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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巴科夫失眠了，整个晚上，他都在考虑拉莉的请求。

他住在纽约郊外一座度假小岛的酒店上，它简直就像菲茨杰拉德笔下的东卵一样，堂皇富丽、流光溢彩。室外游泳池碧波荡漾，周围的花园修剪得精致优雅，让人想到两百年前法国人的行宫。四间不同的餐厅从早到晚供应美食，牛排是最高档的，在苏联一辈子都见不到。不远处是一片干净的海滩，总会有客人在那里喝香槟、晒太阳。

这个地方随时都在提醒塔巴科夫，如果他谢绝了拉莉的好意，他失去的将会是什么。

塔巴科夫一向都不掩饰自己的物欲，甚至对这欲念充满了坦然。他非常爱钱，会毫不避讳地同电影制片厂谈片酬，他的做派在苏联显得格格不入，不少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但他不在乎。而比起钱，他更爱吃，不仅吃得多，而且要吃好的。童年有关饥饿的记忆至今还折磨着他，为了摆脱这种折磨，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美国毫无疑问是金钱和美食的天堂，拉莉能给塔巴科夫带来的生活，只会比这座酒店中更好。他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做他朝思暮想的先锋派戏剧，不用排队，不用应付各种各样的审查，不用担忧克格勃的监视，不用去莫斯科市委大楼做出恶心的妥协。而要过上这种生活也很容易，只要给美国移民局写封信，痛诉自己被苏联当局迫害的经历就行了。这封信用不着添油加醋，他经历过的一切屈辱、一切艰难，都是真的。

一旦做出这个决定，也意味着这辈子再也回不到故乡了。

塔巴科夫翻了个身，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错过的那个剧本《伊莎朵拉》。

叶赛宁与邓肯结婚后去美国旅行，数不清的人在哈德逊湾的码头上欢迎他们，各种报纸上都刊登着这对神仙眷侣的照片。叶赛宁坐在豪华的沙发上哈哈大笑，他再也不爱那叫花子似的俄罗斯了。

可短短几个月后，情况就变了。叶赛宁俄罗斯式的精神世界，在美国是完全多余的。他觉得美国人都在嘲笑自己是投机取巧的小白脸，还有人骂他是带来灾祸的赤色分子，让叶赛宁滚回俄国去。没人听得懂他的俄语， 也没人对他的诗集有兴趣。他变得疯疯癫癫，给朋友写信时，叶赛宁说自己想上吊自杀。

这个剧本曾经被塔巴科夫当做谈资，给吉洪诺夫讲过。那时他们还很亲密，他们在吉洪诺夫新盖的别墅里幽会、交媾，塔巴科夫背了一首叶赛宁的诗。直到现在他还能背出来这首诗。

塔巴科夫记忆力好得惊人，一切他曾经历过的事情，愉快的和不愉快的，他都记得，关键在于他愿不愿意主动去想。

这些往事仅仅过去三年，现在却遥远得像一个虚假的幻梦。

他想起自己讲完叶赛宁的故事后，吉洪诺夫并不怎么高兴。那时，吉洪诺夫是这样说的：“迎合西方人侮辱祖国的文化，就这么让你开心吗？”

床头柜上是塔巴科夫的苏联护照，塔巴科夫拿起它翻了翻，上面贴满了各个国家的签证，所到之处都是掌声、鲜花、铺天盖地的报纸和电视新闻。

塔巴科夫想：那些美妙的荣誉，明亮的辉光，只是一团团光怪陆离的泡影，没有任何意义。

巨大的孤独突然把他吞噬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独自给朋友写信的叶赛宁，手边是没有人读的诗。

102

第二天塔巴科夫去找拉莉，说自己不会留在美国。拉莉过了一晚上也冷静下来了，她似乎已经猜到塔巴科夫会这样回答，没有强行挽留。

她仍然非常爱他，总想为他做些什么事情，好让塔巴科夫记住自己。

塔巴科夫一再推辞，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开玩笑似的说：“那就帮我搞一本没有删减的《舒伦堡回忆录》吧，现在对我真正有用的是这个。”

他当然不指望拉莉给他搞来这本书，她这样的小女孩不可能对这种冷僻枯燥的历史资料感兴趣，也不会有这样的渠道。临分别的时候，塔巴科夫吻了她，对于接吻，他已经轻车熟路，简直像是非朱丽叶不可的罗密欧。

