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迎还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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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霄睁开眼时,月华初升,繁星点点,天幕下惟闻虫鸣断续。前一刻还清楚真切的剑影刀光、震天呼声,乃至于紧紧揽住自己的强劲臂膀、温热怀抱皆尽南柯一梦。梦醒之时自己依是孑然一身卧于空荡荡的蜀山,寡亲寡情,无牵无挂。
不知不觉又到一月的十五,恰值夜空清朗,一轮玉镜般的圆月悬挂中天,银晖皎皎。他自幼喜爱赏月观星,然而一生中大半年岁皆在昼夜不分的囚禁中度过,粗略算来,举头便可望见夜空的日子竟只短短十几余年。玄霄望着月色出神许久,恍然间记起幼年时传遍故乡街头巷尾的那首《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一件件细碎往事不受控制地浮出脑海,玄霄终是轻叹一声,垂下头来。旁人孤寂落寞时,尚有情人可思,佳期可梦,自己却连梦中都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处境,哪怕已将温暖抓在手心,醒后仍是一片飘渺无凭,什么也留不住,什么都带不走。
同样一轮明月,不知多年来看在慕容紫英眼中又曾勾起过怎样的心事?那孩子是否还记得,他的玄霄师叔破冰的那晚,琼华无垠的夜空也曾投下这样清丽皎洁的月色,将躲在剑柱后的蓝白身影照映得清清楚楚。
恍若回应他的心意一般,一团雪白恰于此时掠过眼角余光。有一瞬间玄霄几乎以为心心念念了大半夜的人终于肯现身相见,下一刻就会半跪在自己面前,恭敬地说一句:“玄霄师叔,弟子来迟了。”
那道白影确是摇摇晃晃奔向他而来,可惜不过几步便露出体圆腿短,腮尖耳长的原型,不是那执意跟了自己一路的小白狐狸又是什么?只是平日里懒懒散散总爱蜷在自己怀中的狐狸此时颇有些踉跄不稳,停停歇歇好几回才走得几十步远,也不知支撑了多久才寻着自己。
玄霄既喜又忧,连忙快步走去将它托起,借着月光稍一查看,但见狐狸一条前腿血流不止,伤口深可见骨,似是被什么强劲至极的利器穿入,不禁心中暗惊,一时也不及细想这小兽何以重伤至此。此时他体内反噬之力方平,万万不可摧动仙术疗伤,只得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给它厚厚敷上一层,又扯下自己一块衣角,撕成布条,仔细将小狐狸的伤口裹好。
小狐狸自被他拾起便一声不吭,敷药时分明痛得厉害,却也只是眯起眼睛,另一只爪子紧紧扒拉着他的衣袖,待伤处裹好后才呜呜啊啊哀嚎了两声。玄霄本欲将它放下,听得声音中颇有几分可怜,心下一软,也就由它卧在自己盘起的腿间闭目歇息,一手下意识抚上狐狸柔软的皮毛。
许是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伤腿,本已睡得香甜的小狐狸猛然哆嗦了一下,侧头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复又蜷起。玄霄心念转动,低头一看,果然那道醒目的伤口就在左前腿的腿根不远。
若他所记不错,梦中紫英所受的箭伤,不也是在左臂么?
双眼闭起的小狐狸轻微地竖起耳朵,寂静山野中只听见上方平均沉稳的呼吸声,想来玄霄应未觉察有异,掩在鼻尖下的嘴角于是缓慢地勾了勾,扯出一个不甚明显的苦笑。
玄霄师叔……对它当真很好啊。
只是此地距离地脉已然不远,以玄霄的脚程明日午时便可到达,届时他必不会让自己继续跟随。之后玄霄若顺利成魔,或有再见之期,可万一变生不测……
它不敢深想下去,然而脑中一个萦绕了千百次的声音突然于此时此刻变得清晰无比:“无论如何,慕容紫英都当助师叔达成心愿。他成魔之后,肯念着我也好,仍恨着我也罢,总会记着些许。”
次日玄霄醒得极早,下意识往怀里一摸,却哪有什么小狐狸。低头看时,衣角处的撕扯痕迹历历在目,显然昨夜带伤归来的狐狸绝非幻梦。只是它既有伤在身,此刻又能跑去何处?
