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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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城是南部沿海的一座城池,这一年雨水繁多,比往年更添了一股湿气,腊月寒冬阴冷尤甚。
即便如此,却有越来越多的江湖人往申城而来。
如今世道太平,武林清净,若是仔细留意,沿途的客栈酒家里时不时便会出现亲友相认、兄弟结交的场面,结仇的倒是极其罕有。但无论什么关系,这些江湖人谈话之间不免都提到了一件事情——英雄会。
英雄会是一年一度的武林盛会,由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几大门派轮流承办,今年就合该位于申城的轮回作为东道主。
此会虽是招天下英雄汇聚一堂,却也并非人人都能凑个明白的热闹。
因为有名有姓的人物早早便会收到信函邀请,尚且籍籍无名的可自愿前来,要么观摩学习他人切磋,要么等到自由擂台的那天,若是实力足够,便正是扬名的好机会。
英雄会头一天,敢上擂台的都是怀揣邀请函的豪杰,这一环节其实不甚有趣,往年大多是平辈点到即止的切磋,或者前后辈间和和气气的指点,今年却有值得一提的场面。
先是百花成名不久的少侠唐昊挑翻呼啸庄主林敬言,一句以下克上激得多少年轻后辈热血沸腾,同时引得呼啸山庄心怀不满。
再是接替斗神名号的嘉世新掌门孙翔惜败于霸图门主韩文清,为这两个向来有宿敌之称的门派又添一笔恩怨。
紧接着,微草堂堂主王杰希输给了首席弟子高英杰,这就令人直呼不可思议了,亦不免令在场诸位对高英杰的未来报以极大憧憬,尽皆赞叹微草堂人才辈出。
至于第二天的自由擂台,那就无甚约束了,不管实力几何,哪怕只是图一乐子,也可上台一试。
这一试,就又有一位年轻的女少侠声名鹊起。
事出有因,于情于理东道主门派都会遣一二弟子参与自由擂台,实力最强的几位自不会上场,虽无契约,但往年已是默认成规,轮回此次亦不曾破例。
其中一人叫杜明,有“狂剑客”之称,是轮回的高阶弟子,实力不可小觑。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轻松斩获头名,却不想第一局就遇上了位实力强横的女侠,倒是出乎意料地输了。
切磋以前,在场诸位皆不认识这位姑娘,故而主持擂台的轮回弟子便多问了几句。
女侠名唤唐柔,身着朱红束袖衫,金蕊流霞裙,脚踏云纹缎锦靴,还罩着一件水红薄烟纱,杏眼英眉,姿容清丽非常,身量高挑,气质极为飒爽。
但令人惊艳的不仅是这姑娘出色的样貌,还有她手中那杆五尺七寸的火舞流炎枪。
按理说一局落定败者退场,哪料到唐柔和杜明皆是不服输的性子,尤其唐柔简直把想赢二字写在了脸上,杜明又哪里肯退,和她一轮接一轮地比下去,仿佛看不见休止。
这二人你来我往切磋数局,约莫不下百来回合,斗得兴起时,一招一式也极精彩,台下叫好声不绝于耳,输赢竟是难有定论。
却说和唐柔一道而来的有两人,一人是闺中密友陈果,一人是亦师亦友亦对手的叶修,此时坐在台下正看得津津有味。
可怜那负责主持的轮回弟子见场面失控,已是急得冷汗直冒。
叶修一边暗叹唐柔果真是个习枪的好苗子,一边借口尿遁溜出了会场,转角处略提一口气,轻轻巧巧便没了踪影。
到底思及主人家的面子,再斗下去轮回就要下不来台了,唐柔是与他一道来的,叶修也不愿叫人为难,打定主意得止住唐柔这姑娘的好胜念头。
擂台附近栽植了几棵枝繁叶茂的樟树,竟没有人瞧见他是何时隐入其中的。
此刻擂台之上,杜明到底经验丰富些,唐柔暂且落入下风。
见此情状,叶修耗了些内力,让声音平平稳稳散了出去。
“好姑娘,听我走位,乾三艮五,天击上挑,巽位退二,龙牙接连突,趁此机会伏龙翔天!”
