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某种神灵
-----正文-----
谢存卧房里,总是弥漫干净清冽的气息。微风吹动窗纱,房间里洒着一层薄薄暖意,洛悠躺在床上,上下眼皮打架,迷瞪瞪快睡着。
“洛悠。”谢存低声喊他。
“唔?”
“别穿鞋子在我床上睡。”
“帮我脱,”洛悠耍赖,“我不想动。”
洛悠喜欢被人照顾,因此从不与小女生恋爱,总是爱上年长很多的女性。上段恋情,他与有夫之妇搞到一起,妇人爱他痴迷,闹到要与财政大臣的丈夫离婚。此事在联盟州沸沸扬扬,洛悠因此被父母连夜塞进飞机,丢到迟培正这里。
至今,洛悠仍对妇人念念不忘,想到她曾经也这样轻柔地给自己脱去衣裤鞋袜,眷恋说:“你的恋人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跟我同岁,”谢存一弯腰,把洛悠的鞋子码好,“不过比我小七月。”
“你今年二十五,三月的生日……”洛悠眼神一闪,“你恋人跟我表哥同年同月诶!
谢存一顿。
“我表哥是10月21日出生,“洛悠兴奋大喊,“你恋人呢?”
“他……”
洛悠思维跳跃,不等谢存回答,砸咂嘴换了话题:“我想起来了,你也是联盟高中的,我表哥那么出名,你肯定听说过。我爸跟他妈是亲兄妹,但他跟我完全是两种人。”
“他是哪种类型?”
谢存与人交往,从不过问别人的私事。见谢存对迟清行有兴致,洛悠一下子来了劲,从床上翻身坐起:“他?万里挑一的大帅哥咯。我妈天天逼叨,让我多向他学习。因为他是整个迟家,不对,整个迟家和洛家的骄傲嘛!”
“这样吗?”
洛悠用力点头,叽里呱啦,吐出很多迟清行小时候的事。谢存听得专注,表情有些出神。
洛悠拿胳臂碰碰他:“小存?”
“嗯?”
“你是不是想跟我表哥认识啊,”他挤了挤眉,“我下周要和爷爷回联盟州,需要的话,我把你介绍给他?”
“……不,”谢存一怔,“不用。”
洛悠摆手:“你想跟他认识,我一定努力促成。他那人是挺难接触,但我是他表弟,怎么都要给我个面子。”
谢存无奈地笑了:“真不用。”
“放心!包在本少爷身上。”
洛悠只当谢存是跟自己客气。他重新躺回床上,闭目念叨:“哎,你要是跟我一起回联盟州就好了,他要是见到你本人,不用我介绍,一定会愿意认识你……我直觉很灵,他就喜欢你这样子的。”
谢存心口一跳,许久,轻声问:“是吗?”
洛悠等他说话都等得犯困了,嘴唇动了动,一阵暖风抚摸面庞,他闭着眼睛,不知不觉酣睡过去。
洛悠一走,庄园霎时清冷许多。
头几日,谢存竟有些不习惯。一年半里,如果不是活泼爱闹的洛悠不断把他游走的思绪拉回,他应该会过得比现在更加难熬。
迟培正临走前,给他交代了一件工作,让他给一个旅居该国的地产集团创始人送封信。谢存与其秘书约好时间,开了三百公里车,来到对方的房车营地。
这位创始人卸任不久,把事业甩手后人,开始了环球旅游。与迟培正的威严持重不同,他皮肤晒成古铜色,身穿花衬衫与短裤,像个实足的当地老头,懒洋洋叼根雪茄,坐等鱼儿上钩。
晴朗日光下,罕有人至的湛蓝湖泊在山峦间闪动熠熠水光。
终于,静水面泛起涟漪,钓竿下坠,有鱼上钩了。
这位前董事长把雪茄一扔,扬手一甩,钓竿抽离水面。飞溅水花里,一条大鱼闪着鳞光跃向空中,鱼尾摇摆,映出夺目光泽。
老爷子仰头大笑,把鱼摘下来,又扔回湖里。
他用摸了鱼与湖水,散发腥味的手,从地上捡起雪茄,重新叼在嘴里,把头转过去,隔着太阳镜看向沉默等待近一个钟头的青年:“迟培正让你送信?”
谢存点点头,把信递过去。
老爷子拆开信:“这老家伙真是……要他有事打电话,他不听,非得写信。哼,冥顽不灵。”
他这话不是对冲谢存说的,因为他说的不是联盟州官方语,而是某个小语种。
但在这漫长的一年半里,谢存为填满时间,没事情要处理时,几乎全泡在学习上。他用同一种语言接话:“迟将军觉得,信能够传达要说的话,更可以传达没说的话。”
在这片异域他乡,冷不丁从青年口中听到自己母语,老爷子有些意外,紧接着哈哈大笑,用雪茄点点旁边,示意谢存坐下。
他打量谢存具有东方气质的面容与身段,说:”你不是迟家人。”
“是。”
“难得,”老爷子抽了口雪茄,“迟培正给自己又挑了一个接班人?”
