放的司花人,二十多年未曾降临过的忐忑不安,混着一丝丝期待席卷而来。

街市上有手执糖葫芦的孩童嬉笑着从两人身边风一般刮过去,陈佑安注意到苏云锦正相互搓揉的手指,从身边的小摊那也替她拔了根,递上她手, “这几日住在哪里?有经济来源吗?”

苏云锦伸手接过,咬了口后含糊不清却得意洋洋地回答,“家里在上海有房子,晚上回那里睡觉。白天去茶楼里给人鉴赏古董,或者卖点自己填的词,那些附庸风雅的客人好像挺喜欢我中西结合的歌词……”想了想又补充道,“实在不行,我还能去电影公司试一试,我觉得我的演技尚可。”

岂止是“尚可”,陈佑安想起和她第一次交锋时令人叹为观止的神态与动作运用,险些以为自己找错了人。

而陈佑安并未多言什么,仅仅笑了笑,望着远处伫立在日光下的大钟,仿佛是这里唯一一个顶天立地的脊梁,“为什么从学校离开?战乱将起,可有后来的打算?”

苏云锦揉揉鼻子,“学校只会说些自强图存的空话,真正有这份觉悟的早去街上游行示威了,在那里闷得慌。”接着反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出国避难还是…?”

陈佑安沉默不语,上海已然有了几丝几缕的看不真切的烽火硝烟,而历经几朝几代沉淀的繁华像深入骨髓的习性,不到迫不得已的最后一刻无人愿意将它割舍。

而他在这片负隅顽抗的繁华中常常会感到一丝深深的无力,他不知道自己该走哪一步,风雨飘摇间,即使曾是皇亲国戚的后人尚且身世浮沉恍若无根之萍,国家又似一椽破屋如何能保千万人的身家性命。

“心非木石岂无感”,苏云锦知晓他的笔名,自然也能联想到它的出处。只是他并非因壮志难酬而悲,“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感伤更令人悲愤。

苏云锦倒没多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念叨,“那日和你说的我偷偷潜入江海帮的理由你还记得吗——'守护国粹乃国人之责'。其实也不完全是,若江海帮不将文物卖给外国人,说不定我俩还没有机会认识。一个国家若是连自己的所有物都保不住,岂不是太窝囊了。都说战乱将至,可是说句不负责的话,我倒希望早些时日开战,把这么些浮华和愚昧,彻彻底底地搅动撕碎。”

陈佑安静静地瞧了苏云锦一眼,蓦地唇角上扬,“苏六,我真喜欢你这种不计后果一往无前的性格,不瞻前顾后,不进退维谷,就像个离经叛道又运筹帷幄的将军。”

两人已走到长街的尽头,谈笑中仿佛在历史脉络中穿行数年。苏云锦的余光黏在陈佑安挺拔的衬衫上撕不下来,在脑海里悄悄地映出一个想法。

真像一棵沉默又温柔的植物,低调却势不可挡。

苏云锦嚼完最后一个糖葫芦,抬眼对着陈佑安勾勾手指,在他俯身的一瞬圈住细长的脖颈,凝着映在他瞳孔里的自己,干脆利落地吻上他的脸颊——

“你说对了,凭心而行,后果自负。”

6.“佑安哥,去找嫂子?”同组刚来没多久的周彧眼尖地瞅到慢悠悠准备出门的陈佑安,忍不住笑着问一句。

陈佑安微微扬一扬眉梢,唇畔含着隐秘的笑意,“小点声,这里一大堆的都单着呢——卷宗我都理好摆在桌上了,有什么不懂的拿我的去研究,我先走了。”

周彧懒洋洋地应了声,趴在窗户边托着腮目送陈佑安提着在街尾买的点心甜饼消失在转角处。

“……匠气浑浊,明显是后人仿制的赝品,拿下去拿下去,看得人糟心。”

“……这玩意,唔,也是假的——宋祁,不懂得鉴宝就不要胡乱买好吗,人家收妾室的尚还懂得'宁缺勿滥'这个词。”

……

茶楼的一个雅间隐隐约约飘出些言语,是陈佑安烂熟于心的声音,细细品味倒能砸摸出些许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来。