唐柔正专注于应付眼前的剑影,尚且来不及思考,只听得是叶修的声音,便下意识随着他的指示招架起来。
只见原本占了上风的杜明局势急转直下,唐柔手中的长枪仿佛忽然长了眼睛生了灵魂,每一寸都使得恰到好处,几息之间就打破了杜明的出剑节奏,逼得他不得不破釜沉舟,剑刃银光凛凛,骤然舞如风暴乍起。
“莫慌!”随着那恍若天外的声音响起,一颗石子破空而来,猛然击在枪头之下三寸处。
此时杜明一跃而起,银光落刃出招,正要避过唐柔那记伏龙翔天,只听“铮”的一声响,那枪尖却是骇然抬起,枪身几乎弯折成弓,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荡开了杜明的长剑,精准地在他胸前停顿下来。
杜明瞬间大惊,他人在空中难以为继,眼见着枪尖在胸前顿住,额头后背已满是冷汗,心中明白自己输得彻底。
只是不等他落地,台下率先炸开了锅。
“龙抬头?是谁!”韩文清是反应最快的一个,站起来厉声喝道,双眼朝着石子来向凝视,却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一声“龙抬头”可谓石破天惊,在座数百名江湖好汉身上都有几分武艺,霸图门主这句掷地有声的疑问,被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龙抬头?这就是龙抬头?”议论声迅速蔓延。
离得远的人没看仔细这精彩一幕,便托前头面露激动的兄弟代为转述,整个场地竟登时喧嚣如闹市。
那轮回弟子不知所措,最终还得是轮回二把手江波涛出来主持场面。
“此番切磋再精彩不过,只是酣战许久,两位不如落座稍歇,用些茶水小食,而后再比。”江波涛一如往常镇定,微笑着向台下作了一揖,“晚辈江波涛,在此谢过高人前辈赏光轮回英雄会,既然前辈不愿现身,便烦请台下诸位给江某一个薄面,尚且期待接下来的擂台罢!”
这话一出,台下就只能连声应好,面儿上尊重做足了,心里却暗自思索,既想着那龙抬头,也想着不愧是八面玲珑的江副掌门,倒是不便再开口聊天了。
唐柔客客气气被请下了场,无人知晓龙抬头一出,叶修便在她耳边落下了一句:“想赢不在今日,莫要小瞧别人啊。”
这才是说服她甘愿认输下场的缘由。
只是唐柔回到陈果身边,叶修却不见了踪影。
月轮初现,霸图落脚处,韩文清正坐在榻上调息,不知为何却忽然皱眉。
下一秒,便有飞石敲击窗框。
韩文清起身推门而出,入眼只见一人。
那人斜斜坐在对面厢房的檐顶,眉眼清俊,嘴角带笑,大喇喇敞着外衫,露出里面的玄色锦袍,长发用一根青色丝带随意绑着,未束冠也未插簪,手里还拎着两只酒坛,端的是一派风流恣意。
正是叶修无疑。
见韩文清面色不虞,叶修飞身而下,笑道:“故人来访,韩门主何不扫榻相迎?”
“扫榻相迎?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韩文清冷笑一声,下一刻便紧握双手拳风乍起,直直冲着叶修门面扑去。
“诶,老韩你看看清楚,我可是来请你喝酒的!”叶修忙闪身避开,抬起手里的酒坛高声道。
“接招!”韩文清不理会他,化拳为掌朝着晃晃悠悠的酒坛横劈而去,分明是通背拳的路数。
“叶秋,你的却邪呢?”他喝问道。
叶修不答,手臂轻巧一抬两只酒坛便被抛到了空中,他滑步退开,趁着韩文清下一拳轰来之时,同样以掌相接,这一招却是以柔克刚的应对。
叶修一手按住韩文清的拳借力跃起,另一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整个人登时空翻至他身后,恰好收手接住那两坛酒。
韩文清转身顿住脚步,仍没忍住握了握拳头,指骨竟被捏出一声爆响,却终究没再出手。
他这模样叶修见得惯了,如今可谓是甚不在意,他只吊儿郎当地颠了颠手中酒坛,眉眼间皆是飞扬快活的笑意。
“我以精铁数斤,换了十年酒钱,岂不快哉?”叶修笑道,“况且要兵刃做什么,我哪里忍心欺你手无寸铁?”
这话若要旁人听来必是心惊胆战,毕竟霸图门主以拳法见长,就算逞兵刃之利,也少有人能在他的手下讨得了好,故而江湖人都尊他为拳皇,试问除了那位嘉世斗神,天下还有谁敢对韩文清如此说话?
叶修竟是那嘉世的前掌门,斗神叶秋。
“没出息。”
韩文清见他如此轻描淡写,冷哼一声,劈手夺过了一坛酒,径直跃上叶修来时的檐顶,却是不曾真的动怒。
叶修紧跟着他坐到了檐顶之上,拍开泥封就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几滴清液顺着他的下颚滑到脖颈,片刻后没入前襟,月色映在他的面庞,夜风吹动微散的长发,衬得他既矜贵又落魄,竟有种独特的魅力,直教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勾唇轻叹:“老韩啊,你怎会不懂,我并非他人口中的什么大侠,不过是个有家不回的浪子,是个留恋异乡的异客,是个漫无规矩的俗人,不必争什么出息。”
韩文清也喝了口酒,举手投足间虽不至于有多讲究,比之叶修却处处透着规矩。他看了眼叶修这副模样,复又仰头直直望向夜空尽头的弯月,白日里硬朗的五官莫名显得柔和了几分。
“我懂。”他说,“只是嘉世大厦将倾,孙翔担不起这个掌门的位置。嘉世自顾不暇,独靠轮回则难以震慑南海沿岸,到时候……恐生事端。”
“初出茅庐的少年人,自视甚高可以理解,至于嘉世……看造化了。”叶修评价完自己的老东家,转头朝韩文清潇洒一笑,道:“却邪送了人,我便换了件儿兵刃用,它名叫千机伞,你没见过,是沐秋以前锻造的,改天拿与你瞧瞧。”
“哎对了——”他补充道,“你觉得唐柔如何?”
