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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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丽达没有来时那样焦急,脚步放慢踢踏着草丛,似乎还不舍离去,然而没一会儿,她真的停了下来。
尤拉图斯凝神听到她疑惑的喃喃自语:“……烧木头的气味?”
难道是篝火么?尤拉图斯默默猜想,方才在伊丽莎的房间中提到了祭典,若是如此,烧篝火也并不奇怪。他们离开庄园许久了,弗丽达走得慢,或许只到路程的一半,如果这里都能让她嗅到篝火的气味,火势应该不小。
“我就看着……不会去打扰她的。看完我就走。”弗丽达自言自语,脚步一顿,果断地急切返回庄园。
十三始祖跑得没有来时那么急,依旧挑了不好走的林子艰难前进。越走近,连尤拉图斯都能隐约听到祭典的吵闹,似乎那群高贵的大人们玩得十分愉快,哈哈笑声不断传来,可其间似乎夹杂着一道十分细微的挣扎哭泣声,细听后却没能捕捉到第二声,尤拉图斯不由得疑心是不是他的错觉。有可能是树枝折断,毕竟弗丽达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他们走近了。弗丽达似乎找了一处灌木茂盛处藏身,枝叶沙沙摩擦声响罢后周围归于寂静,只余下贵族老爷们的笑声。
藏在灌木中视野可不会太好,树叶遮眼,弗丽达不一定看得见她的伊丽莎,尤拉图斯心想。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人类停止了笑声,一个洪亮正气的声音响起。
“大人们,我请求你们的注意——
“想必各位老爷夫人都有所耳闻:拜因斯氏与恶魔勾结一事早已败露,传遍了上层阶级之中。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本不必对这样有辱视听的肮脏勾当报以注目,他们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下地狱去,在场老爷们远远避开才是明智之举。只可惜……”
这人的话只说了一半,猛地叹了口气,十分惋惜似的。四下里附和似的传出叹息声。篝火似乎十分旺盛,木头爆裂声时不时在他们话语间寻得一隅之地。有个女人站得稍近,尤拉图斯听到她“啪”的一声展开扇子一阵猛扇,低声抱怨说:“热得我喘不上气!还有多久结束?——又不好看。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呆下去了!”
他听到了,想必弗丽达也能听到。那么,她周围的人类必然也能听到。
尤拉图斯心中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那声音继续一派正气地说:
“作为塞伦大教堂的神父,康斯坦丁大人的请求我义不容辞。与拜因斯氏勾结的女巫!上帝仁慈,降下圣火洗涤你的灵魂——”
尤拉图斯心神俱颤。弗丽达呼吸猛地错乱,不顾一切地拨开树丛冲了出去。人类惊慌失措的叫声响在他的耳边,衣裙撕裂,狼狈摔倒后的咒骂,和神父义正词严的那声“恶魔”的叱责缠在一起。这里本该混乱成被狂风卷过的杂草丛,可所有声音都被埋在弗丽达崩溃的,尖锐的哭叫声之下:
“伊丽莎——!!”
撕裂的嗓音直直刺入他的耳膜,刺穿他的心脏。尤拉图斯胸口一阵酸涩疼痛,仿佛有谁将他的心脏活生生撕开。忽然之间,天光大亮,仿佛蒙在眼前的布被扯开一般,他看清了此刻的景象。
血瓶掉出了弗丽达的裙袋,他看到四周人类东倒西歪,四仰八叉,脸上无不是震惊恐惧的神色。视野中央那架高耸的火刑架前,神父紧握十字架,瞪大双眼直指十三始祖。而刺破天空的那根铁桩上,白发的少女被紧紧捆住,她垂头闭着眼,淹没在脚下柴薪堆起的熊熊烈火之中。
他的视野下坠,摔落在地面,弗丽达扭曲的哭容一闪而过,最后所有都回归黑暗。
尤拉图斯怔怔地,仍然没能从刚才那一幕中回过神来。心脏处的剧痛荡然无存,仿佛刚才都是幻觉。可十三始祖的声音那么痛苦,即便他多么不忍卒听,都无法忘记那仿佛从记忆深处被勾起的悲伤。
所爱之人死去,是这样的感觉吗?