等他们分开后，拉莉还沉浸在那种目眩神迷的感觉中，忘乎所以。

她独自呆了一会儿，又隐隐感到自己像个傻瓜，像是被耍了一道。她不想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对的，只是觉得刚才塔巴科夫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厚颜无耻。她想：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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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塔巴科夫饰演瓦尔特·舒伦堡，并非利奥兹诺娃一个人的决定，而是克格勃众多高官共同讨论的结果。

选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外表很相似。不仅仅是五官上的相像，而且表情和体态都如出一辙。舒伦堡在为数不多的照片里，脸上总挂着不太舒展的青涩笑容。有人提了一句“很像《平凡的故事》那个男主演”，安德罗波夫因而在电视上看了《平凡的故事》，又草草看了塔巴科夫早年的几部电影，越看越觉得像。

克格勃当然知道塔巴科夫跟持不同政见者有来往，不过这不重要。拍摄《春天的十七个瞬间》是一场经年累月的硬仗，比起“政治不正确”，更可贵的优点是不酗酒。演员大多荒唐放纵，酗酒的远比不酗酒的多，塔巴科夫反而显得像一股清流。

就这样，《春天的十七个瞬间》的演员一个个被敲定下来，最后只剩一个角色找不到人选。

这个角色就是施季里茨。

104

因为施季里茨，利奥兹诺娃和戈米阿什维利分手了。

戈米阿什维利实在太想演施季里茨了，他软磨硬泡，终于说服利奥兹诺娃安排自己演这个角色。可利奥兹诺娃始终不咸不淡，似乎总觉得让男朋友演施季里茨是个错误。等到把戈米阿什维利的名字交上去审批时，却因为民族问题被打了回来：“我们不能让一个格鲁吉亚人扮演俄罗斯侦察员。”

利奥兹诺娃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一种像是摆脱了无望的婚姻的感觉。但这个结果让戈米阿什维利气坏了，他觉得利奥兹诺娃至少应该帮他争取一番。

戈米阿什维利想：她并不怎么爱我，这一点我早应该看得出来。她跟我在一起，只是为了气气罗斯托茨基，等她不需要我了，马上会把我扔开。

他主动收拾行李，从他们的公寓离开了。事实上，他的想法很有道理，利奥兹诺娃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多么受伤。她没工夫受伤，因为她正在为施季里茨的人选焦头烂额。

利奥兹诺娃最想要的人选是因诺肯季·斯莫克图诺夫斯基，这位演员因为《哈姆雷特》声名大噪，他也曾是安德烈·博尔孔斯基的第一人选，因为档期冲突而跟《战争与和平》失之交臂，这一直是邦达尔丘克的遗憾。

斯莫克图诺夫斯基拒绝了利奥兹诺娃，这部片子需要他空出三年档期在莫斯科拍摄，但他定居在列宁格勒，并不愿意在两个城市之间跑来跑去。她打电话给另外两个人选，可他们也拒绝了《春天的十七个瞬间》，原因都是档期排不开。

利奥兹诺娃叼着烟坐在卢比扬卡大楼的办公室里，她翻着自己写的剧本，烟灰缸里全都是烟头。

施季里茨是她付出最多心血塑造的角色，他是她最珍爱也是最器重的孩子。这些演员们对施季里茨的无视和麻木简直令她费解，他们看不到这个角色有远胜于其他电影的价值，他们不明白自己将会错过什么。

105

塔巴科夫还想在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里多呆几天，并不是那么归心似箭。但他被要求尽早回莫斯科，《春天的十七个瞬间》一开始就有他的戏份，第一集要尽快拍完，把样片交给苏联各个部门审核。

他要坐飞机回莫斯科时，有个人来机场找他，给了他一本书，名字叫《迷宫》。塔巴科夫又仔细看了一眼，立刻明白这是英文版的《舒伦堡回忆录》，原来拉莉真的想办法弄来了这本书。

书的扉页夹着一张拉莉的字条，拉莉告诉他，这本书是她母亲搞来的，塔巴科夫应该感谢的是她母亲，而不是她。她跟他已经两不相欠，以后她的世界里不会再有塔巴科夫这个人。

拉莉的母亲在美国的新闻界非常有影响，她熟识很多政界人士，搞到一本小小的《舒伦堡回忆录》自然不是难事。塔巴科夫笑了笑，把字条夹回去当书签用了。在飞机上的整整九个小时，他都在读这本书。

当时谁也不知道，在两年之后，正是拉莉的母亲冒着被暗害的风险，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带领《华盛顿邮报》披露了水门事件，尼克松因此引咎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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