陈佑安脚步未停,毫不避讳直接推门而入,背着手朝着满面嫌弃尚未收敛的苏云锦展颜一笑。

在他推门衣角拂动的一瞬,随意靠在椅背上眯眼打量眼前赝品的苏云锦眼睛陡然发光,黑玻璃似的眼眸里像是藏了两枚火石,因为陈佑安的出现开始相互碰撞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苗。

看出苏云锦显而易见的心猿意马,宋祁也不多做停留,鉴宝费一分不少地放上桌案,与陈佑安擦肩而过时抬手扶了扶眼镜微微颔首。

大概是由于工作养成的习惯,陈佑安自进屋后便不动声色地将宋祁打量了一番。苏云锦倒未有太多想法,每天接触不同的客人和文物已经够伤脑子,若再斟酌琢磨客人的身份背景,便直接可以谢客休假。

于是心大的苏云锦端正了坐姿,朝陈佑安毫不客气地伸手,“今天的货是什么?”

陈佑安慢悠悠地将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小袋子递过去,“苏大师鉴赏一下,不就知道了?”

苏云锦揉揉鼻子,明明急不可耐却为了展示身为大师的“仙风道骨”,慢条斯理地边捏边摩挲,偶尔上鼻子闻一闻。“唔,未加热,看来是寒食。有点甜香,还是软的,我猜猜——是不是街尾那家卖的糖糕点心?”

“苏大师果然名不虚传,技艺精湛。”陈佑安一边夸赞一边拉开包裹的细线,随口问道,“刚刚那人和你挺熟?叫宋祁是吗?”

“是的,隔个几天就带一堆破烂来我这一次。估计是个有几分家底的纨绔子弟,尽被那些人精忽悠着买赝品了。”苏云锦忙不迭地伸手去抓糕点,眉眼弯弯地给陈佑安也塞了个,“怎么啦,吃味?”

“没,不太放心你。”陈佑安慢慢咀嚼着糕点,配着细长的脖颈和胳膊,愣是将这个动作做出几分气定神闲的雅致。感受到苏云锦黏在身上的眼神,陈佑安忍笑咳了一声,把苏云锦飘飘忽忽飞了老远的思绪拉扯回来。

“嗯……?啊,没什么不放心的,以前混江海帮时,天天和那些人打交道。”苏云锦神情不大自然,随即变本加厉地继续盯回去。

“我若早认识你几个月,定不会让你胆大包天地闯贼窝。”陈佑安拍拍苏云锦的头,轻声哄道,“最近世道乱,别到处乱跑。乖。局里还有些事,我先回去了,你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苏云锦窝在椅子上边吃边含含糊糊地应着,待陈佑安高挑的身影在视线中渐渐变淡糊成一团墨点后,脸庞上嬉笑的神情顿收,继而被严肃和凝重取代。

7.宋祁抱着一盒不知是些什么玩意,但十有八九又是赝品的东西找到苏云锦时,苏云锦已经百无聊到开始数从窗边飞掠而过的候鸟。

这些时日不知道起了什么幺蛾子事,陈佑安常常忙得脚跟打后脑勺,偶尔偷个闲摸到茶楼来送零嘴,也总是以被奉命前来抓人的后辈带走为结局。那个叫周彧的后辈可真有礼貌,每回都笑眯眯地对苏云锦打招呼,临走时还不忘说一句“打扰啦”,仿佛妨碍办公的罪魁祸首是他一样。

以至于苏云锦瞧见宋祁时,平素的脑壳疼痛都罕见地痊愈,甚至笑眯眯地伸手主动接过盒子,让宋祁颇有几分受宠若惊。

姑娘家清甜不显柔媚的嗓音进行着描述与判断,宋祁鼻梁上的眼镜因为稍稍的低头而略微下滑,而主人却无暇他顾,直愣愣地瞧着苏云锦那张能够多种表情无缝切换的脸。

“……嘿,你在不在听我说话?我说你终于长眼睛了一次,买了件真品——不过是明末清初时期的,年代不算久远,不太值钱。”

宋祁被苏云锦伸至眼前左右摇摆的手唤回神来,神情尴尬地虚咳一声,“能买到真品,也算是是有所进步”,接着状似无意地问道,“上一回来找苏姑娘的那位是……?”

“我先生,警局的。”苏云锦坦然自若地接了话,毫无尚未过门的自觉,对宋祁显而易见的僵硬熟视无睹,依旧如平时般言笑晏晏,“下回鉴定费便宜些,看你买的这些东西,大概入不敷出吧?”

