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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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们还很年轻。
魏影生在对方刚进场时正站在会场的另一边,和众多商业往来的亲朋同事礼貌寒暄。他父亲难得有兴致参加晚宴,因而簇拥上来的人格外多,客套些不疼不痒的私人事宜。这位年逾古稀的老者身体依旧硬朗,精神矍铄。他微笑着轻拍着两位侄儿的肩膀,三位魏氏集团顺位继承人俱是西装革履,身姿笔挺,低调地迎接镁光灯雪花般的拍摄。
快门声哗啦哗啦震天响,许多只插着各式各样标签和logo的话筒挤在他们嘴边。记者像鸟雀一般簇拥在他们身旁,叽叽喳喳地飞速抛出各式各样的问题。被问到什么时候结婚,他大哥在旁温和地打着官腔,不时侧首看看弟弟,魏影生沉默着点头。开场惯例要回答的三个问题都已经结束,晚宴即将开始,接下来该正式入场了。
一个记者忽然伸直了胳膊,那只漆黑的话筒差点戳到魏影生身上:“那,那您呢?小魏总对未来的伴侣有什么想法吗?”
她显然很有些紧张,声线都绷直了,带着点尖锐的颤音。这位刚回国不到三个月的魏家二公子自入场就没说过十个字以上的话,与他的两位儒雅可亲的家人相比显得格外寡言,但其俊朗的外观依旧令人瞩目。更何况,他还是一位这样有钱的单身男性。
魏影生没想到自己会被旁人打断进场的步伐。父亲和哥哥止步回头,他转过身,视线停在那个记者身上。对面的女生犹豫了一下,又问了一遍问题。
“小魏总对未来的伴侣有什么想法吗?”
很短暂的一瞬间,魏影生似乎真的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蓝色的泳池,堆满啤酒罐的客厅,一具年轻单薄的身体仰卧着陷在沙发里。
那时的他走过去,跨过地板上散乱的外卖盒和一叠又一叠划花了的cd光盘,轻而易举地把对方抱起来。微涩的酒香萦绕在他身旁,呼吸挨在耳边,温热的手腕搭在肩膀,他听见鼓动的心跳声。杂乱的黑发频频蹭着他的脖子,魏影生抬高左手拨开,那缕黑发便又轻又痒地贴着他的指尖滑走了。多么晴朗的深夜。
魏影生下意识地捏了一下左手食指,他轻微地眨了眨眼睫。
对方仍举着话筒,他收回目光,平稳地说:“目前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他话音刚落。会场的另一边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惊呼声,原本并不清晰,淹没在熙攘的人群中,然后不知怎么回事,喧闹的叫喊声越来越大,场下人流涌动。场下的粉丝开始尖叫,欢呼声像沸腾的海潮一般,一浪又一浪地从会场的另一边涌向这一边。
魏影生下意识地转头。他淡色的虹膜里远远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人影,瘦削高挑,一身黑色的西服。那人不紧不慢地走到红毯中央,侧过头微笑着接受围拥上来的人群的欢呼。离得太远,他甚至看不清对方的长相。
但他的脑海内立即浮现了一个人的模样。扎在腰间的白衬衫换成了崭新笔挺的小西装,杂乱的黑发被往后梳成齐整的背头,小少年青涩的面庞轮廓逐渐长开,一双狡黠的眼珠黑得滴墨,风流俊俏。记忆里的声线尚显单薄,年轻人在阳台上侧过头,一身蓬勃的朝气无处发泄,他大笑着朝魏影生用力挥手:“影生!”