玄霄凝眉思索片刻——冰灰色的眼眸,雪水般的皮毛——昨夜隐约生出的疑团随着两个形影的重叠一点点明晰起来,几日以来日间所见、夜间所梦逐渐串成一线,指向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心口开始隐隐作痛,玄霄抬手按住不住跳动的胸腔,就这么默然立在原地,僵硬宛如瓷雕。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渐渐逼近天顶的日头在身前投下一片耀目的光芒,玄霄始觉时辰已近正午,再不动身,捱到入夜只怕地脉多有变故。他不甘心地向来路又瞥了几眼,不见丝毫小狐狸的踪迹,不由怅然若失,自知那人此番是不会去而复返了。
整了整衣衫,玄霄勉强静下心来,仍旧顺着先前认准的道路缓步前行。说也奇怪,此时虽已深入妖界重地,一路却是出乎意料不曾遭遇阻拦,偶然遇见几个颇有修为的妖亦纷纷退避三舍。他心下奇怪,却也不甚在意,想到过了今日,无论悲欢生死,多年所求总算落在了实处,心境反比从前一心修炼之时更加淡然。
直到远远瞧见红发双角的魔尊气定神闲等在妖界内城的入口,玄霄才恍然明白了什么,还未想好如何开口询问,目光猛然触及重楼手中紫气萦绕的厚重古剑,刹那间几乎倒吸一口凉气。这把剑他虽只在几日前匆匆见过,却绝不会错认,正是慕容紫英出手替他解围时用过的剑,连上面古朴端雅的雕纹亦丝毫不差。重楼素来不齿神界,这剑既已落入他手,慕容紫英是否也已遭遇不测?
“那把剑,不知魔尊怎生得来?”
重楼肉眼可见地愣了一瞬,大约未想到此人开口第一句话竟是询问魔剑来头,继而颇为不耐地一摆手,答非所问道:“你,便是那敢在九天面前立誓成魔的琼华派玄霄?”
玄霄皱了皱眉,点头认下,又道:“那剑原为我师侄慕容紫英所有,他……如今何在?”
“本座又非手眼通天,怎知慕容紫英现下去了哪里?本座此来只为助你成魔,顺便把你带去魔界。”
这变数来得太过匪夷所思,然而观重楼言辞闪烁,料想其中尚有自己不知的隐情。玄霄心念飞转,反问道:“在下自问还没有劳动魔尊专程跑腿接人的面子,不如将来意说全,也免去彼此误会。”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魔尊此来,可与紫英有关?”