8.“《日军进攻东三省,政府军队节节败退》……”陈佑安背光而立,指间的报纸被捏出一道明显的折痕,如同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大半脸面都陷于背光的阴影里,神色因光影的明灭不定而模糊不清。

周彧推门而入,抹了抹额前的汗水,“佑安哥,零食已经送给嫂子了。”

陈佑安盯着如蒲公英一般随气流而扬起的细小灰尘,勉强勾起唇角,“辛苦你了。最近街上乱,日军指不定哪日便攻进来,你小心些。”

周彧满不在乎地拍拍胸,又似忆起了什么,一拍脑袋,神神秘秘地凑上去压低声音,“佑安哥,嫂子最近几日都和那个宋祁在一起,需要我查一下他吗?”

陈佑安正运笔书写的手停顿片刻,而复笔耕不辍,浸染寒意的脸终于漫上一层轻而薄的温柔。

“不必,苏六不是一般的姑娘家,心中自有计较,多此一举反倒徒生嫌隙——上一回说调查上海的日本间谍,现在进展如何?”

此时,陈佑安口中“与众不同”的苏云锦正悠闲地坐在茶楼的雅间,一面哼着不着调的曲儿,一面晃着白莲藕似的双腿。

宋祁风尘仆仆地赶来茶楼,在苏云锦的雅间门口停顿片刻,将外衫理好,稍滑下的眼镜推上鼻梁,方才轻扣门扉。

“怎么在门外站了会?”苏云锦抬眉问道。

“你听到了?——刚才看了眼手表,晚些还有事。”宋祁寻了个位置坐下,冲苏云锦笑了笑。

苏云锦朝他的手腕瞟了一眼,冲他抛了颗糖果,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天。

“今天没带些宝贝?”

“走得急……你喊我来这儿有什么要紧事吗?”

苏云锦啜了下茶盏没有接话,突然岔开了话题,“宋祁,若是战火燃起,故宫的古董运来上海,宋家会接手部分吗?”

宋祁骤然一惊,面对苏云锦的发问顿了半晌,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长辈们正在商量是否淌这趟浑水,毕竟——”,宋祁刚准备将担忧之事倾吐而出,在看到苏云锦了然的表情后恍然大悟,“你诈我?”

“大概能猜到些。毕竟乱世将至,一般的平民百姓可负担不起古董的开销,”苏云锦眨眨眼,最后叹了声轻轻道,“如今,国家历史文化的沉淀居然变成了一滩浑水,一块烫手山芋……我辈无能。”

宋祁一时语塞,尴尬地坐在与她一桌之隔木椅上,竟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他虽想为文化传承尽几分绵薄之力,却也同时是宋家长子,不可能将全部家族投入其间。他很清楚,在这一点上,自己便同苏云锦的那位心上人不一样。

而陈佑安和苏云锦很像。

两人相对无言,宋祁正想着寻个借口离开,恰好一阵门帘拂动,陈佑安和周彧一前一后地迈进房间。

“稀客啊,你俩怎么来了?翘班了?”苏云锦满面稀奇,往旁边挪了挪就要给陈佑安腾出位置,周彧摸摸脑袋冲着她笑,模样倒像跟着兄长偷偷溜上街玩的孩子。

陈佑安朝准备出门的宋祁点点头,整好衣摆便坐到苏云锦身边,认真地同她解释,“最近确实事多,但是周彧说我俩很久没有见面了,恰好想来取些东西,忍不住忙里偷闲过来瞧你几眼。”

周彧正扭头盯着宋祁的背影,被唤起名字后习惯性地转过脑袋,锐利的眼神掠过苏云锦,竟让她心里漫过一层惊讶。

陈佑安像哄小狗似的拍拍苏云锦的脸颊,示意周彧去角落里将那堆苏云锦口中的“破铜烂铁”带回去。

“你们……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偷梁换柱,暗度陈仓。”陈佑安眨眨眼,眸光流转变化间,苏云锦似乎看出了他的调侃,笑嘻嘻地换了个姿势正坐着对他。

“既然带走了赝品,那肯定和我以前一样,换的是真迹。”

