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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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多开始放晴。
长年累月笼罩在头顶的阴云尽数散去,艳阳高照的第一天,农夫们兴高采烈;第二天,村民们仍兴奋不已,大摆集市。第三天、第四天……直至一周之后仍是如此。从未受到阳光如此眷顾的人们开始惶恐不安,于此同时,修道院坍塌数日的传言开始蔓延。
修女们为村民散播福祉,这是贡多农夫们坚信不疑的信条——她们接济穷苦人家的女儿,为农夫向上帝祈求丰收,是这片阳光稀少的贫瘠土地上为数不多的希望。因此村民派出他们中德高望重的乡绅去往修道院寻求解答,可那位可怜的先生却像碰见了恶魔一般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并且从那之后就疯了,整日徘徊于乡间,逢人便扯住他人衣袖,涕泗横流道:“是女巫!是魔鬼!”
他意义不明的胡言乱语扰乱人心,修女们又迟迟不露面,最后村民们不得不请求教会的帮助。年老的神父从修道院回来后脸色半青半白,嘴角抽搐,连胡子也跟着抖动,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他握紧胸前的十字架,指出:“你们爱戴敬仰的修女都是可怕的女巫。”随后摆出证据:刻满女巫“W”符号的石板,阴气森森的草药与骨头。原来贡多修道院中属于教会的修女们早已在百年前被女巫全部杀害。
对于生长在这样的土地上的人们来说,苦难总是必须且易于忍耐的,他们都学会了像习惯它一样习惯任何变故,就像贡多修道院坍塌的三年后,人们习惯了停止赞美“修女”,而去沐浴晴朗的天气。
在幽深的森林深处,随着松动的石块砸破最后一面冰,溪流重新开始涌动。跨过水源和灌木丛,在森林和一片旷野的边界,尤拉图斯趴伏在一块石头上凝望他的族群。风从南边而来,尤拉图斯耳尖颤动,捕捉到人类的吆喝和草叶上的霜被踏碎的声音。空气中藏着一丝含苞待放的甜蜜香气。
“冬天结束了,母亲。”尤拉图斯站了起来。
方才来到他身边的母亲仰起头看他,说:“你要离开了吗?”
尤拉图斯不回答,他跳下石头来到母亲身边,从前他总嫌弃让腹部发痒的草叶仅没过他一半的四肢,他与母亲并肩走向族群的中心。就算在阳光下,母亲的皮毛也不再如从前一般耀眼,冬天过去了好一阵,可她的毛还没有完全换完。不知何时起,她的衰老变得越发的明显。
“三年前你就知道,我最终会离开的。”尤拉图斯说。
“即便你已经成为了族群中的头狼?”
“是的。”
“谁有资格担任下一任首领?”
“你也清楚,母亲。哈迪,他有着与父亲相同的名字,与父亲一样坚韧的身体与性格,即便我离开,我们的族群依旧能壮大下去。”
母亲停了下来,遥望远方,“我明白。黑狼瓦多被我们杀死后,你还没有回来,子辈们都还年幼,于是我担任头狼一职。我无法永远做头狼,我已经苍老了,现在更不可能。同样的:狼族需要你,但不非你不可。”母亲转过头,不比从前清澈的琥珀色眼睛里映照出他成长后的矫健轮廓,他看到自己的眼神不再有迷茫与胆怯。
“尤拉图斯,你的路通往哪里?”母亲问。
尤拉图斯笑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不知道是否有终点,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否正确。或许我最后的结局是作为一头流淌着血族血脉的孤狼在流浪的途中死去。即便如此,母亲,你依然愿意我踏上路途吗?”
前任头狼没有笑,她说起一个不相关的话题:“你的父亲生前说过,狼人一族的一生都要坚持什么?”