重楼冷哼一声,不悦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本座昨日路过此地,见你打败蜀山杂碎的招数颇有几分意思,可惜灵力受制,只怕一成功力都未使出,待修为复原或许堪与本座一战。本座不耐烦等你去什么蜀山地脉,只消你答允以后每日陪本座过招,助你入魔不过举手之劳。”
这番话虽非实打实的真话,却也不是假话。重楼说罢,有些玩味地打量起眼前这张将俊秀、威仪、妖魅融合至恰到好处的容颜,忽然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年轻的剑仙请求自己不要对玄霄师叔提起他的名字时一瞬间黯沉下去的眸光。
当然真正说动重楼的并不是那人的恳切,甚至不是自己寻觅已久的魔剑,而是剑仙那句带着些微傲气的“玄霄师叔剑法修为胜我百倍,若魔尊肯助他顺利度过此劫,日后何愁找不到切磋之人?”慕容紫英的剑法不坏,只是修为浅了些,重楼不得不收敛劲力好不至重伤于他,然而终究难以尽兴。倘若世上还有剑法与他相当而修为更胜一筹的人,自然千方百计也是要会上一会的。
“魔尊好意,在下心领。只不过今日若承了他人之情,日后便不得自由,与听凭神界差遣有何不同?”重楼原本兴致勃勃只待玄霄一口应下,不料等来的竟是句毫不领情的回绝,惊怒之下正想斥他莫要不知好歹,却听玄霄又道:“你我素昧平生,在下斗胆一猜,倘若是慕容紫英以魔剑为筹请魔尊前来助我,那便无论如何不敢领受了。”
魔剑虽是慕容紫英自愿相赠,但他确实求了自己前来相助,玄霄这番猜测虽然不中却也不远。重楼不知他二人有些什么过节,不过回绝之言既然直指慕容紫英,那须怪不得自己言而无信。他确是一心想与玄霄比试,可于助人为乐一节却无甚执念,听玄霄拒绝得果断,心中反而一阵高兴——若玄霄真有穿过炎波泉进入魔界的本事,届时必定与他这临时泉守狭路相逢,一场恶战总是免不了的。而玄霄若没那个能耐,那也不值自己大费周张地帮他。
计议已定,重楼便不再坚持,冷冷道:“炎波泉可不是想入就入,想出就出的所在,你自己寻死,旁人又何必拦着。本座尚有要事在身,劝你好自为之。”说罢举手划出一个空间瞬移的法阵,临行前不忘补上一句:“你我若还有再见之日,动不动手只怕不是你一人说了算的。”
玄霄目送重楼的身影彻底消失,方淡淡道:“紫英出来罢,有什么话,好好说来。”
萦绕在空气里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冷肃剑气顷刻之间紊乱起来,少顷,身负剑匣的白发剑仙踏着一把银光流转的细剑于一丈之外缓缓落下,单膝点地,面色比不久前见他时苍白不少,本就黯淡的冰灰瞳眸越发幽冷深邃。
大约猜到玄霄的心意无可更改,自己背着他的安排亦被一眼看穿,慕容紫英索性省去问安请罪,开门见山道:“师叔此去,有几成把握?”
“五成。”玄霄说着,瞥了眼慕容紫英的左臂,见伤口已然止了血,才道:“重楼好战,可有伤着你?”
慕容紫英收起佩剑,仰头与玄霄对视,面上却不见一贯的恭谨之色:“弟子素为师叔所不喜,更屡屡违命欺瞒。是死是活,师叔又何必挂怀?”
玄霄一怔,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赌气般的针锋相对,半晌,沉了脸道:“你是我琼华弟子,便要教训,也轮不到外人来教训。”
摆明的强词夺理倒是暂时安抚了那险些破罐破摔的师侄。慕容紫英苦笑一声,这回如实答道:“重楼不曾伤我。魔剑乃是弟子依小葵心意赠送予他的。他直言弟子修为浅薄,比武时也未曾动用全力。”
恍惚间,面前清冷高华的剑仙忽与梦中自己一手教导长大的少年重合为一,同样的蓝白衣衫,寒玉剑匣,水光潋滟的瞳眸,锋锐如剑的眉宇——只要刻意避开那双眉眼中晦暗无光的冰冷与那层覆盖了满头青丝的霜雪。玄霄晓得是自己的错觉,一时却舍不得将目光移开那张惦念了许多年的面孔。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然轻柔了不少:“那是你昨日助我调息许久,损耗甚巨之故。回去好生调养,莫再与人动手,也莫要铸剑。依照从前教你的心法早晚运功一个时辰,不出一月,当可复原如初。”