“英法派来的代表来了,上面说意思意思送几个古董'糊弄'一下。虽然他们不一定能看出名堂,但为了防止他们起疑寻人鉴赏,索性直接用你仿制的。”

“……你这人可坏得很。”苏云锦忍俊不禁,挑眉逗了陈佑安几句,余光扫到周彧已经窸窸窣窣收好了一个口袋,冲着他俩摆手。

“佑安哥,嫂子,你们慢慢聊,我先回去了,那边还有些事没处理完。”

陈佑安点点头,一句辛苦了还未说完,门已然被轻轻带上,屋内登时空落清净几分,阳光透过窗户斜入案几。

苏云锦扑入陈佑安的怀里,未控制的力量将陈佑安撞得直愣,两人凑得极近,苏云锦甚至闻到了陈佑安衣领上清淡的皂角香。

“怎么了?受委屈了吗?”陈佑安一只隔壁圈住苏云锦的双肩,腾出的手按住她的脑袋。

“想你这个老头子了。”苏云锦贴在他的耳畔小声说。

“……怕隔墙有耳就直说,贴这么紧又不扯正题。”

“不愧是我先生,居然能懂。”苏云锦忍不住又胡言一句,随即正色问。

“北平还能撑多久?古董迁至此处,政府可会接手大半?”

“时间不长,政府和当地的大户世家商量过了,不甚重要或不具有文物价值的便下放部分。辗转民间总比出游海外,不得归家要好。……混入上海的外来人口会增多,只是追捕日本间谍还没有太多进展。”

“上海不会是国宝旅行的终点站。”苏云锦抬眉凝视着陈佑安。

陈佑安缓慢地绽开了苏云锦最无法抵抗的笑容,埋在她肩上低语,“如果继续南迁,我和你一起。”

……这男人,真是没法腻烦。苏云锦一边默念,一边仰头凑上去轻飘飘地吻一吻。

纵然时局纷乱,年轻人的吻,却永远都夹杂着明媚。因为少年一瞬动心就一生心动。

9.1933年1月,山海关失守,北平城内烽烟即来。2月5日晚,北平全城戒严,第一批文物出发南迁。

到达上海后,部分金银器具,绸缎茶叶在市场上被变卖,有心之人想同内部人员勾结,顺出一两件深宫中的古董,却接连吃了内部团结一心的闭门羹。

陈佑安和周彧几乎每日每夜都留在保管处,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做好安保管理,又要帮忙清点文物。

苏云锦倒是不知以什么样的身份,竟能日日“厮混”其间,陈佑安时常能看到她蹲在几个足够把她塞进去的木箱子间捣腾,头发随意扎起,甚至直接用撸起的袖口擦去额角的汗珠,专注时好像暖阳和星光全都落在了她的眸间。

“佑安,去帮我问问童姨,史箱的书册已经整理结束了吗?”苏云锦招呼了声陈佑安,脑袋埋在几本厚如板砖的书籍里,麻利地按照顺序将它们堆叠在一起,按照编目依次放箱。

“这些安静缓慢地睡过了几千年的古书籍,现在却匆匆忙忙南下,辗转流离——对不住了啊,”陈佑安轻轻拍了拍木箱子,重理话题, “我过来正是替童姨传话,让你理好了就去搭把手。”

苏云锦也端端正正地对着面前数十口箱子行了一礼,“路上多有颠簸,勿怪——其余事宜也安排妥当?”

“嗯。”

陈佑安与苏云锦对视一眼,目光中的犹豫与猜疑,像即将蔓延而至的烽火喧嚣,笼罩着仍在上海的喧嚣浮华中沉溺里的人,不知何时消散。

“这世道,当真让人喘不过气来。”

10.丑时三刻,保管处偏房。

周彧裹着大衣隐在暗处,一晚上打了不下五个哈欠,终于在一串轻飘回响的脚步声后,见到了心心念念等待了一夜的人。

那人摸黑走到门前,左右四顾似是不太熟悉此间构造,周彧凝神细瞧,却在那人将钥匙旋入锁孔时,猛然瞪大双眼。

“你为何会有这间房的钥匙?”