与此同时,那些热情的高声尖叫仿佛才刚刚传递到他的耳膜。从天花板倾泻而下的灯光明亮如昼,他不能再清晰地听见了粉丝的呼喊。呼吸之间,他好像又嗅到了一丝极轻极轻的醇香。
晚宴已经开始,悠扬的小提琴音流淌在大厅内,他本可以辨认出那是一首最简单不过的卡农。
而魏影生只听得见他们喊林暮。
他们没能在宴会上说上一句话。
魏影生不确定林暮进场的那一阵子是否有注意到自己。他们一前一后,隔了一条不算远的红毯,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入席。太多的人簇拥着林暮,甚至刚采访完的那个女生也急匆匆向他奔去,渴望得到新的什么娱乐内容。主持人的恭维在魏影生身后响起,带着点含蓄的、戏谑的调侃,有人轻笑了一声,斯文地对场下的观众致意。
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
实际上富贾政客们同那些艺人的坐席隔得很远。魏影生的视线轻轻一掠,目之所及皆是流光溢彩的照明灯光,衣着不菲的贵客嘉宾,灿金的香槟,闪烁的水钻。不停有人相互招呼,客套又亲热地吹捧彼此。婉转的小提琴音。高脚杯折射出细碎的光影。餐具相撞造成清脆的泠泠声。光影流淌,某位正当红的演员正在台上致辞。宴席上的可见度并不高,目光拉远,他就只看得见黑色的人群,无数影影绰绰的身影正来回走动。他看不见很多人。
有人举杯向他致意,魏影生起身碰杯,喝了一口手中的冰水。他向来不饮酒。
魏影生腰杆笔直,安静地独处。哥哥忙着与人应酬,父亲早早退席了。他与在座的很多人都不熟。别人不怎么同他搭话,他也不去同别人搭讪。他不擅长这个。魏家人世代奉行自己的规矩,他们自律、清高、严苛,经商从业数十年行事依旧一丝不苟,严苛到近乎刻板。这样严酷的作风为这个家族赢得了极其响亮的名望与数不清的收入,令其有足够强大的资本在商界得以有一席之地,并用令人咂舌的速度建立起规模宏大的集团帝国。人人都交口称赞,为之瞩目,但在那些了不起的成就之前,也有人曾议论他们——没活气儿、怪类。很早以前林暮就笑他是那些清规戒律的最优秀的保持者,对长篇累牍的陈腐家规奉如奇珍,他比他整天冷脸的父亲还要正经。
实际上他根本不在意那些规矩,魏影生并不去评判自己的生活,他早已习惯于此。他不刻意去破坏它们,当遵循没有坏处的时候,那便也没有挑战的必要。只是那时他有一种几乎称得上强迫症的严谨,对自己的每一件事情都要求做到尽可能的完满,每一个东西都得按照规矩来。他尽量与所有人保持疏远,惯于独处,努力成为长辈眼里的优秀学生,作息精准地像是植入了编程的机器人(也是林暮形容的)。他还有一点轻微的洁癖,总是一丝不苟地反复打理每一样事物。那时林暮嘲笑他是吃力不讨好的苦行僧,活得苦大仇深没滋没味。他毫不在意,事实如此。他只是充耳不闻。
然而这一切都在他遇到林暮之后被打破。
林暮从不早起,他擅长昼伏夜出,在互联网还未兴起的年代里他可以爬墙狂奔去吃五公里外的一家夜宵,然后带回来两大装满啤酒罐和辛辣烧烤的塑料袋。他在网吧里偷学抽烟,被新兴的电子烟呛得直吐口水,交作业也拖拖拉拉,总趁魏影生不注意抄袭他的那一份。但这些尚不足以判定他是不良学生,因为林暮的成绩永远驻扎在前十,那时总有老师或者同学质疑他的信誉,魏影生自己就被叫到办公室好几次,被旁敲侧听林暮的个人诚信问题,而魏影生始终坚称林暮没有作弊。他知道那并非旁人所想象的。事实就在眼前,林暮如此聪颖,只要他想,他学什么都又快又好。别人只看到那个顽劣失孤的学生用课本做枕头,但只有魏影生手里捏着对方刚写完的数学试卷。
他绝不是不敢吃苦、或者是娇气,在一些诸如搞破坏或恶作剧的方面他有着卓绝的天赋和耐力。他能够为了使魏影生受到十足的惊吓而躲在长年无人清扫的校储物室里吸上两个小时的灰尘(虽然并没有成功),也能精心装出一副因受罚而情绪低落的颓丧模样,然后在魏影生试图向他靠近、笨手笨脚地安慰他的时候突然狂笑。
