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雪山探险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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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我仍然会梦见一双漆黑的,深邃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我,并且,我能深刻地回忆起,冰冷的牙齿扎进我的静脉,血液缓慢地流出,身体变得僵硬而干裂,越发地无力,饥饿,以及寒冷。
为了抵御这个噩梦,长久以来,我一直过着一种绝对孤独的,类似于宗教性质的禁欲生活,独自播种,放牧,打水,以及烹饪,非常罕有地和镇上的人交流,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十年。
我时常在一条宽广的街道上,看见一群年轻人,他们富有活力,激情,探索欲望,对任何事物都保持着好奇以及无所畏惧的挑战精神。
我以前也是如此。
然后,发生了某件事,让我变成现在这样。
正如书中所说,一个老人总是会有很多故事,但对于我来说,这并不是值得放在圣诞节的夜晚讲的欢乐童话,或者是在传教时讲的宗教寓言,我不想向任何人讲述这个故事,然而,我确定我有记录这个历史的必要。
为了某些无法抹去的回忆,某些深深镌刻在我脑海中的某些,散发出令人敬畏的含义的字符,某些在深夜中静静地凝视着我的目光。
此刻,我正在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五十年前,我们一行探险队,在迪拉斯雪山遭遇了雪崩。
对于一个故事来说,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开头。
当时探险队一共有六个人,我们在出发前,拍了一张合照,我把它摆在客厅的柜台上。
照片上,有一个戴着牛仔帽,左手竖着中指,对着照相机猖狂地大笑的四十岁大叔,他叫汤姆,雪山探险小队的队长,他的右手搭着杰西卡的肩膀,一个知性的,金发碧眼的女士,杰西卡右边是韦德,剃着光头,体型健硕,大概比杰西卡高一个半脑袋,他看着镜头的眼神有些木讷,而最富有活力的小伙子,乔治,站在汤姆的左手边,照相机刚好抓拍到了他跳起身,浮在半空中的镜头,然后,在乔治的左边,马尔斯,勇敢的小个子,叉着腰,一脸不屑地瞥着乔治。至于我,我按了快门,快速跑向人群,蹲在了汤姆的身前。
我有时不得不再次确认,那的确是我们最后一次的合影。
当时,我们正跋涉到半山腰,准备安营扎寨,突然,我们听到了一声尖锐的鸣叫!那种声音并不是人类可以模仿着发出的,就像是动物因骨头被金属丝强硬地拉扯出来而发出的嘶吼,那声音中就充满着血腥味。
高顶的雪层抖动,开始坍塌,就像是从山顶直下的海啸。我们不得不仓皇地逃窜,汤姆发现了一个凸起的小坡,他指挥着,让我们跑到小坡的下方,雪浪刚好从小坡的上端倾泻,以及从两侧冲刷,我们抓着岩石不放,避免被雪浪冲走,不幸地,乔治没有抓稳,他直接被带进了浪花中,我不敢回头看乔治被冲走的样子,只能听见惊慌的,尖锐的呐喊,然后是呛到里喉咙的咳嗽,最后是沉闷的,雪浪吞没的声音。我抓着岩壁不放,害怕自己哪怕只是一丁点的松懈,就会葬身于此。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大概一刻钟。
雪崩停止后,我们开始找寻乔治的尸体,以及刚才的营地。
我发现了乔治。
他的身体僵硬,深紫色,皮肤干燥,眼睛紧闭,嘴巴半开,像是要说些什么。
我用手挖开他身边的雪,从背后将他拖出来。
另一边,杰西卡发现了营地的残骸,大部分物质都被雪浪冲走,只留下少部分,马尔斯大概估计了一下食材,大概够剩下的人维持三天的正常生活。
而救援队大概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才能到达。
汤姆与我估算了一下,这些物资,我们在回去的路上,就会消耗殆尽。而且,谁又能保证在回去的路上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呢?所以,与其继续行动,不如原地待命,等待救援。
这不得不说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汤姆把我们的讨论结果公布,韦德和马尔斯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们希望能够行动。
