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厢情愿、狼子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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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怕血,连祭庙的牺牲都不忍心看。如今,却不知杀过多少人,”青丝如瀑逶迤素衫广袖,那双美目痴痴瞪向眼前人,“这都是为了你啊,哥哥!”
最后二字似乎耗尽她全身气力,她跪不住了,颓然蜷坐在地上,地好凉啊。
都说公主是庆国第一美人。
上元节时,她车鸾的铜铃悠悠荡过宫墙,有多少墨客肖想过那纤纤素手拨开纱帘,恩赏一抹桃之夭夭的笑颜便足慰平生。又有多少侠士单单为美人不再蹙眉而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若她笑了,便是星星月亮也摘得下来。
她生在冬天,深夜瑞雪满都城,染天地一片粉晕。
今上有三子,尚无女孩儿养活,宦人通传后,皇帝竟比得了皇子还喜悦,当即赐名为“瑞”,信阳做封地。
足月时,下朝后,皇帝抱着小公主,粉粉一团肉,睁眼后便要抓他的冕旒,扯他胡髭,侍从贵妃侧立在旁,大气不出,只有女婴笑咯咯作弄皇帝。
“换‘睿’字,便叫云睿,可好?”皇帝虽非旷世明君,却见多朝堂见多人事,心下已知自家女儿非笼中金丝雀,怕“瑞”字终究配不上她。
“改名,在民间讲,是大忌否?”皇帝忽然停了步辇,问身边大太监。
皇帝是个优柔不定的性子,少了刚断果决,故边事总退而求和,虽保得太平,却也不过苟且。
“贱民起名,一二三四五排个序就是,没有讲究;而陛下龙威圣明,公主冰雪聪慧,这规矩也是陛下说的才算规矩。小民的忌讳,不过是怕衬不上反而折了运气,怎能和圣上的公主相提并论?”
皇帝踱着步子,心下称是。又见了新入宫的童宦,按一二三四五德庠序伦常赐了名,彰皇恩浩荡。
陈五常,这是他第二个名。彼时他还不知此生会有第三个名。
雪很大,宫里的雪似乎比外面更洁白,更寒冷。
天地茫茫,连灰色的宫墙都变成雨泼的池塘。
他踩着单鞋候了一个时辰,有两三个孩子因为跪不住了,挨了杖。
那还是他第一次穿夹棉的鞋,他看到公公们的皂靴绣着花纹,好像很暖和。皇帝穿着白色的鞋,鞋底纳的麻线齐齐整整,比他们衣袖的手艺都好看。
都说改了名就改了命。
李云睿就成了李云睿,大概她本来也能做个安乐太平女子,惜乎,改了名,便没了那命。
李云睿生来娇生惯养,葡萄要用银针剔了籽,雪梨要用玉凿压成汁,篦头时不能碰掉一根头发。她最大的不如意,就是不论宫匠做的还是织造贡的,就没有她喜的鞋。
棉麻扎脚,木底僵硬,锦缎易裂,她就是不喜欢穿鞋。
“殿下!殿下!”宫女又慌慌张张在花园找她,她却打着花枝做秋千,仿佛荡到云端。
“世子……”宫女被拦下,抬头看到玄衣饕餮纹的少年。
“我偏不要下去,你奈我何?”
云睿笑声如银铃,清泠却无情。一身天青色素纱襌衣,发冠未挽,仿佛婵娟仙子采花而过。
不过又是个被耍得团团转的贵胄公子,李云睿瞧了眼,尘中的玄衣仿佛一个墨点。
却见那少年不知如何做到,仿佛腾空而起,轻飘飘却落在她身边,挽过她的双手,揽着腰将她抱回地上。
“你是何人?”
云睿发觉自己惊讶之间竟紧紧贴着少年的胸膛,双手环着他肩膀,她何时被人这样作弄,恼羞成怒,浅红便从蔷薇蔓到她双颊上了。
少年桀骜一笑,并不理会她问话。
“喂,本公主问你话,你敢不回答!”云睿瞥他一眼,发现少年的衣袍被蔷薇花丛的荆棘挂掉一角,又往上看去,发现他模样生得俊朗,尤其眉眼,她从不曾见过任何人的眼睛,好像把她魂魄都勾去。
“你若不喜欢走,我便抱你回去。”毫无商量余地,却让她心下安稳。
究竟是何人?如此霸道,如此蛮不讲理,却也如此英武不凡。
后来她知道他是诚王世子,是她微不足道的堂哥罢了。
她是庆国的掌中明月,而他不过是风起云涌中略有名姓的卒子。
但她的这位哥哥极少纵容她,普天之下,就算皇帝爹爹也要让她三分宠她七分,唯有诚王世子,说一便不二,言出则必行。
“我不想看这破劳什子书,我要出去玩。”云睿最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她爹的姐姐的儿子的媳妇的孙女和她什么关系、什么称呼,关她什么事情?
“陛下明日便要考你,如果你答不上来……”世子不为所动端坐榻上另一边,还在看律典条令。
“答不上又如何?”云睿小小翻了个白眼,她爹从来拿她无法,就像天下所有娇纵女儿的父亲一样,打也舍不得骂也骂不得,她只用抹抹眼睛装哭,百试百灵。
“云睿,”世子忽然抬眼端正瞧她,她的心跳就漏了一拍,世子眉眼沉毅,不笑时便有寒气顿生,她却不怕,她想凑得更近,看得更清,“若你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平安公主,不看也罢。”
说罢,他又低头看卷,一番严肃的话敲打李云睿有些怔忡。
“哥哥这是说什么?”李云睿悄声问。
“典故、律法、算税、百官名姓、边防布局……这些事情,自然不需要一个深宫的公主知道。”世子挑眉一笑,便带分不羁和邪魅。
“那,”李云睿凑到他耳边,问,“如果我不安心当一个平安公主呢?”