魏影生懊恼地看着他。魏影生愤怒地推开林暮然后被对方拉住。魏影生手足无措,魏影生一杯倒,魏影生被辣得伸不直舌头。魏影生才知道原来自己对那些爆火的网游也能轻易上手,他第一次熬夜睡到早晨九点,他学着打印一些课辅资料,在林暮逃课之后认真转述给他听,他一次次把林暮从酒吧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抓回学校宿舍,他纵容林暮拆卸自己的手表然后看着他抓耳挠腮想破脑袋也没法儿把它完好无损地安装回去(魏影生本人不在意,但林暮后来还是给他买了一条新的蓝色手表:“ForYingsheng。”)。但无论如何他坚拒抽烟,并且没收了林暮私藏的数条不同颜色的电子烟管然后转赠给垃圾桶。
林暮是一个恃才放旷的享乐主义者,一个奉行破格、骄傲自大的疯子,一个超卓的天才,一个单纯嘴硬的小孩子,一个有点敏感但足够热情的宠儿。他大笑时露出的酒窝格外有传染性,有种别样摄人的魅力,带着点蜂蜜一样甜蜜新鲜的朝气和活力,别人一看,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谁不喜欢他?他足够风趣,足够俊俏,肚子里藏着一千个活泼可爱的奇思妙想和天马行空的愿望。女孩们被他逗得咯咯笑,男孩也都愿意和他打球——为他的出手阔绰和被逮到也绝不松口举报的钢铁般的兄弟情。林暮爱笑,也乐意笑,他知道自己讨人喜欢的模样是怎么样的,不过他并不刻意去讨好人。他不拘小节,脑袋里记不住事,但这也不意味着他脾气很好,相反,他总能与一些固定的、看不顺眼的人争执起来。而当他发起火,别人都拦不住,凶起来像头牛,因而不少人也挺怕他。但是只有魏影生能治得了他。就连林暮同那个欺负他表姐的男孔雀(据林暮本人形容)打架,也是魏影生喝斥和阻止住的(但是依旧没有瞒过老师,魏影生已经习惯被叫去和林暮一同听训)。林暮出了什么事就去找魏影生,准不出错。
人们总对魏影生说,快管管他啦,你看看他啦,你得回去好好说说他啦,诸如此类的。他们自己也习以为常,仿佛魏影生和林暮才是天底下最亲的兄弟俩,骨骼里镌刻着对方的名姓,他们生来便该在一处,形影不离。
那时魏影生想,何其有幸,他们能够并肩而行。一个被人避之不及,一个拒人千里,他们都是别人眼里的疯子,独行者,被世界遗弃的怪胎。两个极端世界的人居然能彼此依偎。他像没吃过糖果的小孩子,在林暮变戏法般做出的简陋蛋糕虔诚祈祷,充满感激,那样天真纯粹,许愿林暮前途光明,许愿林暮幸福安逸,许愿林暮永远往前走,不回头。林暮说生日时的一切许愿都足够有效,于是吹蜡烛前他又偷偷加了一个,许愿我和林暮,永远不分开。永远不分开。
后来魏影生似乎也佩服自己,或是感到庆幸,那些庄重诚挚的愿景都在未来的十几年后纷纷实现了,唯一的不完满是最后那个不够合格的、没按程序走的私人心愿。好像那也没关系,在林暮把他的世界搅得分崩离析再远远地跑开后,他居然又能回到原点,迫使自己恢复原来的生活,默念着一些他甚至都忘记了的陈规,日复一日地重复那些他自己都无法理解了的、一丝不苟、僵化老态的习惯,在忙碌的日子里无休止地转圈。似乎本来就是这样,没有谁少了谁就活不下去,也没有谁真的需要谁。他保持缄默,不发一言,不做评判。一如既往,他始终都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魏影生始终清晰地感觉到,是有东西发生了的。破碎了,很疼痛。有什么石油般粘稠的东西一直滚烫着,翻涌着,日以继夜地挤压着他的肺腑,侵蚀他的大脑。在他皮肤内熔铸成尖锐扭曲的畸形,锋利的畸角坚硬得像是重铁,不停把他脏器的外壁戳出一个个淋漓的血洞。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察觉到那个事物的颜色,有时是黯淡的银灰,有时惨白,抑或深蓝色,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冷肃的黑色。像是哪里没开采完的幽闭岩穴,或者某处静止凝固了的沉寂深海,黑洞一般吸走了所有的情绪。它熔化又凝结,时常沉默着翻涌,或者剧烈地碰撞,高热的温度令魏影生的血管都蜷缩,他的心脏狂跳,血液也随之沸腾。然后那些液体不停地循环流动,从他的心口上涌到眼眶。一滴两滴。