但现在的确已经没有足够的物资来使他们行动了。
在争论了一会儿后,这事不了了之。
我们用碎掉的帐篷包裹乔治的尸体,我准备把乔治埋在雪里,杰西卡反对,她认为乔治应该被带回去,所以,我把乔治安放在了离营地较远的地方。
第一天的夜晚过得很平静。
面对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所有人都坚持着尽量节约资源的原则。我们没有生火,尽量减少活动,靠在一起睡觉,来减少热量的散失。
这晚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一个深黑的地穴以及楼梯,我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进地底,耳旁回想着诡异的声音,像是恶魔的低语。
第二天,汤姆极力想要向大家表示,按照昨天的应对方针,可以延长物资的使用时间,四天,甚至五天,这令大家都显得有些高兴。白天,我们开始四处搜寻物资,我找到了乔治随身携带的巧克力,看来是被雪冲掉了,当我回营地,准备报告这个好消息时,发现韦德和汤姆正在争吵。
不用说,他们肯定是在讨论是否该原路返回。看样子韦德似乎想打一架,争取领导权,我上前制止了冲突。最终他们俩一整天都没有说话。
这一天的夜晚,似乎大家都不怎么想睡觉,韦德似乎想要再争论一下,突然,杰西卡开始自顾自地回忆自己参加探险队的原因,她说自己的家里有一个双腿残疾的弟弟,一直想要亲自登上雪山之巅,她是代替她弟弟来登山的。她取下自己的项链,给我们看她弟弟的照片,一个阳光的男孩。然后,她开始回忆和弟弟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我们安静地听着,不想打扰。
我想,也许这是个制止争吵的好办法。
直到我半夜饿醒。
我从帐篷中起了身,穿上衣服,想要去上个厕所。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个怪物。
它站在很远的地方,全身漆黑,身上泛滥着平滑的黑色波纹,全身浑浊不清,像是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高大男人,它一动不动,但我能听见空气中牙齿磨动的声音,很细微,像是一个小木槌在骨头上不停地敲打。
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上了厕所,我便强迫自己入睡。
但我有点睡不着,我只能以半入睡的状态,撑到第二天。
马尔斯发烧了。这给本来就艰难的生活增加了难度。
幸运的是,我们有找到药物。于是汤姆让杰西卡留守阵地,看护马尔斯,其他人继续寻找物资。
我去了昨天发现异常的地方,我才发现,这就是我安放乔治的地方。
乔治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没有透一点风,我也不准备打开看。
当我回到营地时,我不得不接受一个惊人的事实。
韦德带着马尔斯,打晕杰西卡,抢走了大量物资,刚刚逃走了。
没错,如果将物资只供给两个人的话,的确有机会活着回去。
这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
汤姆拿起了登山用的冰锥,说他一会儿回来。
然后他就没有回来了。
这夜的营地里,只剩下我和杰西卡。
我们平分了剩余的食物,估计着,就活过今晚就行了。
躺在营地里,我和杰西卡望着天空。
雪山总是有很多城市里看不见的景观,比如星星。它们遥远,明亮,深不可测。
杰西卡讲了个关于星空的故事,她说曾经有一个凡人惹怒了神,于是神给他下了一个荒唐的神罚,让他一辈子也无法看见星空发散出来的光,所以,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他只能点着一根随时可能被吹灭的蜡烛度过余生,他的眼中永远是一片漆黑,看不见前面的道路,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寒冷和孤独无时无刻地缠绕在他的身旁,直到他发疯,然后死去。
我想不到说什么,望着星空,逐渐睡去。
直到半夜饿醒。
或者说是被吵醒,但也许只有我能听见那个声音。
磨牙的声音。
我沿着早上的路线,走到了乔治的尸体前,遇见了那个怪物。
我无法形容它的长相,因为它全身都散发着一种让我看不清的波光,只能勉强看出它是个人形。脸上一片模糊,一种粘稠的,不停晃动的液体从应该是嘴巴的地方流下来,而我只能看见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望见灵魂的深处。
而它正安静地注视着我,无声,无息,身体没有一丝的动摇,让我脊背一凉。