“耐心,坚忍,与忠诚。”
“你的选择在解释这些词。”母亲说,“尤拉图斯,我没有理由制止你。”
尤拉图斯沉默了,他靠近母亲,舔吻她脸颊的皮毛。从前他在庄园里用人形生活时时常对始祖做出相同的举动又遭受制止,始祖说:“尤拉图斯,人类在交流时不会用舔舐表达情感。”距离那时过去太久了,再见到始祖时他或许依旧不记得那些教导,重蹈覆辙,但谁又知道呢?他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始祖了。
“那么我要离开了,母亲。”尤拉图斯说。
他在等她的回答,而母亲沉默了半晌。最后她说:“走吧!”
尤拉图斯最后看了一眼他的族群,接着转过身,离开了生育他的狼群与森林。
一头孤狼踏上旅程,他的身体中流淌着最后的始祖的血。他听到呼唤。
当三年前尤拉图斯从漫长的如海般永无尽头的痛苦与黑暗中睁开双眼,母亲对他说,血族始祖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时,他的否认并非执拗的自我欺骗。在庄园时面对十三始祖的嘲讽,克莱德说他“从未转化过眷属”,尤拉图斯从前天真无知,但现在他明白。只要始祖不死,他就能感受到他,他停止的心跳,无法愈合的伤口,他的沉默,愤怒,憎恨,他茫然的爱。尤拉图斯想他是株本该死去的幼苗,却因血肉浇灌获得了二次新生。有时他会怀疑这是否是克莱德的诡计,这样他就永远都忘不掉他了,但若果真如此,始祖又为什么不愿出现以享受这样的结果?最终,这才是他自我安慰的妄想罢了。
他沿着克莱德的生命行走,从塞伦古郡,到无名村庄,他看到两个世纪之前声名显赫的家族城堡破落不已,被茂盛野草繁花包围的后园中堆积着风化的墓碑与骸骨;无论过去多久,人类都默默地在时间长河的岸边向前走,接受疾病,死亡,新生造访他们贫瘠的生活。
他走遍了每一寸土地都找不到另一半灵魂。除了一处。
最后他回到贡多庄园,旅程的终点亦是一切的起点。熟悉的红砖石墙上缠绕生生不息的藤蔓,尤拉图斯看到花园里依然鲜花盛放。
如果你选择待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也渴望被我发现?
他像少年时那样越过石墙和窗沿。庄园久无人问津,彩窗蒙尘,斑斓色块映照在那口棺椁之上。尤拉图斯的心脏砰砰直跳,辨不清是期待还是紧张。回到狼族后他时常梦见从前,那个严酷的寒冬,他在庄园的壁炉前看到那张苍白的,冷淡的脸,漠不关心的眼神从他身上扫过,那一刻他也如此时般慌乱不已,仿佛听到命运之神在他耳边低语:看,你坠入了爱河。
尤拉图斯闭上眼睛,打开棺柩,再睁开后他看到日思夜想的脸庞。青色血管隐隐浮现在吸血鬼化的脸颊边,胸口的木桩阻止着自愈,血浸湿了上衣。尤拉图斯凝视始祖,看见了他所追寻的意义的具象,看见那双失去血色的双唇,泛起想要亲吻他的难以抑制的渴望。
胸口的木桩被拔出,伤口蠕动着愈合,克莱德睁开双眼,眼眶空洞,尤拉图斯再也看不到深灰色眼瞳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始祖的嘴唇翕动,呼唤他的名字:“尤拉图斯?”
他的神情悲伤,“你不该……”
克莱德没有说完。尤拉图斯想,不该什么呢?也许始祖想说的太多了:不该再次离开狼群,不该来寻找他,不该让他重新苏醒过来。他的始祖强大的同时又是那么脆弱,将失去珍视的一切的过错全部归咎自身,即便他的自我惩罚已经足够多足够重。他意识不到这对自己而言亦是一种伤害,不敢认同自身的存在对他人来说是一种希望。尤拉图斯难过而又平静。他将一株玫瑰放在始祖的胸膛,低下头亲吻他蜷缩的僵硬的手指。
“如果逃离不了痛苦的命运,那就和我一起生活下去吧。”
“春天了,克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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