谢存一怔,解释道:“不是,老先生,我只是暂时待在迟将军身边。”
因为谢存始终用母语交流,且说得干净标准,老爷子心情大悦,很愿意与他多聊几句。
“我从十七岁,开始当兵起就跟那老家伙认识,他事事都讲究目的,不想培养你,不会让你待在身边,更不会派你来给我送信。”
“再说,他一直想给那小鬼找个助手。”
他嘴中的“小鬼”,大概是指清行。想到这点,谢则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老爷子悠哉哉说:“那小鬼是还不错,但以我对迟培正的了解,他一定不够满意。”
谢存皱起了眉。在他看来,联盟州上流社会的年轻一代,没有谁比迟清行更优秀。迟培正还不满意?
“为什么?”谢存问,语气不自觉有点紧绷。
“那个小鬼……”老爷子刚准备接话,不知道想到什么,嘿嘿笑了两声,“你俩认识?”
“我,”谢存一愣,“是……”
“关系很好?”
这个问题更没法回答,谢存一尴,陷入沉默。
老爷子其实也不需要他回答。他重新把钓钩甩进湖里,目光悠悠落向湖面。
这是结束谈话的意思。
谢存告辞离开,走出营地,刚到大门口,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迈下车,迎面走来。
两人对视,皆是一愣。
谢存没想会在此地遇到克劳德,加快脚步欲绕过去,对方却拦手挡住他的路。
“谢,你那拳打得够狠的。”克劳德阴阳怪气说。
谢存冷冷回敬:“我也没想到你这么不经揍,克劳德先生,多吃钙片。”
克劳德没想到谢存敢嘲讽他,脸色变了变,想到什么,突然语带恶意:“我知道你为什么嚣张,你不就是仗着有迟清行撑腰?不过你恐怕不知道,我上月去联盟州,还见他带着一个漂亮女人参加晚宴,两人要多亲密有多亲密。我认识他姐姐,那女人可不是他姐姐。”
克劳德丢下话,走进营地。
理智告诉谢存,他不应该在意,但克劳德一句不知真假的话,就让他在意得不得了。
他不是没见过迟清行携女伴的样子。那次画展的女孩,便与他十分登对。女孩笑容莞尔,发尾一扫一扫,擦过迟清行西服,美好的场景印在他脑海,至今难以抹除。
没有叽叽喳喳的洛悠,他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庄园,控制不住地乱想,想得心烦意乱,索性提起猎枪,去了山林。
猎人不入夜林,因为黑暗会严重干扰视觉,即使有枪在身也十分危险。谢存却顾不上理会经验的告诫,太阳落山之后才踏进林子。他一路走一路打,把射到手的猎物,沿路捆扎在标记好的树枝上,这样第二天出来打猎的猎户,就能直接见到并取走。
等他发泄掉内心的烦闷燥郁,收起猎枪往回走,抬眼一看,四野景象陌生,不知不觉踏入了从未涉足的丛林深处。
好在天空星河流动、北斗遥引,不然他真有些分辨不出返回的路。
丛林里,不断有夜行的动物穿过灌木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谢存踩着松软的泥土往回走,经过汩汩泉水,隔着草木,意外撞见了一头豹子。
谢存顿在原地。
借着月色星光,他仔细看去,发现原来不止一头豹子,母豹怀中,还有一头受伤的小豹。
那小豹大概白天被猎户射中,虽逃出来,但伤势十分严重,已奄奄一息,瑟缩在母豹怀里。
母豹悲伤地埋低头,不住舔舐满身鲜血的小豹,在静谧月光下与自己孩子做最后的告别。
突然,它察觉到侵入者的气息,一双豹眸倏然抬起,穿过灌木,锐利射向谢存。
谢存怔了怔。母豹双眸一浅一深,竟是只异瞳豹。
气氛霎时凝固。
母豹正在送别自己被人类射伤、即将死亡的小豹,而一个手持猎枪的人类,就站在离她不远处。
豹子并不饥饿的状态,不会主动袭击人类,但是此刻,母豹满怀哀伤,极有可能因为愤怒,向闯入她领地的人类报复。
谢存手中有枪,枪刚换过弹夹,还有充足子弹。最理性的做法,是在母豹发起进攻之前,先一步开枪将之射杀。
如果换做迟培正,一定已经这样做了,但谢存做不到。
一人一豹的目光,在夜幕笼罩山林深处交汇。
对峙了十几秒后,谢存做出了决定。他抬起手,缓缓半跪于草丛间,把猎枪一点一点,放到了地面上。
他向母豹传达出不会进攻的信号。
作为闯入者,他为打扰到母豹与幼子的死亡仪式,致以歉意。
母豹一深一浅的双眸,宛如某种神灵,审视谢存。一瞬间,谢存感到豹眸里的幽光,好像穿透身躯,射抵了灵魂深处。
他变成豹子,豹子变成他。天地丛林、万事万物,都消失于宇宙。
慢慢地,母豹警惕、攻击的气息消失了,它重新埋下头,不再理会谢存,继续专注舔舐怀中的小豹。
小豹的呜咽逐渐停止,小小的身子停止起伏,复归彻底的安宁。
母豹直起四肢,仰起曲线优雅的颈,在夜幕里发出一声嘶哑哀叫,叼起自己死去的孩子,转身踱步,缓缓走进了被黑暗笼罩的丛林深处。
那天夜晚,谢存回到庄园,衣服也没有换,直接倒在床上。猎枪从他手中滑落,掉落在地,砰然一声,没有惊醒疲惫昏睡的他,却让他在梦里听见回响,迷茫转头,又对上那双一明一暗,直抵灵魂的豹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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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这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