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告别之前的再会,也是再会之前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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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快到了。
冬天开始向大地展现它的威能,昏沉的阴云让稀少的光线更显有气无力。
原本就阴沉的hermitage更加让人憋闷,可我连一丝出去透气的念头也无。假象破碎后,外出与否本应全凭我的心意。小猫和深红都劝过我,却被我拿赶稿堵了回去。但这只是搪塞,只是一个拙劣的借口。
真实原因是记忆。它曾经被那人自作主张搬来的通缉令挡住,虚假的纸张被撕开后,它就显露出来。
不知是哪位哲人说过,人会逐渐同他的遭遇混为一体,从长远来说,人也就是他的处境。如果真是这样,那被它塑造过后,我早已不是“我”了。
所有的混乱都归咎于它。它是真正困住我的东西。它……
停下,我的理智不允许我再想。
赶稿不是完全拿来作托辞的。我尽力忽略大脑抗议般的抽痛,又敲击起键盘。
撰稿可以让我暂时脱离当事人的身份,从容、客观地对待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因此我十分珍惜打字赐予我的短暂平静。
可惜的是,对一个经历了这种事情的人来说,“镇静”是一种稀缺资源。我从外物那里借来,我从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里榨取,我向未来的自己提出超前消费。在明知是什么导致了08年经济危机的情况下,这可真是个不智的提议。反正,我早已债台高筑,如果情绪也算商品的话。
但这次的平静又能维持多久?
空白的屏幕再一次被方块字填得满满当当。困倦使眼皮愈发沉重。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见老旧的机械钟指向了白日的两点。本是阳光大显身手的时候,浓云却还是不愿散去。记忆中,那人最常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现。也只有他会喜欢这种天气。他……
不行。停下。不可以再想。
镇静用光了。我悲哀地发现自己又一次滑向深渊。手下的键盘兀地陷入沉默,它知道写作已经无法拉住我。
……
我不知道自己在二楼还是一楼,我感觉不到现实。我的身躯一寸寸沉进黑暗冰凉的泥沼,怨气在其上翻腾,仇恨在其中发酵。然后,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拖住我的腰。我被拽了出来。那双手托举着我,不断上浮。我看见自己飞速接近着星空,它是那样无垠那样多彩,高高在上,毫无偏袒地向每一个仰视它的蝼蚁撒下浩瀚的神性之光。它美则美矣,却并非我想要接近的存在。我开始惊叫,继而咒骂,我剧烈地挣扎……
咣当!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哗啦。哗啦。是书本纷纷落地的声音。
书架怎么了?或者说,我对书架做了什么?
肆虐的尘流野蛮地搅动了凝固的空气,我的耳侧滑过呼呼的风声,可我闻不到尘土的味道。
我醒不过来。
……
或许我该庆幸一天没有进食,因为最终,是胃部愈演愈烈的绞痛帮我割开了搅和在一起的思维。罢工的视神经重新启动,我终于看清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我一手拿着胶带,一手握着剪刀,在事故中裂成两半的老旧线装笔记本平摊在桌上,等待着修补。四周,倾倒的书架已经被扶正,架上空空,散落一地的杂书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像是无数可怜地眨巴着的眼睛。桌上,沧桑的笔记本底下有个大洞,昭示着它不同寻常的经历。
是那人的东西。
那个硬生生改变了我的生活、将我拖进深渊的不速之客。
放下胶带和剪刀,我深深叹了口气。
该采取措施了。
也许是因为繁琐的仪式准备,也许是因为我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丹浥的变故发生过后,送书人再也没有来过hermitage。对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但我也不是完全没有门路。
从那段让人发疯的记忆里,我还是挖出了一点有用的。
无论在材料上还是执行程序上,这个召唤仪式都简单得让人大受感动。
或许恶魔偶尔也会推己及人吧。
在等待他出现的过程中,我百无聊赖地任思绪飘飞。
“教授?!您……”他显然十分吃惊,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都有了裂缝,因为意料之外的召唤,因为一片狼藉的书店,也许还因为,我。
伏案工作了一天,还碰翻了书架,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自己不修边幅的样子有多么狼狈,可我并不怎么在意,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天道好轮回,这个总用无比流畅的礼貌言语压人一头的家伙,也有了被噎住的时候。
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帮我个忙。”
……
我的要求使送书人沉默了许久。
寂静一片的书店里只余两个人的呼吸声。光线太暗,我辨不清他的神色,却莫名触及到了他的情绪。空气中先是浮动着惊疑,接着是疼痛,怀念,悲切……
我又开始透不过气了。
“到底行不行?”
我的话惊动了他,他蓦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肌肉拉扯出一个勉强算是微笑的表情:“如您所愿,教授。”
高大的身影逐渐逼近,在离我一步的距离处停下。我暗暗压抑着后退的想法,总还是保持住了表面上的坦荡。
没有响指,没有异彩。安静的对视里,我感到颅骨中的某些内容物被渐渐剥离,它又轻盈又沉重,又飘渺又凝实,像只盘踞在洞穴里的大章鱼,在另一个主人的诱哄下,恋恋不舍地抬起黏在石上的触腕。
一。
大脑的隐痛减少了些许。
二。
胸口不再那么憋闷。
三。
心中闪过久违的轻松之感。
四。
送书人突然开口:“谢谢您,教授。”
六。
援助者向求助者道谢,这人果然是个疯子。
七。
我的灵魂在向我挥手。
八。
“再见。”
……
天。
这是遭贼了吗?
我瞅着凌乱不堪的地板,心里有些烦躁。
收拾好藏书,已经入夜了。我随便吃了些东西,回到二楼继续赶工。
之前的卡壳也许只是意外,灵感源源不断地涌来,我似乎……好久没有这么有干劲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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