周彧斜倚在门边,抬手将电灯开关拉下,一阵明灭闪动,宋祁的脸在光下映出三分无措与茫然,被宋祁手中那只色彩艳丽的大花瓶衬托后,更显可笑。

“宋先生,深夜手持钥匙到此处做什么?灯下不观色,为何不在白日,大大方方地来?”周彧眯着眼睛向宋祁一步步走近,紧紧盯着宋祁的动作。

“有人给的钥匙,让我今夜来——你又为何在此?”宋祁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掂量下手中的花瓶,忽地微微皱了眉头,有几分疑惑。

“上级命令,守在这里围堵——日本特务。”

沉默像水草一样将人缠裹,剑拔弩张的气息密不透风,似是让人窒息。周彧扯了扯唇角,一边瞥过周围放置的文物,一边不动声色地缓慢靠近。

“宋祁,宋家的宝贝大少爷不当,来掺和一脚上海的浑水做什么?你的钥匙,从哪里来的?”

“奉家族之命,宋某今夜来保管处偏房打点文物。宋家与上层的事,周警官无需过问为好,”宋祁打量着屋内颔首道,“周警官若是不放心,明日上报便是,在上海这地界,我跑不了。”

“你要将此处的物品带走?”周彧蓦地沉下脸色,挡在宋祁身前,“宋家和哪一方势力达成条件?政府、民间,还是英法?”

宋祁笑着摇了摇头,接着捧起方才那只鲜艳的花瓶,在灯光下仔细瞧了瞧,“周警官,我今日只管为家族做事,不该问的话,我一概不知。”

“宋先生,你与哪一方有交易我不知,但是将这一屋指不定真假的古董送上去,留心宋家被指责中饱私囊。”周彧紧盯着宋祁手中的花瓶,缓缓开口。

“何意?”

“这间偏房自文物运入后一直未做整理,并未知其真假——你手上的这只粉彩梅瓶,便是假的。”

11.“周彧,尚未触及花瓶,怎就可断言真假?还是因为,真正的花瓶已被你亲手从黑市中流出?”

两人剑拔弩张之时,谁也未曾注意门口忽现的陈佑安与苏云锦。陈佑安面如寒霜,抬眼掠过周彧,眸光里掺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失望和叹息。

“佑安哥?我……”

周彧闻言一愣,转身便向他走去,陈佑安挡在苏云锦身前,黝黑的瞳孔凝视着周彧,轻声却斩钉截铁道。

“你卖去到黑市的那只花瓶,是假的,若非苏六偶然自宋祁手上得到自己所伪的文物,未曾有人怀疑过内部的漏洞。

方才你同宋祁的言语间,处处是破绽——未猜测宋祁与日本的交易,因为你本身便是日方人物,若有交易,理应知晓;紧咬着钥匙不放,因为你担心宋祁与其他势力达成约定后,将此处文物运走;最后便是,一眼便认出花瓶经过作伪,只因你早已经你认为的花瓶运出此处。

宋祁出现在这儿是苏六出的主意,她想诈一诈你的反应。周彧,你在我身边潜心隐忍了这样久,又为何在最后沉不住气,暴露了自己?因为我们的信任?还是,你永远低估我们守护文化的能力?

周彧,不是所有人都认为文物可以向外换取飞机大炮,丢失便是除去了我们的千年风骨,华丽的皮囊才真正毫无用处。守护文物,是我辈之责。”

12.1936年12月,政府决定将南迁文物由上海转运至南京朝天宫库。

得知了消息后,苏云锦便急匆匆地冲进办公处,支着脑袋坐在陈佑安的对面,绕着发辫冲他笑嘻嘻,“现在保管处已经被你肃清整顿地像紫禁城了,哪儿有人敢造次,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让我留在此处,不如准了我随故宫人员一起,将文物们安全送去南京——很快便回。”

陈佑安淡淡地瞥过她脖颈上挂的那块工作牌,提笔敲一敲桌案,“不是早便决定好了,还需要等我的准许?”

“你是我的上司,当然得有你的准假。”苏云锦被看破了心思也不恼,将早便拟好的假条推向陈佑安。

陈佑安抬头看一眼窗外明晃晃的太阳与风卷过的旗帜,提笔将两人的名姓一笔一划,紧挨着写在申请一栏,亲亲密密地凑在一起,好似耳鬓厮磨。

“早便说过,你的选择,我陪你一起完成。修复鉴定也好,文物南迁也罢,我永远支持,永远和你战斗——”

“因为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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