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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小娣醒了。掀开眼皮眨了眨眼，她知道自己这是回家了，走了那么久的路，她浑身无力，头还痛得厉害。妹妹呢？她转过头去，发现妹妹在被窝里发抖，实在放心不下，她伸出一只手放到妹妹头上，烫的厉害。可妹妹似乎只觉得冷。

她翻过身想叫醒父亲，父亲的呼噜把她的声音盖得严严实实。去叫母亲呢？她呼出一口热气，忍着肺部的灼烧爬向母亲。到了母亲身边，她好像又听到了那日的呻吟，细碎、瘆人的惨叫。

不好的预感笼罩着她，她不敢瞎想，只有爬到父亲身旁用力地叫喊：“爸爸！爸爸！醒醒！”她的嗓子哑得不像样，母亲的哭声也越来越微弱。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压倒了她，她双手拍打着父亲的背部，啊啊的叫唤。

妹妹开始无意识地低吟，她几乎是怀着入骨的恨意在喊父亲醒来。

终于，那该死的老东西醒了，咋咋呼呼地骂人。

“妈妈，妈妈！要生了……”

父亲一声惊呼，立马推开了她扑向母亲，黑暗中就听他颤抖着声音问：“孩她妈，孩她妈，真要生了？！”回应他的只有母亲痛到至极的大叫。咣啷啷一声响，父亲急忙下了炕嚷嚷着去叫接生婆来。望着那黑洞洞的天，小娣压抑了一晚的惊慌冲破了桎梏拼命叫嚣着释放，哇的一声，她的头埋进枕头里，颤着肩膀呜呜的哭。

天要破晓了，接生婆站在炕边还在嘟囔，父亲倒背着手站在屋外来回踱步，见到小娣端着一盆散着热气的血水出来后忙问她：“你妈生了没？”

“没……”她倒掉血水，又接了盆热水进去，进屋时还能听到父亲的低语：千万生个儿子！千万生个儿子！各路神仙保佑我得儿子啊！

屋内接生婆两手是血，满脸是汗，炕上的母亲气息愈发微弱，要爬上去仔细看才能注意到那胸脯上小幅度的起伏。母亲身上盖了一条被，两条腿大张着，腿下血流不止。

都是血，都是血。小娣放下水盆不待起来，就见接生婆唉哟一声跑了出去，嘴里叫嚷着“难产了！”

小娣听不懂，但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的意思，她颤颤巍巍地上前想要看看母亲，母亲这时也睁开了眼看着她。

“小娣……过来……”

她听话上前。

“妈，要是走了……你就和妞儿、就、好好照顾弟弟。你长大了……该、该懂事了……”

母亲的脸白得像雪，但映不出小娣的脸。

“妈……”她刚开了口，接生婆就拉着父亲冲了进来。

“你来看看，你来看看，正常来说应该先出来头啊，你家这小子先出的腿！保大保小你自己决定吧！我可是先说好，这不能赖我！要不同意，钱我也不要了，我立马就走。”

父亲烦躁地抓抓头皮，一双眼瞥向母亲，嘴巴张了又闭，急死个人。小娣抓着衣角望向母亲腿间的东西，那个干瘦的如同小鸡爪一样的腿，横在母亲身下，一股股血不断地流出。

“保大！保大！”小娣张大嘴巴喊，可是谁也没看向她。她跺着脚简直要被气死了，她想扑上去告诉父亲，可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保小……”炕上的母亲闭上眼道。

“保小？孩她妈你真要这样？”父亲激动得眼眶湿润，脸上的肉抖动着。

“保小……他是个男娃……”

“哎！好！就听孩她妈的，就听孩她妈的！”父亲推着接生婆过去，随后拉着地上的小娣退出了屋子，“你个丫头别在里面，晦气，省得把我儿子吓走。”

小娣的手紧扒着门不放，她要回去，要到接生婆面前说保大啊！

“死丫头！看个屁！”父亲见拉不动她，当即气得伸手给了她两耳光。

天要亮了，小娣呆愣愣坐在地上。忽而，一声婴儿的哭叫刺破了天空，浮云散开，一缕光直照下来。父亲闯进屋子，几秒后，他那激动得颤抖的声音，满怀希望的声音，终于如愿的声音传了出来，拉得好长：“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儿子——”

小娣抓着地上的雪，扯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像是开心又像是自嘲：“我们没有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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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娣端着水和药进了屋，妹妹正坐在小弟弟旁边发呆。

“吃药吧。”

妹妹乖乖接下药塞进嘴里。

“妈、妈妈呢？”吃完了药妹妹问她。

她不回答，坐在炕上去看小弟弟，头还疼得厉害，她干脆躺了下来。母亲的面容仿佛还在，她把记忆拨到那天夜里，温暖的鱼汤，温柔的母亲。

她问母亲：“妈妈，你喜欢男孩女孩？”

母亲回答她：“生男生女都好。”

生男生女都好？她反复念着这话，泪水再次落下。坐起来瞧着小弟弟，绝望的心情和难言的苦涩挤满了胸腔。

“可是妈妈啊，我不想当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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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一个人来到了那座坟包前，熟练地摆上窝窝头，磕几个头后再坐上几个小时。

要过年了，天更冷了，她用袖子抹掉鼻涕开始和母亲唠嗑：“妈，我又长了一岁。快过年了，爸……说要包饺子，还说也给你端一盘来。”

“妹妹的病好了，我的头还疼，但是不厉害。你那天给妹妹的蛋她留了一半，放到现在都臭了。”

“卖竹筐的钱全给他了，他拿走了……不过没事，等我长大了，自己挣钱给你买裙子穿。”

“妈妈，我看见你做的新鞋和裤子了，我和妹妹试了试，大好多，这样就能穿好几年了，你真聪明。”

“妈妈……妈妈啊……”她抱着那个充当墓碑的木板，“我给你说啊，咱们家今年有个喜事有个坏事，算起来是两件大事。你不是说人一定会经历几件大事吗？我一年全碰到了。”

“妈妈。我们家有两件大事！”她清了清嗓子，抹掉泪继续说，“爸爸有儿子了！男孩子，儿子，他有儿子了！妈妈！妈妈你听见了吗？他有儿子了！我再说另外的，另外的……”

“妈妈啊！妈妈！我没有妈妈了！没有妈妈了。”她抱紧木板，短暂的沉默之后放开了喉咙哭，哭得撕心裂肺，“他有儿子，我没妈妈了。我没妈妈了！”

忽起的北风吹凉了干粮，也把她的哭声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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