卡农还未奏完。
琴音起伏,已经到了一曲的高潮,回环往复的声部交叠成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无形的波浪荡漾在大厅中。两段旋律不断追逐缠绵、合二为一,最后渐渐低沉、消逝。
他充耳不闻,端坐在令人目眩神迷的流光世界中。
浅淡的酒香仍萦绕着他。
那晚时间似乎过得很快。
当林暮笑容可掬地站在台上发表着获奖感言的时候,悬挂在半空的led大屏把他脸上每一丝喜悦感激的神采都完美捕捉。魏影生一眼不眨地抬头看他,那个电子屏幕里的虚像平等从容地与每一个直视他的人对视。那双黑鸦般的眼珠依旧灵动,左边脸颊凹出一个小小的酒窝,晶莹剔透的奖杯被稳稳地托举在手中,锃亮的名表低调地露在腕间。他礼貌性地低眉致辞,谦逊诚恳地感谢帮助他得奖的所有人,如此矜持,如此儒雅,仿佛那个热衷爬墙偷喝啤酒的年轻人只是魏影生长久迷梦中的一个模糊幻影,唯一不变的是他多情倜傥的风姿。
此刻正演奏起一首小提琴独奏的《爱之忧伤》,绵延温柔的乐音如同在为林暮的话语伴奏。林暮已经全然融入,场下的粉丝兴奋地欢呼,场上的每一位来宾都颔首鼓掌。那些向他投来的目光不再是怪异、警惕和排斥的,每一个人都以同样艳羡的目光注视着林暮,他也坦然回望在座的每一个人。
这或许也算是碰面了。
魏影生远远看着他,恍若天上地下。他凝视着林暮收敛的微笑,依旧那么明朗潇洒,不减当年。那样如梦似幻、易碎泡影般丰盈鲜亮的笑容与现实中他的模样重叠又错开,在魏影生的生命中转瞬即逝。
没由来的,他忽然想起记忆深处林暮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怎么能永远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
是的,他想。正如林暮说的那样,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就像林暮已经不断向前走去,而他仍停驻在原地。
小提琴拉出一段低沉轻缓的旋律,短暂停顿片刻,远处的歌手已经开始在歌唱,声线像是绵延温暖的流水。
林暮施施然下了台。
“在你之前没有,
他的幽香。
“在你之后没有,
他的微笑。
“分离比死亡可怕,
分离。
“时间停止转动,
停止。
“我所有的欢欣都不能、
“它们不够,
“不够填补我的灵魂。
影生!
“我是如此思念你。”
魏影生闭上眼。
我是如此思念你。
忽然乐音悠扬,他听见有人拉了一段卡农,正是刚开场的那一曲。
他站着默默听了一会,终于起身准备离开。
琴音断了,有人喊他,这声音他是如此熟悉。
魏影生不敢置信地转过头,他没喝酒,却已经有些晕陶陶的。
林暮闲闲地倚在角落。西服外套搭在他臂弯里,白净的衬衫牵扯出一些褶皱,左手插在裤兜,灿金的香槟折射出迷人的幽光。一把暗褐色的小提琴搭在他脚边的墙壁上。
一小会儿的沉默,林暮轻咳一声,抓了抓头,问道:“喝一杯吗?”
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仍牵引着他。于是魏影生朝前走去,他们共享同一片阴影。
对方终于耸肩笑了出来,这酒香是如此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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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写的,现在看都是什么玩意......当时不想写了,所以匆匆结尾。
发上来存个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