突然它又转过头,扯开裹尸布,跪在雪地上,舔舐着乔治的尸体,它舔得很认真,同时发出奇怪的声音,甚至有一些微小的跪拜动作,像是某种宗教仪式,然后,它一口咬了下去。
那是一种僵硬的,难以撕扯的,腥味十足的肉质。
这个怪物,无视了我,在我面前正大光明地吃着我伙伴的尸体。
我感觉脑子里也像是被啃食了一块。
我疯了似地跑回了帐篷,远远地发现怪物把乔治的骨头从身体中剥离出来,扎进了身体里,像是某种崇高的,远古的祭祀。最终它用自己的液体淹没了尸体,用大雪覆盖,然后离去。
我不敢睡觉,我觉得有一种疯狂的,难以磨灭的感受深刻地冲进我的脑海,使我的大脑逐渐腐烂,散发恶臭。
我在帐篷里坐了一整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我没有告诉杰西卡昨晚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这只是我的幻觉吧。
我和杰西卡决定上路去找汤姆他们。
然后,走了半天,我们发现了他们,汤姆,韦德,马尔斯。
全都受了伤,然后冻死在寒夜里。
尸体触目惊心。
但我发现自己心里很平静,似乎我早就意识到,在这个冰天雪地里,死亡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我看着汤姆手里的冰锥,没有说话。
我整理了他们留下的物资,带着杰西卡继续走。
我们得活着回去。
杰西卡强硬地要求把他们像乔治一样进行处理。
我照做了,于是,今天我们只走到了尸体安放处不远的地方。
今天我和杰西卡获得了物资,不至于挨饿。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必要的交流,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我忽然很想和杰西卡讨论那个怪物,但我又放弃了。
我希望着那个怪物今晚不会再出现了。
半夜,我习惯性地起了床。
我又一次看见了那个怪物,它就站在汤姆的尸体面前,跪着,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它匍匐着去亲吻尸体。
也许这是一种用餐的礼仪。
我悄悄靠近了它,忽然,它抬头和我对视。
又是那一双漆黑的眼睛。
它突然狂奔过来,咬在了我的左臂上。
那湿润的,血腥味的牙齿,把凉意刺进了我的身体。
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的待遇是如此的不同。
我取出冰锥,奋力扎向它的脑袋,像是砸中了一滩浑浊的淤泥。
但似乎有些效果,它嘶吼着跑开了。那是一种透露着疯狂,而且极具有暗示意味的声音,一瞬间,我的脑子中涌入了无数的字符,在我的面前拼凑出不同的,无数的,难以理解的图案和花纹,像是一把钢刀将我从中间如樱桃树般劈开。
我跪在原地,大口地呼吸,呕吐,啃雪,咬破下嘴唇,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终于,我稍微能控制住自己的心跳了,便检查了汤姆的尸体,发现脸已经被啃了一半。那一半的骨头显露了出来,很冷。
我站在尸体旁,不说话。
然后,感觉很累,便睡了过去。
睡在了他们三人的尸体上。
第二天,杰西卡把我叫醒。之后,我们便离开了这个地方。
再过了两天,我们遇见了救援队。
我们活着回去了。
自那以后,杰西卡再也没有和我联系,我大概知道,她在教堂工作,每周会领着信徒唱歌。
而我仍然做不到信仰上帝。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死在雪地里该多好。
有时候,我会想起救援队运回的尸体,它们的尸检报告上写着,有被啃咬的痕迹,而乔治的尸体再也没有被找到。
我害怕着那个怪物会寻着气味,再次找到我。所以我把自己封闭起来,独自生活。
如此独自活过了这五十年。
直到今天的死期。
我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便用力地把这份手稿扔进了火炉,然后瘫倒在地。
模糊中,我看见了那个怪物。
它安静地站在我的面前。
那漆黑无神的眼睛,安静地,永恒地凝视着我。我的耳旁响起了那些熟悉的低语,充满蛊惑的,混乱的音调,像是液体一般涌入了我的体内,让我感觉膨胀,糜烂。
火炉烧得正旺,而寒冷从脚底开始渗透,小腿,大腿,肚子,胸口,双手,脖子,嘴巴,眼睛,头皮,冰冷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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