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乞丐死在新年前夜的故事
-----正文-----
天微微亮,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吹拂到庆镇的时候,城里的人还没有睡醒,只有一些稀疏的鸟叫和叶片的碎响,仿佛一切都还沉浸在静谧的梦里,温暖且安详。一位灰白头发的老人,倚靠在城外牛棚的栅栏上,点起一杆旱烟,吸一口,缓缓吐出,烟色缥缈,散入朦朦胧的日光中。老人摸了摸随身的扁担,往肩上一挑,顺着风,打水去了。
余老不是镇上的居民,所以,他也就无法在镇上长久地居住。七年前的冬日,雪逐渐飘落在大地,一个风尘仆仆的乞丐,挑着破旧的扁担,到了庆镇。镇上的人,不至于将他赶走,但还是害怕犯了古镇的晦气,难免有些排斥。老人没有过多的言辞,径自走到城门外,在牛棚定居。 至于求生的活路,因为不能乞讨,所以略有些改变。
亦如七年前,今日也有了些小雪,似乎也快到寒冷的时候。
庆镇是位未出门的老女人,还没打上白色的粉底,皮肤干巴巴的,留出一条长长的皱纹,在这漫长的皱纹中,有一个身影,提着沉沉的水桶晃荡个不停,敲开一扇厚厚的门。
“余老呀,没有豆腐了,馒头要吗?”五福叔商量道。
“要的,要的。”余老弓着腰,眼光里有了些精神。
“那好吧,拿着。”五福叔取过重重的水桶,塞过来两个馒头,转过身去,走进深深的大院。
余老谨慎地把馒头包好,贴在胸前,身体皱缩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抬头望着天,觉得已经到了寒冷的时令了,他便更加蜷缩着身子。
“余老爷,你还是站着吧。”五福叔在屋里大声地叫道。
余老像是受了凌空的一鞭,没来得及震悚,就立刻站起了身,腰仍然弓着,神色里却有了一些恐慌,然后马上又化为了平静。他取过空落落的水桶,蹒跚地走了下去。
已经入冬有一段时间了,街上本来应该更加清静,今日反而拥挤了许多,人群在雪道上留下错乱的脚印。男人,女人,年老的,幼小的,来来往往地欢快地交流,有着说不出的气氛。但余老却走不进人群,只能默默地来到河边的竹林,听着逐渐僵硬的潺潺流水,安静地回想着什么。
人老了,就会想很多,好的坏的,有的没的,想到肚子饿。然后抱起小小的馒头,一口一口地嘬着。起初干燥,无味,只是能感觉到面团的撕扯。用唾液化开,才能感觉到淡漠的甜味,逐渐在嘴里酝酿,粘稠,顺着食道流下,再喝上几口剩下的井水,回味。
“老爷爷,你为什么不去准备庆典呢?”路过的小孩,凑过身来。
余老愣了愣,“庆典?什么庆典。”
小孩挥舞着手掌,想要描绘一个巨大的事物。“就是就是,大家一起吃火锅,玩!还要放红灯,烟花!”
“哦,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吗?”
“到了到了。”
另一个小孩听了谈话,走了过来,“我听阿爹说,老爷爷好像是不能去的,为什么啊?”
“为什么不能去!”先前的小孩有些生气。
“哪里,哪里,镇上的人,都是好人,好人。”余老急切地回应,说着很肯定的话,像是耗尽了很多的力气,脸上看不出神色,但是紧闭着嘴巴,似乎不准备再说什么了。
“庆春,庆长生,回来啦。”远方传来大人的吆喝。
两个小孩“哎”地答应了一声,一下子就跑没了,只留下余老像是个老人一样在原地木然了很久。
余老又站了起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没有在雪地上留下脚印。
五福叔恰好路过了,看见余老,踱了几步,终归是走了过来,说道:“对了,余老啊,你还是不要参加庆典了吧。”
“哦,好的,好的。”余老点了点头,站在原地,以为还有什么吩咐,五福叔听到余老的答复,立刻又走开了,也许是去主持着什么吧。余老顿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回走了。
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雪道,终点便是杂草的牛棚。老人呆呆地躺在草堆里发着呆,看着天空不停地下雪,仿佛没有一个终归的尽头。