“师叔叮嘱,弟子谨记于心。”慕容紫英强迫自己低下头不去直视玄霄,自怀中取出一个锦袋,双手托起,正是不日前玄霄转交予他的那个,“三寒器对于克制炎阳多少有些助益,师叔带在身边,总也多一分把握。”
玄霄摇头,抬手将慕容紫英捧着锦袋的手推了回去:“我在东海至寒之地修炼百年,三寒器早已无甚效力。那日给了你,不过私心里想留个念想罢了。当年你寻它费了许多心力,我岂能不知。”
这大概是两人重逢以来玄霄说过的最体己的话了,凤目中转动的橙红暖意落在慕容紫英因慌乱而骤然仰起的视线里,虽只片刻便即掩敛,却足以击溃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心防。感到心跳几乎漏过一拍,原本压根不可能付诸于口的话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那弟子与师叔同去魔界!炎波泉出口有重楼守卫,他看在弟子赠剑的份上,应不会为难你我。”
“不可!”玄霄想也不想一口回绝。蜀山地脉下接连的炎波泉魔力之盛寻常魔物亦难经受,何况是天生与魔气相冲的仙人。
“师叔。”许是他片刻的心软越发助长了某个死心眼师侄的胆色,慕容紫英的声音带了一丝不加掩饰的委屈:“弟子别无他意,亦别无所求,只想助师叔达成心中所愿。难道师叔当真厌憎弟子到了避如蛇蝎的地步?连当年对掌门都……”他本想说玄霄虽恨夙瑶入骨,于飞升一事上也曾与她齐心合力,话到嘴边才惊觉冰封与飞升乃玄霄毕生奇耻大辱,急忙住了口。
却见玄霄只是抬了抬眼皮,并无怒色,依旧淡淡道:“你可知我为何不肯受魔尊相助?”
“师叔不愿今后碍于恩惠听命于人,亦或是……”慕容紫英咬了咬唇,“不愿与弟子多有牵扯。”
玄霄眉梢微挑,冷笑道:“当年我与夙玉被选为双剑宿主,只觉两人既已性命相系,互为辅佐,绝无可能离心断义。结果呢?飞升要紧时刻夙玉临阵逃脱,留下我走火入魔,被封禁地。那时我才知道,仰人鼻息,朝夕可亡,但凡倚仗他人成事,就是将自己心血性命拱手送了出去,任人拿捏。紫英,纵然此刻你心中待我并无二意,可明日、后日,一年后、十年后呢?人心易隔,本是常情。”
即使在说起最不堪回首的往事,男人的声音依然沉静如水,好似随口提起一个不相干之人的遭遇。慕容紫英怔然抬头,似乎直至此刻才第一次接近这孤标隽秀的男人。他就像开在山巅的一点红梅,远远看去绝尘傲世,只有穿过一路险峭走近了,才能觉察一丝温柔入骨的芬芳。然而即便朝夕相对,触手可及,这绝世风华也仅仅属于他自己,不为任何人绽放,也不因日复一日的孤寂而清减。
“原来如此,是弟子一厢情愿,惹师叔厌嫌了。”还能说什么呢?玄霄这番话也算推心置腹,换做自己易地而处,难说不会生出同样的心思。慕容紫英只觉心中一片虚无,月余以来充斥胸臆的种种冲动、期待、担忧、甜蜜仿佛倏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尽数挖空,徒留一腔无因无果的怅惘。
不知是否看出了他的无措,玄霄清冷眉目一点点柔和下来。不多时,几声细微之极的低喃隐隐约约响在慕容紫英耳边:
“我怎会厌嫌于你?”
“我从来没有厌嫌过你。”
慕容紫英以为自己幻听了什么,抬起头定定看着玄霄,未及追问便见那人不动声色低垂了眼帘,静静道:“这一路你三番几次帮我,我自铭感于心。”一面说,一面无比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掌,微使劲力将他扶起,“那日许你的事,始终作数,待我从魔界归来便去寻你,可好?”
“还望师叔莫要失信。”慕容紫英始终不曾移开自己的目光,刀裁般的俊秀侧颜苍白如玉,眼尾隐含水光。
玄霄低低“嗯”了一声,一阵短暂的迟疑后,终是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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