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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〇年,这一年的夏日似乎格外漫长而炎热。
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渴得要冒烟,三三两两的黄包车在路面上淌过,车夫大步奔走掀起一股股热风。
红砖绿瓦上爬满了艳红的花,浓绿的叶里掩着聒噪的蝉鸣。
梵雪君支起画架坐在大宅院中央的圆形花池边,不远处是拥簇的紫罗兰花。他时而颔首,时而垂眸,画笔落在纸上如行云流水。
“雪君!”老远便听到父亲的声音,他微微偏过头,听父亲喊道:“我和你贺伯伯有事要谈,你招呼招呼贺家的小子。”说着便钻进了书房。
他站起身,捻了捻身上的长袍,嘴角掀起淡淡的笑意,伸出一只手,冲来人道:“贺大诗人,久仰大名。”
贺春绮望着他,怔怔地。
满院姹紫嫣红的花儿也不过如此了,这个人这般赏心悦目,连笑意也是恰到好处。
“贺生?”
低低的带着疑惑的声音入耳,贺春绮如梦初醒,方觉手心都沁出了一层薄汗。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把握住面前这只柔软修长的手。
他握着的这只手掌很凉,可他全身就像这夏日一样滚烫,喷泉的凉气也吹不散他心中的燥热。
梵雪君讶于他的力道,轻轻晃了晃被握着的手,揶揄道:“贺生这是把我的手当消暑冰块了?”
贺春绮顺势松开手掌,一副抱怨的样子:“这天哪都要把人烤坏了。”
二人说起话来倒像是熟稔的朋友。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画架上,带着惊叹,“梵生莫不是把那紫罗兰搬进了画里,枉我写诗三千现在也只能笨嘴笨舌地说一妙字了得。”
梵雪君眨眨眼,眼神明亮,笑容虽矜淡却也让人感到他的欢愉。
“某也只有这画技尚可入眼了,正午日头太烈,进屋喝碗冰镇梅子汤吧。”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小心地搬动画架,贺春绮想给他搭把手,他笑着婉拒了。
二人谈天说地,倒是极为投合。贺春绮是在下午离开的,甫一回到家中便托人寻了画著研读。
这样,也许能更接近那个他。自梵家一别,梵雪君时常能收到贺春绮的书信,多是理论探讨,渐渐便掺了一些闲话家常。
这位贺大诗人也太热情了些。
他忙于画作,只随意挑拣了几封回信。
同年,新青年浪潮的爆发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即使是沉于画作的梵雪君,也隐隐觉出了这其中的不寻常。
晚间有丫头过来传话:“大少爷,老爷唤您去书房。”
梵老爷坐在书房里,灯光照在他半白的头发上,梵雪君眼前一热,走近了轻轻喊了一声“父亲”。
“雪君,这外面怕是要变天啊……”梵老爷叹息一声,“你母亲走得早,这些年你在国外游学,我时常念着你,现在时局动荡却是不得不把你送走。”
“父亲,我……”
梵雪君欲言又止,梵老爷看着他,目光温和,却是不容反驳。
“你是梵家的独子,万不可任性。收拾好行李先去你贺伯伯家待一阵子。”
“是……”
梵雪君走出了书房,踏出去的瞬间,他回过头,看见梵老爷一向挺直的背佝偻下来。
他的父亲老了。
“夫人哪……我不能替你看着雪君成家立业了啊……恨哪……”
梵家家大业大,他是一家之主离开谈何容易。把独子托付给友人,他孑然一身也无后顾之忧了。
过往的书信都被扔进了火盆,梵雪君收拾好行李,趁着夜色悄悄从后门离开了。
贺春绮倚在车门上,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没事吧,雪君?”
最后两个字很轻,他此时心烦意乱什么也听不清,只胡乱地摇了摇头。手一直被握着,他也恍恍惚惚的。
贺春绮踩下油门,汽车慢慢驶向西海城,贺家别墅。
新青年浪潮被当局掌权的人近乎残暴地镇压了下来,抓的抓关的关,似乎很快平息了。
而梵企孙被扣以通奸卖国罪关监收押。
“梵老爷啊,您还没想到令弟在哪?”
牢房里的人沉默得像块石头,李行云碰了一鼻子灰,败兴而归。
张大帅抽着旱烟,烟枪往桌子上一磕,“咋的,还没说?”
李行云悻悻道:“那老骨头嘴巴严得很……”
啪!张大帅一掌眼睛一瞪,一掌拍在桌子上,“他娘的,给老子放出消息,明个儿就把梵企孙枪毙!”
贺家别墅。
梵雪君坐立难安,在房里踱步。他这些天憔悴了许多。贺春绮端了一碗肉粥进来,他面露愁色,“春绮,我吃不下。”
“就算担心伯父也不能把自己的身体弄垮了。”贺春绮把他按在椅子上,“不吃我可要喂你了……”
梵雪君被他督促着总算吃了小半碗粥。
贺春绮皱着眉,父亲暗中奔走无果,贺伯伯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他的雪君……
清晨的红日终究升起了。
大广场上围满了人,枪决在十点执行。
时间慢慢流逝,张大帅摸出一块怀表,九点三十分。李行云凑到他耳边,“没发现可疑的人……”
他比了个手势,几颗鸡蛋被扔到台上。
“砸死这个卖国贼!”人群里骂骂咧咧,骂声渐高。
“这些人……这些人……枉我父亲做了这么多慈善!”梵雪君揪着窗帘,气得发抖。
贺春绮将他按在怀里,一遍遍摸着他发颤的背。
“我知道,我知道。雪君,他们不值得你这样气……”
指针嘀嗒嘀嗒转动的声音惹人心烦,时针晃悠悠地指向了十。
一双手捂住他的耳朵,同时,枪声响起。
“我父亲就算是死......也不能背上这样的骂名!”