庆镇以北,是雪原,本来是个永远安宁的地方,但现在,却不得安宁。
一队响马子自北方而来,铿锵有力,呀唔噫呃,似在叫嚣。
马蹄绝响,踏雪而来。
马上有人,腰间有鞘,鞘中有刀,刀上有血。
血中自然有人命。
雪国入了冬,自然是有蛮夷的响马子出来烧杀抢掠,此时,已经到了时候。
为首的是个黑袍的壮汉,刀上没有血,血在胸口流,贯彻着铜铁的躯干以及龟裂的皮肤,和似人非人的眼睛。他勒马一停,队列便停。
吹响口哨,全员下马,原地扎营。此地离庆镇七八里,正是驻扎的好地方。
备好营地,黑袍指挥了几句,三四骑白马,立刻又上了路。
探查敌情。
白马痛苦地嘶鸣,跑得越发狂乱,似乎在警告一整个雪国。
踏马扬鞭,排重重雪山而来,自是猖狂,自是猖獗。
城外牛棚,发呆的余老嗅出了味道,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但那是熟悉的。他眼中又有了神色,甚至严峻,立在牛棚顶,寒风吹着衣袖,看远方仍是无限的大雪,下个不停。
他跳下了牛棚,全然不觉得费力,摆摆手,悠悠然地又躺回了草堆。
响马子没有露相,他们只是探了个头,明白庆镇正在准备着节日,的确已经没有了与外界的往来。
是下手的好时机。
得明天。
雪地一瞥,便是黄昏,将夜。
余老困了,他用所有的茅草压着全身,感觉着微弱的温暖,以及深沉的呼吸。声音路过长长的雪道,出了城。那是人们在准备庆典,配烟花,做红灯,煮老油,取陈酒,小孩子奔来跑去地嬉闹,被大人斥骂,不以为然。余老只觉得有些淡漠的温馨萦绕在他的四周,无法触及,却又喜欢,像是这个雪国的大雪一般不停地充斥着他的内心。
明日便到了日子了,长眠的众神将要降临了吧,在大雪的纷飞中,蹒跚着醉态,踉踉跄跄地入了城。
次日。
余老起了早,挑起破扁担,打水,直接送去了宗庙大堂。
大宅门里三间外,黑墙贴新花,张灯结彩。门里门外,都是鲜红,檐间灯笼高挂,十多个圆桌摆好,灶台篝火未起,但却像是已经有了炊烟。
刚起的五福叔看见了,接过水桶,说道:“今天过节,余老你还是歇着吧。”
“但是,那个……”余老挠着头,推起额头的皱纹,眼神空在那,像是风中的残烛。
余老转过身去,要离开大堂。
“等等!”五福叔叫住了人。
余老急迫地转过身去,若悬崖勒马。他接过了五福叔的一碗馒头,一壶酒,一叠小肉。
“你还是吃一点东西吧。”
“哦,好的,好的。”余老笑了,把所有的皱纹都排挤了出来,像是个老人。
他高兴,他出了门,来到竹林,劈了好几株竹棍子,抱起来,跑到大堂。
“余老啊,你还是歇着吧!”五福叔更加大声,“我们不用竹子,不用!”
余老吱哦了一声,抱起竹子又往回跑,遇见了庆春。
“老爷爷,你抱着竹子干嘛啊?”庆春问道。
“没干嘛,喜庆,喜庆嘛。”余老又跑没了。
“喜庆?”庆春发愣。
余老穿过一个个刚起的人影,只觉得似乎错过了但又经历了一整个欢快的气氛,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背着竹子,端着菜碟,提着酒壶,拿着馒头,他回到了牛棚。
雪已经愈下愈大了,逐渐淹没了一切,映照着深黑的墙,与枯黄的棚。
余老小心翼翼地举起酒壶,自天空倾洒而下,献给天地的众神,希望他们在安逸后能给这个小镇以无限的祝福,馒头与小肉,举过头顶,让众神先享用它们的魂灵,过了半刻,才慢悠悠地放下,雪已积满了菜碟。余老并没有在意的意思,他直接将半壶酒痛快地灌下,陈年的岁月香醇地灼烧着喉咙,小肉配着雪馒头,冰冷的肥腻的一起填满嘴巴,让整个身体一起陷入甘美的味道中。
余老很久没有吃得这么好了。他比天地众神更早地感觉到了安逸,沉醉在一片安详的气氛中,觉得这个雪的世界是那么的洁白,觉得这个世界就该这么洁白。
眩晕中,余老倚靠在牛棚,摸了摸他的破扁担,和刚伐的竹子,这是他所拥有的一切,他睡去了,但不沉,直到近晚的黄昏。
庆镇的新年,叫做庆余年,入了夜,就有锣鼓的声响,那是众神的号令。三十面大锣一齐敲响,三十架大鼓同时锤起,响彻着厚重的声音,自天空轰隆隆地袭下,包围着整个雪国,人们开始向宗庙大堂聚集,有说有笑。