“那红衣姑娘很不错,只是豪迈有余细致不足,比你当年还差得远。”韩文清答。
“她还年轻,天赋奇佳,于枪法一道尚是初学,所幸这姑娘身上有股韧劲儿,将来必成大器。”叶修说,“这点倒是跟你挺像。”
韩文清懒得搭理他的调侃,只等着他说完后话。
“我离开嘉世以后游历数月,认识了些年轻后辈。盟主大比年年都是这么些门派,甚是无聊,也是时候给中原武林添点儿新乐趣了。”叶修明示道。
“不错。”韩文清略一颔首,神色总算松快下来。
“酒也不错?”叶修挑眉,抬手再喝一口。
“你少喝些,会更不错。”韩文清凉凉地看着他给自己灌酒,眼底却透着几分清浅笑意。
月至中天,夜沉如水,四周皆寂静。
只有霸图门主的厢房内,隐隐还有声响。
“老韩,嗯……有件事我说了……你莫要生气。”叶修长发彻底散开,贴在韩文清的耳边低声道。
“何事?”韩文清尚在喘息。
“其实,我本名并非叶秋……嘶……要命啊老韩别夹太紧……而是叶修,修身治国齐家的修——”叶修额上滚下一滴汗水,朝着身下那人笑了笑,神色似有讨好意味。
“……姓叶的你给老子滚下去!”韩文清身上原本泛着情动的薄红,听闻此言,霎时抬腿便踹,竟是气得热血上涌,毫不顾忌二人此刻姿势有多暧昧。
“别,别踢……唔……我滚了……哈,谁还能让你这般爽利?”叶修眼疾手快地握住他的脚踝,将那条长腿拉得更开,腰腹猛地用力,暗自庆幸还好做了准备,不过是牺牲一条发带,不然老韩的双拳恐怕早该落到自己身上了。
“我爽不爽……干你屁事!”韩文清双手被缚,又被他一下撞上了要紧处,没奈何地腰软腿软,只能咬牙怒视。
“我确实在干你啊……嘶……你乖点儿我才好卖力……老虎崽子就莫要学咬人了……”叶修只觉得他这模样过于惹人怜爱,总爱说些荤话招惹他的毛病又是实在改不了,趁着韩文清反抗不能,便更加肆意妄为。
“叶修!啊哈……你!”韩文清与他许久未见,哪受得了叶修愈发过分的索要,凭着强弩之末的状态还能想起分辨姓名,全靠他不服输的意志力撑着。
“哎,在呢!”叶修应了声,缱绻的湿吻落在韩文清紧实饱满的胸膛上,再难克制喉间喘息。
“有本事就……让我上你……”韩文清身子微微抖了起来。
“唔……谁让我总能赢你,等你何时输少胜多再说吧……要到了?等我一起……”双唇相贴,所有的柔情暧昧都归于一处,共赴巫山。
事后,韩文清冷着脸瞪他:“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叶修面儿上罕见地有些尴尬:“这个吧,也不是故意瞒你,此事只有沐橙一人知道,年少时初入江湖,关乎家世不由我不谨慎。其实姓甚名谁倒也不重要,你认识的一直是我,刺杀也好,情爱也罢,都只是我。”
韩文清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隐约月光,转头跟他对视半晌,开口问道:“那为何现在要让我知晓?”
“因为从前是不能说,现在却可以了。我固然不在乎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但你是要与我将心连在一处的人,我总该坦坦荡荡说与你听。”叶修笑了笑,锦被里的手摸索着牵住了韩文清的手,十指相扣。
“不能说……”韩文清皱眉思索,往日种种细节尽皆浮现,难免有些不可置信,“新帝继位,原户部尚书拜相,其子叶秋乃今年新科状元,曾为太子伴读——”
他蓦地停顿下来。
“那是我弟弟。”叶修道。
韩文清从他的语气中竟隐隐听出了几分欣慰。他们相识数年,他见惯了叶修没脸没皮的样子,这还是头一回窥见他为人兄长的一面,心情颇为微妙。
难怪他身在江湖,却对庙堂之事有极其敏锐的嗅觉。
听闻叶家本是双生子,嫡子体弱多病养于外地,次子聪敏过人三元及第。
叶修年少时气质就不同寻常,若非出身高门大户,矜贵纨绔才是最难演的角色。
所以他有半块从不离身的墨玉,所以他能轻易取信于镇北军,所以他从不提家世,常年以假面覆脸。
只有一件往事,韩文清回忆起来尚不知全貌,便是那场八年前令他们二人彻彻底底扬名于江湖的塞北之行。
也是此行,令他们不遮不掩地交换了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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