没能等他细想,眼前再一次出现了城堡的景象。
他重新“回到”了克莱德大人的身上。
尤拉图斯眼前一热,熟悉的感觉几乎要让他落下眼泪。
克莱德大人在不停地走动,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他从二楼弗丽达的卧室找起,遍寻整个城堡,一直没有停下。尤拉图斯便知道,他是在寻找十三始祖弗丽达。
正当克莱德愣怔在冰冷的壁炉前,忽然间,一阵刺鼻的血腥味飘向尤拉图斯的鼻尖。准确来说,是克莱德嗅到了这阵血腥味。眼前的景色迅速变换,他的始祖飞快地移动到了血味的源头。
这是城堡的外花园。
不过,也许它已经不适合被称为花园了。小喷泉干涸已久,四周没有一朵花开放,偌大园中只留下黑黢黢的土地和枯成一片的枝桠,腐烂发黑的花叶混在软烂的黑泥中。缠绕在花廊上的藤枯死,宛如一条可怖的长蛇,下方的桌椅脏污不堪,积了一层枯叶,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就在这花的坟场,尤拉图斯看到了蜷缩在花廊角落,背对着他们的十三始祖。她的身形依旧瘦弱娇小,衣衫破烂,脏污的金发被粗暴地盘成一团。
克莱德大人慢慢向她走去。
弗丽达听到了动静,回过头来。克莱德站在她的面前,也静静凝视着她。
尤拉图斯看清她的面容,吃了一惊。弗丽达脸色苍白,漠然的表情像极了其他的拜因斯始祖。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湛蓝,却是一片死去的蓝,没有光也没有期待,就这样冷漠地看着克莱德。
她的嘴唇血红,尤拉图斯这才注意到她手中死死掐着一只兔子。在这荒芜的花园中捉到一只兔子太不容易了。那只兔子半死不活,两腿可怜地时不时抽搐一下,脖子上一个血洞已经没血可流。
弗丽达站起来,将兔子随手甩到一旁。
“你去了哪里,弗娜?”克莱德问。
他声音平静,好像弗丽达还是那个弗丽达,他那个怯懦的小妹妹。尤拉图斯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绷紧的喉咙,几乎没能发出声音。
“我找了你半个月。”克莱德说。
沉默半晌,弗丽达终于说话了:“或许我被埃罗尔杀了。”
她的声音一如从前,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没有始祖杀你。你那天离开后我就和他们立下誓言,我退出始祖之争,条件是他们不杀你,我们不能拥有眷属,且永远依附在胜出的始祖之下。”克莱德背起手,说。
弗丽达看不见,可是尤拉图斯能感受到,克莱德的手正紧紧握着,细细颤抖。
“你去了哪里?”他再一次问道。
弗丽达抬起眼看向克莱德。没有感激,没有错愕,她眼里什么都没有,甚至还轻笑了一下,“你在讨好我吗,哥哥?”
尤拉图斯惊诧不已。
“如果你想这么认为的话,是的。”克莱德说。
然而弗丽达却突然面容扭曲,像是被他的回答激怒了,发狂似的吸血鬼化,血红的眼睛瞪着他,尖声质问道:“你那时为什么不转化她?!”
“你明明知道伊丽莎对我有多重要,你为什么不转化她?!”她的愤怒宛如一柄匕首直插克莱德心脏,可这愤怒又被难以自抑的哭腔瓦解,尤拉图斯感到他的始祖胸口传来沉闷。
“我连那帮人类都没有杀就去求你了,你为什么不救她……”
弗丽达泪流满面,只有这时,才能从她的面容上找到昔日的影子。
“如果我转化她,你就会被杀。”克莱德说,“何况那时……她已经死了。”
是,没错,尤拉图斯想,弗丽达刚走,他的始祖就与其他始祖做下交易。这时的血族始祖还没发现他们血液的治愈能力。弗丽达无法转化眷属,如果克莱德救了伊丽莎就违背了誓言,弗丽达必定会在之后的某个时刻被杀死。
他的始祖强大,却没办法与多个联手的始祖对抗。他们会踏过克莱德的骨灰,掏出弗丽达的心脏,然后大笑着逼她喝下他们的血,看着她湮灭在火中,就像她的伊丽莎一样。
“那就让他们杀了我!”弗丽达愤恨不已。
“我不会允许。”克莱德说,“弗丽达,你明白转化她意味着什么吗?”
“永恒的生命。我们没有选择。这是诅咒,拜因斯氏因此近乎死绝。转化了伊丽莎,就算我能从他们手中保护住你们,剩下的时间,你要她如何面对怪物一般的自己?”
可是,他自己呢?这样冷静的描述,几乎令尤拉图斯忘记他的始祖也曾是人类。他也这样看待自身么——“怪物一般”?
“你跑得太早。”克莱德取出一个羊皮纸包,递给弗丽达。
十三始祖颤抖着接过那个纸包,手指僵硬地拨开它,在看到里面东西的一瞬间突然崩溃,将纸包猛地甩了出去,仿佛那是一团灼人的火。她脱力地跪在地上,彻底痛哭起来,拉长声音嘶叫着。尤拉图斯看着她,想起从前狼群捕猎时在族人爪下挣扎的母鹿,肚皮被划开一道口子,一边呦呦哀叫一边徒劳地爬,鲜血在草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弗丽达一边哭,一边爬向那个被她甩出去的纸包。她满嘴满手的兔子血,看起来可怖又可怜。纸包里的粉末被风卷得满地乱飞,弗丽达伸手去拢,全部拢向怀里,滚滚而下的眼泪将骨灰洇成了深灰色。
“哥哥,”弗丽达匍匐着,额头触地,用哭哑的嗓音说,“我要杀光其他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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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半个月里弗丽达与梅丽莎在一起,和她连结获得了女巫的力量(第3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