梵雪君声音嘶哑,满脸都是泪水。那个温和的意气风发的人似乎一下子被推下了悬崖。
贺春绮捧着他的脸一点一点把眼泪擦干。当权者是谁他从来不在意,但这天让他的雪君流了泪伤了心,他铁定要让天也翻一翻。
不日,一场青年集会秘密召开,贺春绮慷慨陈词,引燃了新青年浪潮最后的火星。年轻一代的领头人,贺大诗人的名头到底不是白叫的。
他暗中和梵秋白接触,弄了一批枪杆。夜深了,他打开房门整装待发,却看到了站在楼梯口的人。
“让我去。”梵雪君握着拳看他,“这是我的责任!”
张大帅下的通缉令都还没有撤销,更何况刀枪无眼,贺春绮不想让他涉险。
“好,喝了践行酒,我们一起。”他回房倒了两杯白酒,一杯酒下肚,一杯递给梵雪君。
梵雪君接过一饮而尽,呛出了眼泪。
“走……”
玻璃杯从手中滑落,贺春绮搂住他软倒下来的身子,脸颊贴着脸颊,“对不起,雪君,睡一觉就好了。”
大半夜,张大帅的帅府枪声响彻不绝。卫兵反水,这场突然的暴乱打得他措手不及。
贺春绮盯着他,一枪爆头,又连补十几枪把人射成了窟窿。
张大帅的倒台就像一个征兆,各地革命如星火燎原。十一月,新政权建立。
“雪君……你要去国外?”贺春绮望着收拾行李的人,干巴巴地开口。
“嗯,叔叔给父亲正了名,张廷也死了,我想出国散散心。之前的事我没有怪你,这段时间也够麻烦你们了。”梵雪君总算恢复了些生气,眉目舒展开对他露出浅淡的笑意。
还有一点他没说的是,他觉得……贺春绮对他的感情已经超出了朋友之谊。但他现在显然没有开始一段感情,甚至是这样一段惊世骇俗的感情的打算。
贺春绮知留不下他,只沉默地看着他。
梵雪君离开的时候贺家一家子都来送行,他笑着一一道别。
车子慢慢远离了视线,贺父拍儿子的肩膀,“舍得下?”
贺母也无奈地看着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真放不下就去追吧。”
贺春绮没说话,他不能把人逼得太紧。一年,他给他一年时间,到时候就是死皮赖脸他也要缠着他。
伦敦,白鸽广场。
梵雪君支着画架,为来往的行人作画。
一个人影在他面前坐下。
“先生,您可以挪开一点......”他抬起头,“春绮……?”
贺春绮微微一笑,“今天我是客人。”
梵雪君哑然失笑,真的开始为他画像。
他垂着眼,认真的时候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落在有情人眼里品出十足的可爱。
“好了,作为朋友这张画像免费。”梵雪君眨眨眼,把画递给他,“这么巧在伦敦碰见你。”
“雪君,我的雪君,我专程来找你。”
“你……你叫我什么?”梵雪君眉头一抖,听他拉长了调子:“我的——你都知道了。”
他把话都挑明了。
“对不起,我……”
贺春绮牵起他的手,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没关系,你只需要允许贺春绮喜欢你就够了。”
梵雪君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照常每天去广场作画,只不过身边多了一条尾巴。
今天他碰到一个有点奇怪的人,也是个画家,似乎有点热情过头了,抓着他的手不停地念叨着:
“我的上帝,神秘的东方美人,请让我为你作一幅画吧,你真是我的缪斯……”
贺春绮一拳揍在他脸上,转过身脸上还忿忿的,“这个流氓!”
同为画家,梵雪君倒也理解他,并不觉得被冒犯了。只是贺春绮把人揍了,他有些羞赫。
“抱歉,我的朋友冲动了。”
大胡子画家无视掉缪斯身后能吃人的目光,大喇喇一笑,“没关系,请一定要让我为您作一幅画。”
梵雪君想了想,答应了。
贺春绮蹲在一边,恨不能揪光那满脸的络腮胡。好不容易等他画完了,却看到那个大胡子上去来了个贴面吻!
举起的拳头被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胡子提着画架走远了。
“走了,你气……唔”
嘴唇被啃咬着,梵雪君睁大了眼,一双手轻轻地遮住了他的眼睛。
亲得他喘不上气,贺春绮终于放开他的嘴唇。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梵雪君捏了捏手指,“什么时候回国看看吧。”
梵家的宅院似乎有人打理过,还算整齐。疯长的紫罗兰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又是一个夏天。
梵雪君怀念地看着院里的一草一木,冰凉的圆环被套在他的手指上。
“梵先生你是否愿意让我参与你的人生,无论生老病死,良缘永结白首不离。”贺春绮执着他的手单膝跪地,虔诚地亲吻他的指尖。
也许是那天的紫罗兰开得太好,也许是那天的日头太烈让他晒昏了头,他俯视着这个人,轻轻地笑了一声。
“嗯。”
自此被捧在心尖尖上,后半生无病无灾,享年七十二岁。
梵雪君走的那天早上很安详,有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唤:“雪君,懒虫,起床了。”
“好吧,雪君说他今天不想起床,我们再睡一会儿。”
贺春绮抱着爱人冰冷的身体,似哭似笑。
后事一切都是他操持,办完了后事贺春绮却失踪了。
小辈在整理他的书房时,发现了一本无名的散文诗集,最后一页笔墨未干:
当我凝望着紫罗兰老了春容,
青丝的卷发遍洒着皑皑白雪,
时光也掩不了你的美和芳菲,
皎洁的红芳与长夏永不凋落,
你在不朽的情诗里与时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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