突然!天地里响起了一声长喝,马蹄踏起了飞雪。
六骑马儿低沉地怒吼,飞奔而来,雪泥飞扬,把雪道狠狠地破开,入了城。
雪一直下,无声。
六骑马儿,没入了大雪的纷纷。
十三骑汉子,策马而来,来势汹汹。
止。
雪中有一人,身着白袍,立于城门,不动如山。
二十三竹棍,绕身背负,手前横一烂木扁担,纵苍天白日到此而来,皆止,是为不可造次。
扬眉吐气,风拂衣袖,苍茫白雪落在衣上,苍髯白发不动,白眉赤眼不眨,马匹不前。
身后十二尸,烈马,死人。
纵使苍天白日不动,也得有人动,不然,就没有不然了。
所以,马动了。
当先一骑,跃马跳劈,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老人不动,不惊,轻身一沉,以扁担击刀面,其人手不可握,老人立即当头棒喝,大叫:“呔!”入雪三寸,又出腰间一竹棍,穿骨而过,钉于雪上,不可动。
三骑接踵而至,打马而去,踏雪破风而来,三刀齐出,劈脖腰腿,老人送一扁担而出,打退一人三丈远,双手绕腰间,出两竹棍,击握刀手背,皮裂而刀落。双手舞棍花,打脖腰腿,不及惨叫,已痛昏,老人踏雪取担,旋身猛打落水狗,入雪八寸。
此时,雪已三十寸有余,盖了天地。
九骑齐上,围。
老人立十九竹棍于雪上,一环抵马,不可前。
敌不动,我不动,僵局半刻。
大雪依旧,天地间苍茫茫一片,淹没苍穹的素白容不得半点黑,而黑已不在原处。
黑袍到。
取刀,大黑斩马刀,可斩妖魔。
一步刀,鬼神前。
马蹄刚踏雪,挥刀斩马前,其疾如风,要取头颅!
破碎风声!
扁担应声而裂!
响如古寺洪钟,非大臂和尚举百斤长木不可撞。
乃一钝剑。
老人立一钝剑,长四尺二寸,宽三寸四分,仞长三尺六,柄长六寸,对大黑斩马刀。
剑上刻字,孤星入命。又有话,此生无易事,天涯断肠人。
杀!
钝剑无锋,仍劈、刺、点、撩、崩、截、抹、穿、挑、提、绞、扫。
刀有刃,只削砍。
刀剑交错。
应声回响,天地唯刀剑。声声致命,刀剑全无眼。
白雪化寒水,磨剑,剑愈锋。
斩!
天地众神也抵不过这一剑。
黑袍死,热血溅首级。
白袍命不久矣。
自胸口斜下,劈开血肉,似可见五脏六腑。
不倒。
北风有一人,绝世而独立。
他直着身,像是个人。
团团围着十三骑,等死。
身形摇晃,十三刀齐出,接十九竹棍,不动如山,似千万人中万死难取之首级。
“谁敢造次!”
穷冬烈风,无垠大雪,似乎要将雪国送往天国。
一条血红若长鞭,勾住了人间。
这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雪道,绯红。一个老人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墙壁,吸气,吐气,时断时续。血液逐渐带走脸上的血色,身体越发的沉重,直至瘫倒在原地。
他笑着面对天地,仿佛透过天地,看见了众神的礼赞。
庆春,庆长生,燃了红灯,悠悠然地飘上了天空,与众人的红灯打成一片。五福叔发起了压岁钱,唱着:“庆余年,庆余年,一年又一年。”庆春把手凑到炉火的桌上取暖,端起白米饭,吃着热辣辣香腾腾的火锅,雾气弥漫。醉酒的大人,给庆春灌了酒,让他迷糊得找不到天。
晕乎乎的,庆春只觉得天地间一片洁白,一切有的没的都一股脑地下了下来,充斥着这个很大很大的世界,在这很大很大的世界中,又有那么多漂亮的东西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像是永远都不会消失一样美好,而在这无限的美好与淡漠的虚假中,就是这个苍茫茫的世界。
恍惚中,一束烟花飞上高空,耀起明亮的光芒,炮响齐鸣,巨大的花朵相继绽放,火势排开云雾,在最高处灿烂地燃烧,溅起一粒粒闪烁的星辉,冲破雪夜悠远的寂寥。庆镇的人们,吃着火锅,唱着歌,拉起手来,在黑夜中不断盘旋,舞动,发出无尽的喧嚣,淹没尘埃。一盅盅浊酒被洒向天空,一盏盏红灯被铺遍云端,人们希望着在此夜,获得长久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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