“你心中能放多少事,便能成多大人,”世子搂过她的肩膀,轻轻碰到她耳垂,语息发烫,“云睿,若我要这天下,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她本就玲珑聪慧,最难缠的礼法仪节,看三遍也能背熟,且不说算税纳户,更是如数指掌,条条分明。
这天下,她本是不关心的,只是她关心的人,只关心天下。
那年上元,世子哥哥允诺会带她看花灯。
宫墙高楼,出去,谈何容易。
但他应允之事,从无食言。
云睿从夕阳弥漫时便遣散宫女,候立窗前,看到寒鸦归林,滴漏的声音都变得清晰。
殿前大宴,百官歌功颂德。年复一年,她在这深宫已经活了十几年,活了好久,她想去这宫外看看,而她成为今天的李云睿,便是他裁剪枝叶、用野心督促而成。
直到夜半时,宫里花灯都亮了,烛泪都凉了,他终来了。
“我李云睿也等过人,我懂等待的滋味,就像风中残烛,你想赶走四面八方的风,留得这点希望到天明,你的眼泪都被这烛光熬干了,却还是不肯熄灭那个念头。”李云睿看着婉儿,痴心何其相似!
“等不来的,等来,也终会走的。”
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原来没有宵禁的京都是这么热闹,原来烟火过后的硫磺是这样味道,原来寻常的糖葫芦滋味却如此香甜。
那年上元节又下雪了,下得像她出生那夜一般大,洋洋洒洒如鹅毛,他给她撑着一柄油纸伞,和她走完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
“写个花灯吧,官人,”道边还有小贩,热情张罗,看着一对璧人,尤其那女子,笑时如仙子落凡。
“这字条好生短小,”女子绾起青丝,搓着手指,提起狼毫,思忖两三,挥笔而成。
李云睿写了什么,他并不知道。
他不在意。甚至李云睿会不会被他利用,会不会成为他得到江山的梯子,他也不在意。
将胜负赌在别人身上,这种丧失主动权的事情,他最不喜。
“你不问我写了什么?”她放了花灯,看着它遥遥而去,才回头看着撑伞人,笑眼而问。
“你若想告诉我,自然会说。”他把她的银狐披风收紧,将伞都倾在她那边,自己的肩头却湿了一片。
“我不要嫁人,我要站在宫门,看你登极。”
她都做到了,只是这场梦,和她预想不同。
“那便不嫁,我以黄金作宫室而藏汝,可好?”
她笑得如星辰坠空般灿烂。
“我若不想走。”
“修水榭楼台,你只需踏波而来。”
“那只要修到御书房,别处我都不乐意去,别人我都不乐意看。”
“便随你。”
后来,广信宫与御书房,隔了一座碧波万顷的池塘。
那不是让她踏波而来,而是绝了她见他的念想。
“你曾说,我怕凉,当以热汤灌地凼,许我百寒不侵。我信了。于是在广信宫守过那酷暑和严冬。你终究食言了。”李云睿不惦念眼前事,却忆往昔,音容缥缈,神色微笑。
庆帝看着披头散发不知所云的女人,心疑她真疯了。
“侯公公,带长公主下去。”
“你知道,”她忽然凄厉地看着他,“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一辈子不杀叶轻眉,我甚至可以让自己不恨她。因为我以你的爱恨为爱恨,你若真的爱她,我便忍下千古的嫉妒,我能待她如姊妹,亲她如家人。”
“你做下的杀事,何必把我搬出来给你垫脚。”庆帝不为所动,继续看着奏折。
竟然和往昔榻边的形影重合,仿佛重回那个秋高日暖的午后,她说她不爱看这礼节法度。
那时她能做个安乐无忧公主,那时她在世上没有不称意的事情。
“是你把我逼成这样。”她埋了半生的怨毒,还是忍不住要倾泻。
“是你自己选的,不怪朕。”庆帝提起朱砂笔批奏两行,目光都不曾施舍一眼。
“没有我李云睿,能有你今日之庆帝?”李云睿暴然而起,她冲到他面前,咄咄逼人,问,“庆帝!陛下!你看着我的眼睛,如果没有我,能有今天的你?”
庆帝转头看向她,一言不发。
“是,我懂你,我看你我就知道,你在说,我已经是一颗废子,你早就踏着我的脊梁骨,爬到了皇帝的坐上,你已经把所有人都掌控在股掌之间了。”李云睿忽然放声大笑,好似传到云霄之上,“不,我懂了,我终于懂了。”
她笑得停不下来,好像发现了天下最有趣的事情。
庆帝还是被她吸引目光,沉声喝问:“李云睿!你别作疯!”
“陛下,陛下,”她笑累了,收了笑,看着他,“你是怕我了,你怕了李云睿,所以今天你要杀她了。”
她哭得妆已斑驳,面颊却比扑粉更娇美,双眼奇异的光辉让她看起来神采奕奕。
只要李云睿不死,庆国第一美人永远是她。
“哥哥,有谁比我懂你?叶轻眉?老太后?还是你的皇子们?就算百官群臣,林若甫?范建?或者你的陈萍萍?包括范闲那小子。这天下,有谁比我更懂你!”
“李云睿,”庆帝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几字,“你,不懂朕。”
“我在九泉之下,也会等着你的。”李云睿被拖走时,那声音轻飘飘却清晰无疑传进他耳朵里,“不会太久了……”
宦人禀报,长公主薨了,唯有双目不肯阖上,无人敢近身抚上她的面容。
“蒙上脸,入殓吧。”
他没有看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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